“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
春天了。
渔村被芦苇荡包围,海面驶过来几艘轮渡,夕阳下的捕鱼队乘风而来,轮渡走过的海面泡沫翻腾,少顷平息。
这样一群人,他们在大海上自由来去一辈子,不需要与外面的世界接轨,每天与可爱的水生物进行跨种族的交流。这些安逸的靠海而生的子子孙孙,他们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沉默终生。
海鸟窜袭,扶摇直上,散了一片青空。
脚下五米,海浪拍着长满青苔的旧砖。
这片大海是有腥味的。
江垣蹲在平地上,看底下拍砖的海浪,“以前小时候跟我哥出过海。”
“出海干嘛啊?”
“看他们捕鱼啊。”
“好玩吗?”
“好玩,”他看着她笑,“有机会带你去。”
苏阿细点点头。
“你哥哥多大了?”
“30。”江垣重新低下头去,很小声地说,“如果活着的话。”
沉默了半晌,拔凉的冷风钻进衣襟,苏阿细把帽子盖上,蹲在江垣旁边,“怎么去世的?”
“12年钟楼街液化气站爆炸,当时他去现场报道,看到一些东西,有点受不了,后来一段时间抑郁症反反复复的,在家休养了一年,没好,自杀了。”
“看到了什么?”
“尸体、骨头、血之类的。还有……活着的人在自己面前死掉。”
苏阿细自言自语了一句:“抑郁症啊。”
“可能你现在听起来觉得很夸张,但是毕竟电视上看到和亲身经历还是不一样的。他以前走边境,每天都会看到这些东西。”
她点点头,“你想做记者吗?”
“我也不知道。”江垣蹲着看向海的另一边华灯初上的城市,平静地说,“可能有很多事情我们没办法改变,但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可怕。”
海滩上有赶海的群众。
江垣站起来:“走吧,不说了。”
“嗯。”苏阿细也站起来。
他在海边的小摊铺买了小水桶,手电和小铲子,拉着苏阿细去凑热闹。
苏阿细戴了一副针织手套,用小铲子把礁石上的海产挖起来,挖到一只梭子蟹,倒进小桶的时候,蟹腿缠在她的手套上,甩都甩不开。她委屈地喊了一声:“江垣……”
这螃蟹劲真大,恶意报复似的。苏阿细正在庆幸她带了手套的时候,江垣把这只蟹捉住了,一条蟹腿恶狠狠地攀上他的虎口,刮出一道口子。
……
江垣:“它好凶啊。”
“看着都疼。”苏阿细拿了张纸巾给他擦一擦正在往外面沁出来的血,“去洗一下。”
“嗯。”
苏阿细在附近的店里借工具帮他清洗了一下伤口,再次抬头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小心翼翼地给江垣贴上创可贴,隔着一股药味,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江垣把他的桶放在苏阿细面前,指了一下里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你看这个。”
苏阿细嫌弃地看了一眼:“好丑啊,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那种有毛毛的水球。”
“这叫海参,挺难抓的。”
她抿唇一笑:“我要夸你很厉害吗?”
江垣把桶拿回去:“那倒不用,心里知道就好了。”
“……”
他对上她的白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往路边料理店走的时候,江垣拨出去一通电话:“放学没啊,哥请你吃饭……我就在你学校旁边……”
于是他们坐下来之后,没几分钟,就来了一个朋友。
这个女孩子就是之前几次看到的那个,苏阿细看到她背着书包迎面而来的时候,紧张地挺直了身子。她还在揣摩着要怎么开口打招呼,江垣已经开始介绍了:“她叫黎清颜,小时候一起玩儿的,叫阿黎就行。”
黎清颜穿着一件奶白色的羊角扣呢大衣,是在高中生里面非常流行的韩国款式,中间一颗羊角扣松开了,她用两只手小心地把扣子扣上去。
江垣问了句:“怎么过来的?”
黎清颜的手松开衣扣,给他打了个手语,然后局促地看了一眼江垣旁边的苏阿细。
手语……
苏阿细耳边嗡的一声。
黎清颜撩了一下汗湿的刘海,把重重的书包卸下来,还有手里的几本书,工工整整地在桌子的空地上摞好。
苏阿细看着她动作完毕,身子往前凑了凑:“你好,我叫苏阿细。”
黎清颜眼睛稍稍亮了一下,嘴角牵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江垣手松松垮垮地搭在苏阿细肩膀上,冲黎清颜扬了一下下巴:“我媳妇儿。”
黎清颜点点头,看着苏阿细傻笑起来。
再次看这个腼腆的女生的时候,苏阿细本能的同情心盖过了对黎清颜的猜忌,她对她报以一个简单而友好的微笑,尽管好奇,但不敢长久地盯着她看。她害怕自己眼光里出现一点点微妙的异样,都会把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刺伤。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接触残疾人。
江垣问她:“叔叔回来了吗?”
黎清颜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住校?”
她温温吞吞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款式的手机,开始打字。
江垣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低头看。
她答:“家里有的时候会很忙,爸爸妈妈太辛苦了。”
苏阿细刚刚瞄完这句话,江垣已经再次开口:“那你这样怎么专心学习?”
她继续打字:“我能学。”
苏阿细问:“你们平时都这样交流吗?”
江垣说:“我只看得懂简单的手语,周野都懂,通常情况是我们三个待在一起。”
说到周野的时候,黎清颜微微抬了一下眼睛,在江垣话音落下去以后,她的睫毛也重新在眼睑上盖下了一片阴影。
吃完饭,黎清颜说要早一点回去写作业,苏阿细让江垣送送她,她这话是真心的,但江垣也不敢啊,犹豫好半天,他机灵地给周野打电话:“老周,我在xx,你来……没坑你啊,快来嘛。”
“……”
在周野来之前,黎清颜已经溜了。
江垣让周野自己跟她联系,然后领着苏阿细离开。
苏阿细问他们的关系时,江垣也只是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下,最后却说:“周野不会跟她在一起的。”
“女孩儿单恋吗?”
“不是单恋。”江垣斟酌了一下开口,“他是个顾虑很多的人。就每天做飞行器做得都快抑郁了。”
“为什么这样啊?”
“喜欢钻牛角尖。”
“那会活得很辛苦。”
江垣想了想:“就算他不钻牛角尖,也活得很辛苦。”
苏阿细大概也明白了。
***
开学第一周,新闻课的老师就布置了一个大作业,让两个新闻班的同学按小组分工,拍广告。
拍广告……
苏阿细有点头疼,买相机的事情从上学期开始就一再耽搁了,毕竟不是小手笔,在花大钱的事情上面,她通常表现出很严重的拖延症。
之前江垣送过一个给她,但是苏阿细还回去了,说什么也不肯要。
宿舍里面只有乔景有相机和摄像机,所以乔景自然做摄影。剩下来的工作,还有定主题,写策划,做文案编辑等等,分给柳惠心和白安安了,苏阿细做后期的配音和合成。
她们定的主题是拍一个南州的城市宣传片,要做起来挺复杂的。
她给江垣发消息的时候,他给苏阿细开了个视频,正蹲在地上生无可恋地盯着猫舍的小门。
苏阿细说:“你不要吓她,离远点,她就会出来了。”
然后江垣就退了几步继续蹲守。
……
他拍的是学校里野猫野狗的一则公益广告,没想到这些小东西这么难对付,折腾了两天才拍出一点眉目来。
第三天,江垣出去开房剪片子,苏阿细趁机跟他一起去学习学习。
江垣开电脑,偏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脱外套的苏阿细:“photoshop你会吗?”
苏阿细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上课没好好听?”
她低头揪了揪外套上的毛毛:“我听不懂。”
女孩子的身体被修身的淡色毛衣衬出一个漂亮身形,发现江垣正在眼神热切地盯着她看,苏阿细赶紧用外套遮了一下身子。
江垣吐血。
这都要遮……
苏阿细背着身子,把外套放下了。不是我保守,是因为你的眼神太直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