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中的一条小路上,水桶中的水因为颠簸而洒下一溜水渍,在夏日里慢慢地蒸腾。
菩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已有了决断,于是开口道:“悟空,还是尽快赶去五庄观救活神树,莫耽误了西行。”
孙悟空腾翔在菩萨身后,捏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双眸蒙着一层雾色,锦宁看不懂他的心事,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猴子这才展开五指,偏头看了看她。
锦宁不知如何安慰,干脆眯着眼睛对他笑了起来,一对弯弯的眼睛就像月牙一样,甜得似在他心上涂了一层蜜。
夕阳挂在半空中,洒在她侧脸的是柔柔的霞光。
这一瞬,孙悟空有些失神,一些想要苏醒却依旧沉睡着的记忆碎片在脑海跳动起来。
回了五庄观,镇元子与玄奘正在论禅。菩萨简单说明来意,一行人便一同来到人身果树处,擦亮眼睛准备迎接奇迹的到来。
月光如洗,万寿山已经褪下了白日的燥热,凉爽的夜风拂过,吹动着每个人的心事。
锦宁偷偷抬眼看了看镇元子,只见他面无波澜地站在玄奘小僧的身旁,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干枯的果树上,叫人琢磨不透。
那树硕大的树干已经抽成了细细的一支。树上所有的叶子都不见了,只剩干巴巴的树干躺在地上。
这根撅一撅就能当柴禾烧了的,不知情的根本看不出原先是长在这样粗壮的树根上的。
菩萨自玉净瓶中取出杨柳枝,在树根上滴了几滴,又在树干上滴了几滴,众人眼前立刻光芒大盛。
后山立刻黄如白昼。光核的方向,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轻地敲击着耳膜,一股种子破土而出般巨大的生命力从脚下泥土传来,锦宁忽地觉得体内窜过一道道暖流,随着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
光芒渐熄,锦宁听见耳边传来众人惊呼的声音。她睁开眼睛一瞧,只见那人参果树不仅奇迹般地长了回去,还恢复了原先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样子。
不愧是玉净瓶中的甘露水啊,太神奇了!这吃一个人参果就活四万七千年,那这几滴露水救了一树的果子,喝一口不是比把小唐师傅整个蒸着吃了还有疗效吗?!
她没敢再往下想,跟着镇元子回正厅吃了一回堂堂正正的人参果宴,席间还悻悻地关心了一下三弟的情况,才送走菩萨,回房睡觉去了。
晚间,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孙悟空白天跟她说的那句“勉强算得上肺腑之言”的话。整颗心都甜丝丝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就上扬起来。
然而阖了眼,做的却不是好梦。
大雪纷飞,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白这一种颜色。
孙悟空站在茅屋外,手持大刀,面前躺着两具刚刚失了性命的死尸。
是那耍猴人和她的妻子。
那个被绳子拴住脖颈的男孩爬到父母面前,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温热了地上厚厚的积雪。他的嗓子已经哭哑,如黑珍珠一般的两只眼睛带着乞求望着孙悟空。
孙悟空眸子里闪烁着怒火,再次举起了手中早已猩红的长刀。
“孙悟空。”身后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来,猴子一怔,回头去看。
那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子侧身骑在巨狼身上,鼻头都被冻红了。她望了望地上的一片狼藉,蹙起眉头,半晌,又展颜道:“孙悟空,这是你的名字吧?”
那笑容温暖了冬日一片苍白。
咣当当,长刀掉在地上,血液渗进积雪,是触目惊心的红。
锦宁带着复杂的心情醒来,抬眼望了望窗外。
后来她偷偷问过玄奘,才知道八拜之交的意思。玄奘与她解释了许多,包括来由、衍伸。可她觉得自己知道那是拜把子弟兄的意思便是足够了。
这一行便是四个月的太平路。
几人一路从烈日炎炎的盛夏走到落叶纷飞的深秋,又走到天寒地冻的寒冬。
北风瑟瑟,似刀似鞭抽打在脸上,几人行进的速度变得愈加缓慢。
看不到尽头的绵延山岭上,越往上爬,气温便越是低得吓人。
已经半个多月不见人影了。
锦宁躲在真身里,使劲靠着孙悟空的猴毛取暖。托猴子的福,她的真身才能幸免于结冰的灾难。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咯吱咯吱的,鞋子踩在雪中的脚步声。那声音轻飘飘的,由远及近,一步步仿佛踩在几个人心中一般。
她兴奋地在真身里往前探了探,朝远方看去。
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女子,手中拎着热腾腾的食盒,正从远方走来。
那女子,锦宁与她在万寿山中已有一面之缘,又在孙悟空的梦里无数次相见,她再熟悉不过了。
而同样心中一紧的,还有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孙悟空。
作者有话要说: 对没错这就是白骨精呵呵呵
☆、第25章 你看她眼熟吗
发愣的档子,那女子已经行至几人面前。她头上束着个复杂好看的发髻,别着一根桃粉色的步摇,与身上的狐毛大敞交相呼应。白皙瘦削的小脸冻得通红,女子与几人行了个佛礼,浅笑道:“几位长老,奴家这厢有礼了。”
来自温热身体的团团呵气自樱红的双唇吐露而出,一瞬便被北风吹散不见。她手上提着两个瓦罐,大雪中也蒸腾着热气。
锦宁哑然,一旋身从真身中幻化而出,站到了孙悟空身侧。
猴子直愣愣地看着那女子,眸中凝着寒潭。
锦宁抿了抿唇,蹙着眉头,目光说什么也难从女子身上移开。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梦中的那个粉衣女子是娇俏的,甜美的,身上染着屡屡的仙气。而眼前的这位,身上虽是透着富贵之气,却凭空多了几丝妖艳妩媚。
算起日子来,孙悟空的那个梦若然真的发生过,那也是五百年前的事。
那么眼前这个,要么就是岁月蹉跎,少女入凡尘嫁做人妇,要么就是轮回几世,早褪下了那抹澄明。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锦宁都觉得,不带这么巧的吧?!
上次在万寿山见过一面,这次肯定是瞅准了找上门来的。
锦宁叹了口气,搓了搓已经冻红的小手。
玄奘还未上前回礼,老猪便把白龙马的缰绳往沙僧手里一甩,摇身一变成个清秀小僧的模样,颠颠地凑过去,两眼放着光,道:“女菩萨,贫僧见礼了。”
老沙满脸无辜地看了眼玄奘,自怜自艾似的靠在了白马脸上。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老猪唤住,又郑重地上前给女子行了个礼,道:“女施主,贫僧乃东土大唐去西方拜佛求经的僧人。请问此为何地,还要多远才能出这片山?”
女子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往前凑了一步,体态婀娜。她将手上瓦罐往上提了提,道:“这位师傅,此处乃是白虎岭,常年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若要西去,怕还要行好长一段路呢。”
孙悟空这时终于缓过神来,拎着拳头驼着背,一副阴森森的样子上前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一弱质女流,缘何独自在山间?”
见了孙悟空的模样,女子受了惊吓般退了两步,道:“奴奴家住山脚下的镇子东头,此番是来与我家相公送饭的。他在山那头与几位大哥给朝廷做工,辛苦养家呢。但奴奴父母半世诵经礼佛,逢僧必斋,奴奴大老远见着几位师傅,便想替父母斋僧。”言罢,她笑吟吟地将手中食盒往玄奘面前一呈,道:“此中一顿素餐,万望小师傅笑纳,奴奴父母听了定感宽慰。”
“也好,也好。”老猪听言上去就接那食盒:“送到山那头,吃食早凉了。贫僧在此谢过女菩萨。”
谁知老猪那蹄子刚伸出去,就被猴子一把捏在了手里。可怜的一只猪蹄儿立刻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哎呦呦,猴儿哥,疼!”老猪迅速抽出自己的蹄子,呼呼呼吹了半天气,接着夹了他一眼:“臭猴子天天下黑手。”
孙悟空上前一步,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玄奘和那女子之间,周遭本就低到快要结冰的空气变得更加阴森了。“既然给你丈夫带的,俺师傅收下岂不夺人之美?不如俺老孙送你去山那头,也省得你个弱女子长途跋涉误了时辰。”
“这——这倒不必。”女子弯着眉角,又与玄奘道:“奴奴家里那位,是带了吃食的。奴奴此番只因思念郎君欲与他见上一面,不带饭食也可。”
玄奘连忙摆手,道:“贫僧大徒弟说得在理。他腾挪之术使得极好,送女施主去寻郎君,再化缘回来不过扎眼功夫。便让他送女施主一程吧。”
粉衣女子见推脱不开,只好松了口,与孙悟空道:“那便麻烦小师傅了。”
孙悟空冷哼一声,纵起祥光,拉着锦宁带着女子便上了天。
锦宁叹了口气,颇为识趣儿地闪身回了真身中。
谁知孙悟空瞬间收了身法停在半空,转身狠狠抓住女子手腕,浑身杀气升腾,道:“妖怪,身上皮囊何处来的?”
妖怪,皮囊?锦宁一怔,好似明白了如今的状况。
面前这个,不是孙悟空要找的人,而是个画皮鬼。
女子水眸一转,笑道:“小师傅此话从何说起,奴奴怎的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