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唱词与众不同,骈句连珠,和牡丹亭的秾丽纤巧自是有别。唱一句,黛玉在心里赞叹一句。
戏台上正唱着(玉玦记)里(赏花)的那一折,水溶觉得这里面好些唱词都十分的优美,值得细细的品味。
当听见:“葳葳蕤蕤,婷婷袅袅,芙蕖映水。”三句觉得用来形容黛玉最恰当不过。心中所感,抬头往黛玉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她两眼都在台上,神情专注。
水溶脑中回忆了许多事,似乎没有几时看见她真切的笑过,心想到底要何时才能打开她的心扉。
正在遐想时,六儿走了来对水溶悄声说道:“王爷,端王府派人送对联来了。”
水溶道:“我得去会会。”便起身离席而去。
王妃原本不知道水溶已经离席了,等想起往那个方向看时,才见位置已经空了下来。她也没当回事。
水溶来到前殿,却见来的是端王府的总管太监,马荣正陪着说话,水溶走了来,端王府的总管连忙起身行礼,口中笑说道:“给北王爷贺喜来了,新春纳福,大吉大利。”
水溶听了倒也喜欢,又忙人看赏,接着又问:“你们家王爷可好?”
端王府总管赔笑着说:“北王爷惦记,我家王爷挺好的。”
水溶又道:“正月里没什么事,该多走动走动。你回去和你家王爷说我会去拜访。”其实这样的场面有马总管帮着招呼,水溶用不着亲自出来,只是身上略觉得有些不舒服。中午喝了不少酒,回来的时候也喝了几杯,头略有些沉,但又不敢歇息,等过了子时还得进宫朝贺去。因此想着出来走动走动也好。
前面的戏文唱到哪里了,他此刻不关心。又有本家堂兄弟们过来相互道喜。水溶少不了又要应酬一回。接着又回房添了回衣裳。
又见屋里屋外只惜月守着,水溶上前关切道:“外面那么热闹,为何你不去?”
惜月笑说:“这里里外外的火也得要个人守着。”
水溶道:“都脱空了,你还守着,年年如此,倒还有几分忠诚。”又见她身上衣服穿得少,忙说:“可别冻着了。”又在炕沿上坐着,惜月以为他只是回来拿件衣裳就走,哪知却坐了下来,又赶着端了碗茶来。
水溶见惜月勤谨的跟着身边好些年了,没听过她一句埋怨的话,待人接物始终透露着一股平和,他倒听见好些人称赞她。便将身上的一个宫制荷包解了下来,里面装着两对金银锞子,给了惜月。
惜月忙道:“奴才已经得了,王爷留着吧。”
“给你,你就拿着吧。”水溶坐着吃茶。
惜月则在下面伺候,心想每到过年都是如此,她也早就习惯了。心想还是当年老王爷、老王妃在的时候府里热闹,自从王妃进了这个门,多少变得有些尴尬,夫妻不团聚,依旧各自过日子,这像个什么话呢。如今王爷连侧妃那里也不愿意去了。惜月看着心疼着急,可又不敢劝,生怕惹急了这些主子们,只小心翼翼的服侍着。
跟前的茶碗惜月已经续了两次水,水溶将手边的一本书已经看了大半。那边的戏也不知唱到哪一出呢,他没有打算再过去。
只是看了半晌的书,觉得头沉得厉害,又不敢歇下。惜月又再三催促着他出去走走,别闷出病来。
水溶披着一领黑狐披风便出了门。从罩楼廊下走过,又绕了一圈,突然见树下站着一女子。朦朦胧胧的到底看不真切,水溶忙问:“是谁,谁站在那里?”
却见那个女子赶紧转过身子来,赶紧跪下,请饶:“惊扰了王爷,奴才罪该万死。”
原来是他房里的侍妾春画,好些日子没见过她。怎么大年夜的跑到这个角落的地方来偷偷抹眼泪,难不成府里还有人给她委屈受不成?又见她如此惊慌的样子,水溶倒不好再责怪什么,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怎么刚才在席上不见你?”
春画心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物,府里有谁还记得她。恰巧又因为上月她兄弟去世了,心下难免感伤。
水溶略站了站便又走了,剩下春画继续在那里长吁短叹。
关于春画,虽然名义上是水溶的侍妾,但两人却是不相干的,当年他也是为了救她,才将他收在房里,这些年了也没给过什么身份。安安静静的,常常忽视她的存在。
水溶当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被夜风一吹倒清醒了不少。耳畔响彻着外面的爆竹声,还有欢笑声。府里的上上下下都喜欢过年,只有水溶觉得淡淡的,每年都是如此,到底没有小时候好。像他才水澄或是大一点像水歆这般大的时候,大姐还在家里,父母俱在,他更是众人捧着的凤凰,什么烦恼负担也没有,潇洒自在。那时候他也怪淘气的,常常让父王母妃头疼。
水溶见前面的树梢上挂着一盏风灯,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正想择别的路而去时,却听得那人像是自言自语的念道:“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
水溶不用想,便也知晓那是黛玉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踌躇,便走到跟前。飞雨忙行礼道:“王爷来了。”
黛玉听见飞雨的话,回头去看,果见水溶在跟前,忙往后退了一步,欲要下拜,水溶却伸手扶住了她,望着她的脸说:“怎么不去看戏呢?又离席。”
黛玉却说:“王爷不也离席了么。”
水溶没料到她会反问自己,也不加以解释。能在这里遇见她,水溶的心情变得有些欢喜,连带着刚才沉闷的心情也不见了踪影。心想刚才她念的那几句话多半是想家了的缘故,可她父母也都不在了,和自己一样只能凭吊,突然觉得两人的处境竟如此的相似。此刻水溶倒能体会到她的那份孤寂和忧愁来,心下拿了一主意,便对黛玉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黛玉原说不想去,又怕弗了水溶的好意,只得跟着他的步子,不知要去哪里。
水溶带着黛玉到了府里的最高处,摘星亭。水溶让飞雨在下面等着,自己拿着风灯与黛玉爬上了亭子。黛玉好不容易上来了,有些气喘。水溶顺手将风灯挂好,此处甚高,可以俯瞰全府。
黛玉忙问:“王爷带民女到这里来做什么?”
水溶手指着一个方向对黛玉说:“你看见那些微弱的灯火了吗,今晚比任何一晚都明亮。或许你可以从这个方向看去,能看见你的家人。”
黛玉微微一怔,回头看了水溶一言,突然明白他带自己来此处的深意了。心里慢慢的体会过来,倒生了无限的感激和温暖。那颗孤寂而敏感的心,此刻竟渐渐的暖和起来。她顺着水溶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迷茫,但心中突然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
水溶见她穿得单薄,又没个披风什么的,此处风大,连忙将身上的解下替她披上。黛玉本来推着他的手,水溶却趁势紧紧的握住,那双手竟没有一点的温热,又赶紧呵呵气,想立刻帮她暖和起来。
黛玉觉得胸口扑扑乱跳,心想这是什么说法呢。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说去。
“我小的时候经常一人夺在这里来玩,母妃他们派人来找,找了许久也找不着。记得有一次差点从栏杆处翻了下去,后来母妃发话了,不许让我再往这里来。”水溶说着又看了看天:“可惜今晚没有什么星星,也没月亮。不然此处观星到是个不错的地方。”
黛玉眼睛已经望着万家灯火,没有说话。心中却想他虽然是个王爷,身份尊贵,但却极能体贴人心,处处透露着他的细致。这份关切对于黛玉来说十分难得,在寒冷的除夕夜里,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渐渐开朗了不少。
听见水溶说起小时候的事来,忙回头轻笑道:“原来王爷有过淘气的时候。”
“可不是淘气,比澄儿还厉害。他们又宠着我,府里上下竟没有一个敢骂,别说打了。”
黛玉突然想起宝玉来了,同样是众人所捧着的凤凰,小时候的经历都一样,只是跟前的这个男人和宝玉却有很大的区别,他要担起整个王府的命脉,宝玉还是以前那样,像个大些的孩子。
水溶又道:“正月里没什么事,要不你回贾家住阵日子吧。十天半月,就是半年也住得。”
黛玉忙道:“王爷好意心领了,如今姐妹们也个个都流散了,回去住着也不习惯。栖霞院挺好的。”
“还好,你连门也不出。莫非还在生我的气不成?”
黛玉赶紧将手抽了回来,正色道:“民女不敢。”
“既然没有生气,那么就请别躲着我。忘云斋你也不去了,我正有东西要还给你呢。”
黛玉不知自己遗落了什么,忙道:“既然如此,那么请王爷还来吧。”
“此刻不行,我也没带在身边。一朵干涸的夕颜花,还有一张小笺。上面写了一支(落梅风)词很新鲜,就是我见后面有几句太悲切了,一定是你的口吻。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哪来那么多的苦。”
“人生就是是个苦么,不然为何一落地就要哭呢。”
“我倒觉得稼轩的那两句话,‘为赋新词强说愁’十分贴切了。再有姑娘心里觉得苦,多半还是因为看不开。难道你忘了那次我和你说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话呢。一切都是你放不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