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只得应下了,方觉得尘世中原来有如许多的身不由己。从王夫人的房里出来以后,探春有些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房中,心中开始胡思乱想自己的后路。只怕南王府此刻抛出这样的消息来,对自己原本就没什么好处。可自己又能怎样呢,她总归不过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命运的线头自己没有牢牢的握在手中。
侍书立在旁边,见她家姑娘丝毫不似往日。只默默的望着壁上挂着的那幅字画发怔,又联想到刚才太太说的话,便劝道:“姑娘怎么不高兴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怕别人还求不来。”
“喜事?”探春顿时觉得这个词里充满了讽刺。
侍书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恰在此时宝钗走了来。
“探妹妹,我来给你道喜了。”
探春回过身子来,脸上并没半点喜色,冷清的说了句:“何苦来,连二嫂子也来取笑我。看来家里还真没一个能懂我的心。”探春脸上竟是苦恼。
宝钗忙换了语气,温言劝慰道:“我想这事绝对不简单。探妹妹该有个准备才好。”
探春神色一凛,方说:“我们家不如以前了,宫中再没有贵妃娘娘替家里说话。这几年来家中很是不济,我看迟早是要散的,园中的姐妹如今还剩下几个呢,不过各寻各门去。我们都说林姐姐可怜,其实我挺羡慕她。要是当初我出去了,再也不会对这个家有什么留念的地方。”
宝钗正色道:“探妹妹这话千万不能拿到外面去说。我听着你的口气和你二哥哥倒有几分相像,他如今我是管不了了,这样混日子吧。多说几句吧,他又和我吵。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探春觉得宝钗进门以后,这个宝二奶奶过得一点也不顺心,她背后的那些委屈,就是在这屋里也不肯吐露半点。
探春岔开了话题:“昨儿珍大嫂子过来请安,后来到了四妹妹房里。只是怎么又惹怒了她,吵着说要出去修行。到底是她的性子不好,我和她也说不上什么呢。”
宝钗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出这样的事呢。四妹妹又和妙玉走得近,还真怕她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探春叹了一声,又去瞧宝钗,见她素雅淡服,和以前依旧没有什么分别,她知道这个二嫂子过得不顺心,想了想便道:“等些日子,二嫂子肚里添了孩子就好了。至少也是个寄托。”
这话原是闺阁中姑嫂之间的体己话,哪知却让宝钗满脸飞红,露出羞涩来,又带着些窘态,低了头坐在那里只抚弄着衣带。心中却是一阵刺痛,宝玉待她在外面看去虽然相敬如宾,可回到那个房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连自己的身子都不想近,哪里会有孩子?每当母亲悄悄的问起这些话时,宝钗只会敷衍过去说他好。
宝钗心里知道宝玉心中装着的那些事,她也无可奈何,只是日子过得久一些反而看得更淡了。何必去委芳尘呢?
探春见宝钗不答话,脸色亦不大好,才知自己说错了话,干笑了两声。屋中的两个人是各有各的烦恼。
没过多久,听见上屋里的座钟声响,才知道时辰不早了,宝钗还要过去服侍贾母用饭,忙忙的起身过去,探春与宝钗一道同往了。
贾母正听一个女说书人讲书,见她们姑嫂来了便让止住了。
又将探春叫到跟前,笑说道:“我听你们太太说,南安太妃认了你做义女?”
探春点点头。
贾母道:“到底也算是件喜事。”又对宝钗道:“你该让人去准备几件礼送你小姑子。”
宝钗只得应诺。
贾母又拉着探春的手说:“我们家四个女孩子,你们大姐算是有福气的,可惜的是寿字上缺那么一点,不然也就圆满了。二丫头到底是孙家的人折磨死了她,可怜她命里劫数如此。剩下了你和四丫头,四丫头原是东府的抱过来养了这么大。每日里听说只知念经诵佛,年纪轻轻的女子哪里就该如此呢,我瞅着也不大好。如今就剩下了你,生得自是没话说,要说行事来,和以前的凤丫头相比到底也不少什么,只怕比她还厉害。总得给你留个好去处,你放心,横竖有我在里头。不管怎样,他们都还得等我点头。”
宝钗趁势说:“最近来了好几个官媒来提亲了,只怕三妹妹的好事也不远了。”
探春露出一丝羞涩来。
贾母笑道:“不妨,我们定要选一家人物门第都配得上的。就是多留两年也没什么。”心中却想可怜这个孩子出身差了点,若是嫡出,只怕还能有个更好的前程。方又想到南安太妃认下她一事,心中隐隐的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心想最好不再有什么横生的枝节发生,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如今也受不住了。
这里用了饭,探春归房。赵姨娘却一头走了来。
探春向来不喜她,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只微微的起身让了回坐,口中却说:“姨娘找来有什么事?”又见赵姨娘身上穿着不入时的衣裳,头上却是些低廉的首饰堆砌了好些,还是这样的不会收拾,没有成见。
赵姨娘笑道:“我来给姑娘道喜呀。”
探春冷着脸说:“何喜之有?”
赵姨娘道:“姑娘如今攀上高枝了,难道不是喜事?这样也好,我和环儿还指望着你呢。环儿他是你亲弟弟,以后还要你多多提携他,可别富贵了就忘了我们娘俩。”
探春觉得赵姨娘的话依旧是这样的不堪,想起了老爷向来不喜贾环,便正色说:“姨娘没有眼力劲,但也要教导好环儿。听说他在外面惹事,如此下去老爷如何喜欢。”
赵姨娘道:“他是你弟弟,自然你该多教导些。只是你眼中何曾有过这个弟弟,问你要两个银钱使,你总推说没有。这屋里的摆设哪一件不值些银两,如今又协助管家,难道我不知道,偏偏和我来装穷。”
探春听见这些话尤为刺耳,胀红了脸说:“姨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虽然协助两位嫂子管家,难道让我去偷去抢,去为非作歹不成?环儿他不争气,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他使。”
赵姨娘冷笑道:“是呢,你眼中何曾有过我们娘俩,亏得还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人。如今正眼也不瞧。这下攀了高枝,只怕更没有谁了。阿弥陀佛,我劝你快别得意忘形,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样呢。说不定还是被人摆弄了去,到时候哭着来求我,看我可帮不帮你。”
探春听见这些没有来由道理的话,脸色铁青,紧紧的握着拳头。眼中却滚下泪来。
侍书和翠墨走了来,翠墨连忙劝慰探春,侍书却和赵姨娘说:“姨奶奶请回去吧,何必说这些话来气我们姑娘,姑娘难道欠谁的不成?”
探春扭头过去不想再看赵姨娘一眼,眼中的泪水却再没干过。
赵姨娘只得讪讪的出去了,胸中却是憋着火,她受别人的气也就算了,如今亲生女儿也是这样。
“姑娘何必跟赵姨奶奶一般见识呢,她成日里又没个算计,说话也没轻没重的。快别哭了。”侍书劝慰道。
探春咬牙道:“只怕早日离了这里方是清静。”
掌灯时分,贾政回来了。刚回府便到贾母房中行礼问安,正好宝玉、探春等也在此处,贾政一脸的疲惫。
贾母道:“听说你官复原职了,不知还会不会派外任。如今上了年纪再外面勤谨些。我还只当无望了,没想到又复了职。只是又是离家很远,家里的人不在跟前,你也上了年纪了,如何是好。”
贾政捻须说:“朝廷安排实属无奈。如今再被提用只得忠心报得恩典一二。”
贾母心想年事已高,骨肉离散心里有些惆怅。
贾政看了看探春,心生感慨,方说:“只是三丫头如今被选上要去茜香国和亲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头顶响过,探春更是呆在了那里。话音还回荡在耳畔,却让她觉得这是在梦中,而且是一场噩梦,探春只祈祷跟前的人快些将她摇醒,脱离这个恶梦。
宝玉心中却是愤懑,为何要让三妹妹去和亲?朝中没有本事打胜仗,便将一个弱女子推出去,这又是何道理。
贾母却觉得心窝疼,原本还以为跟前的这个孙女可以期待一回,哪知也是由不得人的。探春缓缓起身来,她不甘心就这样摆弄了。茜香国在什么地方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心想或许很遥远,这一出去了,或许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她终于知道南安太妃突然认下她做什么呢。自己也不过是颗棋子而已。探春似乎觉得满屋子都在跟着摇晃,竟有些站不稳了。
看似荣耀风光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讽刺。贾母叹息道:“三丫头,这就是你的命。我们也没法子,既然是朝廷的意思,也推脱不了。说来到底是件荣耀之事,我们家很久没有这样的风光过了。”
探春静静的听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贾政又说:“只怕三丫头在家呆不了多久,最多等到开春就要出嫁。”
宝玉在一旁静静的坐着,心中又急又痛,深恶朝廷中的那些人没有本事,就将一个女子推出去。他又深深的想到自己竟不能替三妹妹做点什么。
宝钗却深叹探春时运不济。余者也有称愿的,也有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