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稹凝睇着她含嗔带娇的容颜,剑眉一轩,却并没有生气,仍旧是一脸的笑意,放软了声音道:“刚才姑娘说过,会在这里陪我一个时辰,若是如今便离开,岂不是出尔反尔?”
闻言黛玉脚步一滞,又顾念着他到底赠了“琼玉复颜膏”,顿了一下,方道:“罢了,你嘴巴是轻薄了些,但我却不愿做失信之人,且留下就是。”
听得她愿意留下,李稹不由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道:“姑娘请随我来。”说着,轻舒云袖,踏步出了沁香亭,折往梅林的东南角。
黛玉见状,虽是满心无奈,却也即刻携了雪雁,曳地长裙拂过蒙尘玉阶,踏着满地月光,随着步了出去。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李稹止住脚步,回头微笑,抬手一指,道:“已经到了,姑娘请看。”
黛玉怔忡须臾,睁大眼睛,随着他的手势看时,却见石畔处搁着许多物事,排列得甚是整齐,却瞧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眉心若蹙,黛玉抬眸望向李稹,诧异地道:“是什么?”
李稹回望着她,神色甚是温默,徐徐答道:“这是进贡的烟花,据说是江南的能工巧匠做成的,甚是精妙。”
唇角浮现出一缕笑意,如破冰而出的潺潺温水,旋即轻言细语道:“我与姑娘,虽然彼此不问来历,但听姑娘的口音,分明是娇软婉转的吴侬软语,由此可知,姑娘必定出自江南,便特意吩咐人,备下这些烟花,不值什么,只是盼着能聊慰姑娘思乡之情。”
这番话徐徐道来,说得波澜不惊,黛玉听在耳中,心头却掀起一阵惊颤,思绪如潮如海,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微垂眼眸,黛玉的声音低微下来,一扫之前的轻嗔薄怒,却带了一丝担忧:“你行事说话,异于常人,我是知道的,但是,这里到底是皇宫,岂能容许人轻易放烟花?不如还是罢了,以免多生事端。”
李稹眸色转深,宛如澄澈的墨玉一般,声音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姑娘在担心我?”
黛玉一窒,别扭地转过螓首,冷声道:“谁担心你?我不过是想着若是放烟花,必定会引来侍卫,到时候我也会受牵连,岂不是自找麻烦?”
李稹但笑不语,一双眼眸却紧紧盯着黛玉,眸色深邃,似能看进她心里,许久,直到黛玉脸上浮现出一抹愠色,方抬手一摆,温语道:“姑娘真心为我着想,我心底很是高兴,不过,我与这皇宫渊源甚深,放一放烟花,绝没有什么妨碍,姑娘且站远些,细细瞧烟花即可。”
他这样信誓旦旦,从容不迫,倒让黛玉不知所措,顿了一下,方蹙着烟眉,不言不语地带着雪雁,退到远处。
须臾,耳际传来一阵破空声,黛玉抬头看时,见夜空中有烟花绽开,银光洒落,璀璨如锦,果然是产自江南的极品烟花。
黛玉“呀”了一声,惊叹之余,心头生出一丝欢喜,身在异乡,竟也有机会见到故乡的烟花,实在难得。
依稀记得,当年在苏州、扬州,每逢佳节新年,处处张灯结彩,丝弦喧闹,更有无数烟花,如春花一般绽放,姹紫嫣红开遍,映亮整个天空。
时隔多年,这样的锦绣团团,竟仍能在眼前重现,如何能不让她惊喜万分?
仿佛时空交错一般,却到底还是有许多的变化,而最大的不同,是当初陪在身边的,是至亲的父母,而如今,却是一个尚算陌生的男子。
这般心念一转,再抬头仰望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繁华如梦的景象。
巨大的烟花高高升起,骤然层层开放,银光碎金两色交织,映照着连绵的宫阙楼台,闪烁粼粼,乃是百鸟出巢、双飞蝴蝶、凤凰朝日之类,放得满天星火流光,有如白昼一般。
烟花丛丛簇簇、此起彼伏,绚丽多姿,似是绽开了无数的喜悦,黛玉心头一阵满足,不知不觉间,有一抹浅笑自唇际蔓延开来,雪琢玉雕的面容,映着烟花月光,越发显得容华绝世,明艳不可方物。
此刻,她沉醉于烟花的灿烂迷人,不远处的李稹,已经止住点燃引线的举动,却惊艳于她的绝世姿容,心醉神迷其中,但愿长醉不愿醒。
今夕复何夕,共此良宵时。
火树银花合,将最灿烂最辉煌的一刻尽情展现出来,却又转瞬即逝,消失于尘埃中,然而,这种转瞬即逝的美丽,才最让人痴迷,让人念念难忘。
如此的耀人眼目,却偏偏如此短暂,带着点滴悲凉的意味,让人乐极生悲。
黛玉目不转睛地瞧着,满心的欢喜,渐渐淡了下来,骤然溅入一点哀伤,眸间浮现出晶莹之色,不觉竟有两行清泪悄然流下。
李稹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行到她身边,声音清浅盈于耳际,恍惚带着宠溺怜惜的意味:“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黛玉取了手绢,慢慢将眼泪拭掉,却并不说话,李稹定定看着她,眸光一瞬也不瞬,叹息道:“我为姑娘放烟花,本是想宽慰姑娘,解解闷儿,不想倒惹得姑娘伤心,实在失策。”
黛玉眸色如波,清浅掠过他的脸颊,落向暮色沉沉的远处,低低道:“你也是一番好意,何必说这样的话?是我自己觉得这烟花虽好,却太短暂了,不免有些心酸罢了。”
李稹轻“唔”了一声 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叹息道:“原来是为这个,姑娘本就柔弱,又这般多愁善感,未免于身体有碍。”
黛玉默默不语,眉目间却依旧有清愁萦绕,漫卷漫舒,朦胧似有还无,看得李稹满目怜惜,半晌方重新开口,声音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惋惜和心疼:“若只是为烟花,姑娘实在不必伤心,虽然它灿烂的时间的确很短,但是,美丽过,燃烧过,便很值得,何况,又有人欣赏怜惜,哪里还会有半点遗憾?”
他说到这里,向黛玉行近一步,右手轻抬间,几乎要抚上黛玉眉际的颦纹,却硬生生将手势停在三尺之外,放软了声音道:“我与姑娘虽然并不相熟,却看得出姑娘即便笑的时候,眉目间也有清愁,足见心事甚深,我向姑娘许诺过,绝不会开口追问什么,但是,我很想告诉姑娘,人生在世,开心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在能够尽情开心的时候,何不放开心胸,豁达地欢笑一场?就算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就算再短暂,心底始终也是欢喜的,就如烟花,哪怕只是灿烂一小会儿,也已经很好很满足了。”
黛玉斜睨他一眼,冷寂许久的心,在听到这样的话语时,不禁深深一颤,既感慨于他对世事的敏锐洞悉,也震撼于他的一片心肠,的确诚挚而热忱,对眼前这个人,也就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心念百转之间,黛玉勉力镇定下来,颔首道:“你说得很对,我的确不该时时顾念以后的事情,而忽略眼前的好时光。”
将手绢收进袖中,旋即舒眉而笑,明眸善睐,徐徐道:“也罢,我就学一学你的豁达,反正将来的日子,尽够我难过了,至于现在,还不如暂且放下,尽情欢笑几声。”
见她已经改容,李稹心中涌起一抹欢喜,却又痛惜她的言语,定定睨着她的娇颜,微不可闻地道:“我在的话,便不会再让你难过。”
寥寥数字,低柔如呵出的一股气一般,沉寂在晚风中,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言语中所彰显的,是百折不回的决心。
是的,决心,虽然彼此相识只有两日,但是,这个钟灵毓秀、清雅脱俗的女子,让他心底生出异样的感触。
时间这么短,也许还不至于生出什么情愫,但是,他已经清楚地认知了这个女子,明白了她的纯真心性,决议在今后的时日里,定要用心护她周全,溶化她眉间眼底的清愁忧虑。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低微,黛玉虽然离他甚近,却也并没有听清,细白贝齿轻轻一咬,疑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李稹聚拢心神,连忙摇了摇头,含着明润笑意,凝望着黛玉,轻轻道:“那儿还有些江南的烟花,姑娘可要亲自过去放?”
黛玉沉吟须臾,欣然点头,应承道:“有些事情,自己动手更有趣,雪雁,我们一起过去罢。”
说着,便携带着雪雁,踏步行到石畔。
到了那儿,果然还剩余了许多烟花,做工精巧,品样繁多,寻常难得一见,黛玉挑挑拣拣,同雪雁一起持了星火,点燃引线,再飞快退开几步,笑闹嘻戏,玩得不亦乐乎。
李稹始终随在她左右三步远的地方,不容她有丝毫闪失,脸上的笑纹温和明朗,心头更是畅快无比,只觉得在这一刻,万丈红尘都已退开,似乎一切尘世喧嚣,都湮没在她的一颦一笑中,如此动人,如此美丽。
晚来风急,清浅怡然的梅香弥漫开来,一点一点浸入鼻端,沁进心里,醉了红尘醉了心。
夜色深沉,绽放出无边无际的炫美,似前尘旧梦一般袭上心头,仿佛将永远留在记忆深处,再也不会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回头看向他,虽然仍旧有些意犹未尽,却婉声道:“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看你的身份,想必也是个不寻常的,应该有事要忙,不如自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