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夫人这般大怒,紫鹃早已慌了神,也顾不得头发散乱,脸有指痕,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呐呐道:“太太息怒,奴婢自来了怡红院,一直殷勤小心,不敢托大,至于今儿个,原是因奴婢早起洗了头发,上来服侍时,可巧二爷瞧见了,一定要替奴婢梳理。”
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带着急迫的惶恐央求:“主仆之分,紫鹃心里一直都明白,但二爷有命,奴婢哪里能够违逆?还求太太开恩,不要计较了。”
王夫人不为所动,冷笑道:“不要计较?我统共只有一个宝玉,岂能任由你这种狐媚子胡作非为,将他勾引坏了?”
听了这话,紫鹃脸色发僵,踌躇许久,含泪看向宝玉,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颤抖:“求二爷替紫鹃说句话。”
宝玉听了,眸中流露出一丝悯意,正欲要开口,却又见王夫人满脸怒容,不由心生惧意,慢慢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见他这般怯弱,紫鹃心中暗叫不好,心中亦越发忐忑惊慌,趴在地上,身子轻轻发颤,衬着一头乱发,行色颇为狼狈。
王夫人眯眼看着她,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找宝玉求情,不知悔改,当真让人厌恶。”
说着,回头看了黛玉一眼,方在紫鹃身边踱了几步,唇边勾起清冷的弧度,随即道:“我记得,小时候你进府时,是个极玲珑乖巧的丫头,怎么不过几年功夫,竟变了性情?是你本性如此,还是因为与其他人长久相对,不知不觉中,就受了不好的影响?”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隐讳,点到即止,语中深意,黛玉却是心知肚明,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众所周知,紫鹃随在自己身边多年,一直寸步不离,直到最近才移进怡红院来。
在这种情况下,说紫鹃受他人影响,除了自己之外,还能有谁?
柔肠百转间,黛玉心中生出一丝凄凉,仿佛生生含了一片黄莲在口,那样苦,那样涩,直抵心灵最深处。
只要一找到机会,眼前的舅母便要出言折损,可见在她心底,自己当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原是这样的举步维艰,不但衣食皆得仰人鼻息,还不得不承受旁人突如其来的冷嘲热讽,哪怕事不关己,也不能置身是非之外。
何其无辜,何其无奈。
依照常理,此时此刻,她要做的,不过是装聋作哑,默默隐忍下来,委曲求全,避免冲突纷争。
道理她很明白,却做不到。
她出自门庭清贵的林府,即便只是女子,亦保留了那一份清傲风骨,绝不肯在冷言冷语下低头,违逆自己的性情。
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么,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黛玉的见解,而她,无论面对谁,都绝不会懦弱退缩。
秀眉轻轩,黛玉抬起头来,看向王夫人,声音宁婉平静,却凝着一丝冷漠:“二舅母这番话,可是意有所指?不错,紫鹃的确在我身边服侍了一段时间,那又如何呢?人的性情,全是自个儿修成的,如今她怎么样,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第57章:曲终
王夫人料不到黛玉竟会开口反驳,出言又这般锋利,愕了一下,才分辩道:“这可真是大姑娘自己多心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里是在影射大姑娘了?”
黛玉微扬丹唇,鬓角垂下的流苏珠钗泛出清冷光泽,声音亦清凌凌的,没有半点温度:“舅母本心如何,只有二舅母自己知道,至于我,原是因为听到模棱两可的话,心里觉得难受,才出言辩解。”
说到这里,凝眸看了王夫人一眼,眉目清明,旋即悠然加了一句:“倘若当真是我多心了,还请二舅母见谅。”
她这番话,说得淡漠从容,却并无半点失仪,让人挑不出错处,王夫人笼着手,一脸尴尬,一时倒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
见气氛凝滞,袭人忖度须臾,行上来道:“素日里府里常赞林姑娘口齿清楚,能说会道,今儿个可有幸见识到了。”
抬头斜睨着黛玉,淡笑出声,随即话语一转:“只是,袭人窃以为,太太到底是长辈,太太有什么话,林姑娘安静听着,才算合规矩呢。”
听了这话,王夫人脸色即刻好转,看向袭人的目光里便带了赞许之色,心中也越发喜欢起这个早已选定的姨娘。
黛玉却是扬唇冷笑,挑眉道:“袭人姑娘竟跟我说起规矩了,我倒想问一声,何为规矩?”
一面说,一面回身看向袭人,随即冷冷道:“我原也知道,你在这府里,是极有脸面的丫鬟,但无论如何,你与我,到底地位不同,身份有别,我与舅母说话,你却无端插嘴,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规矩了?这样新奇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可算长见识了。”
听了这番话,袭人恼恨异常,却到底还是顾念黛玉的身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不敢出言反驳。
黛玉冷眼看着她,本不愿点破她施策算计紫鹃之事,但经她出来打岔,心中且惊且怒,哪里还肯留半点情面?
抬手理了理衣襟,黛玉眉色悠然,慢条斯理地道:“规矩不规矩的,暂且不论,我倒想问袭人姑娘一声,表哥明明安好,刚才姑娘去二舅母那边报讯,却说表哥身子不舒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得黛玉三言两语,便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说的又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袭人更是不忿,瞪大眼睛看着黛玉,眸底闪过一抹幽光,灼热如火,心急如焚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她的神情,黛玉都看在眼里,却依旧半分不让,如水的眼波轻轻从俯伏在地的紫鹃身上飘过,声如珠玉轻击,却冷冽如冰雪:“是袭姑娘自己服侍不周,没留意表哥的境况,还是,内中另有玄机?”
她这番话,说得已经极其分明,加上紫鹃毕竟随在黛玉身边多年,心智绝非寻常丫鬟可比,听到这里,对事情的始末,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冷笑一声,紫鹃霍然抬起头来,看向袭人的目光中,迸出毫不掩饰的怒气嫉恨,径直道:“今儿个的事情,我可算明白了。”
“你这般用尽心思,不过是看我不顺眼,想将我从这里撵出去,居心真是又狠又毒。”
细白的牙齿在唇上紧紧一咬,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凌然道:“既然你如此无情无义,休怪我将你的事情抖出来,也好叫太太评理,看一看到底是谁与宝玉有私情。”
听了紫鹃口无遮拦的话,袭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上亦泛出苍白之色,虽然依旧强作镇定,声音中却有着不易察觉的颤动:“紫鹃妹子这话,我不太明白。”
紫鹃柳眉倒竖,冷笑道:“不明白吗?等我说完了,袭人姑娘自然就清楚了。”
见她神色这般冷淡,隐约又有信心十足之意,袭人不觉心有惧意,也不及细想,便转头看向王夫人,哀哀道:“紫鹃与二爷胡闹,太太是亲眼看到的,如今她无法自清,竟然想来攀扯奴婢,真是让人气恼。”
说到这里,声音渐次低了几分,却越发恭顺哀婉:“奴婢自六岁进贾府,这些年来,一直谨慎小心,不敢行差踏错,奴婢的性情,太太也是深知的,还请太太明察秋毫,勿要听信紫鹃胡说八道。”
王夫人素来看重她,听了这番话,眼角露出一点悯意,正要开口应允时,紫鹃已经冷笑出声,忿忿道:“倘若袭人姑娘当真问心无愧,何必说这些矫情话?至于我是否在胡说攀扯,候太太听完之后,自有公断。”
说到这里,便看向王夫人,脸上再无迟疑之色,断然道:“这些年来,太太一直厚待袭人,无非是觉得她这人殷情小心,是一等一的好丫鬟,所以才抬举她,年初便传出话来,将来要将她收在二爷房中,让她体体面面地当姨娘。”
“太太的用心,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想来太太不知,早在四年前,她便与宝玉有私,堂而皇之地当了不挂名的姨娘。”
宝玉、袭人两人,有云雨之情,虽然十分隐蔽,但因关注宝玉之人众多,早已被底下的丫鬟察觉,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是顾念两人的体面,又知道王夫人待袭人与众不同,府中众人才心照不宣,并未传到王夫人耳中。
如今,这样的惊天秘事,蓦然被紫鹃宣之于众,不啻于一颗石头投入湖水,激起层层涟漪,再也不能平静。
黛玉、湘云互看一眼,虽然事不关己,但到底都是闺阁女子,脸皮薄,靥上不由染上一点红晕,房中更陷入一片沉默尴尬之中,寂寂无声。
袭人脸如白纸,瞠目结舌,本意是想算计紫鹃,不料事情却转了一个圈,绕到自己身上,一发不可收拾,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应付。
悄然布局,到头来,终不能免于被人算计。
时间似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良久之后,王夫人冷然抬眸,侧目看向袭人,一字一字地道:“紫鹃所言,是否确有其事?”
袭人满面颓然,身子轻轻发颤,踌躇许久,无法否认,更无处逃循,骤然腿一软,跪倒在地,却说不出话来。
见状王夫人已经明白过来,目皆欲裂,怒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对得起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