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入宫多年,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虽然比帝王还大一岁,但依靠自身的才貌心计,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宫闱里,一步一步登上贵妃之位,其间的坎坷波折,不言而知。
因了这样的际遇,让她养成了端庄稳重的性情,一张脸颊,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沉淀下来,一晃而过,滴水不漏。
此刻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元妃虽然心中欢喜,却依旧一脸持重,娇唇微启,嫣然道:“王恭人来了,坐下说话罢。”说着,便轻轻抬手一摆,身后的宫女尽皆会意,低垂着眉眼,鱼贯退出。
候四下无人,王夫人抬眸打量,见殿内的陈设,比起上次来这儿时,还要奢华几分,心中更是喜欢,笑吟吟地道:“君恩深厚,娘娘当真有福。”
元妃眸中有得意之色隐现,却因在宫闱多年,早已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只勾了勾唇,应道:“还好,尚未落下风罢了。”
说到这里,眉梢不可察觉地一挑,微见黯然之色,随即轻叹道:“入宫多年,却一直无所出,实在让人忧心。”
身在后宫,所依仗的,便是那一点稀薄的君恩,然而后宫佳丽三千,绝色比比皆是,有谁能够永远留住风华正茂,永远留住恩宠?
再怎样的得宠,再怎样的金尊玉贵,还是不及拥有一个亲生的皇子来得重要。
听了元妃之言,王夫人亦不由触动了心事,当今天子虽然已经即位八年有余,却子嗣稀少,一直引为憾事。
有女为妃,倘若能诞下一个出众的皇子,继承大统有望,将来必定能让贾家的富贵荣显,更上一层楼。
这样的心事,她已经期盼了好多年,却只是一场空,渐渐心急如焚,心灰意冷。
虽是如此,但因在元妃面前,自然不能露出心底的沮丧,反而笑劝道:“娘娘不必着急,娘娘还这般年轻,又得陛下恩宠,好好调养一番,将来自然能有皇子,毕竟,娘娘福运双全,生在大年初一,八字好,上天必定会眷顾一二的。”
闻言元妃这才展颜,含着期盼的语气道:“但愿能如恭人之言,达成心愿才好。”
一笑之后,便看着王夫人,问道:“府里的境况,老太太的身体,可还好吗?”
王夫人连忙欠身,答道:“托娘娘的福,一切尚好。”
说着,便轻轻一叹,眉间浮现出淡淡的忧色,随即道:“只是近来宝玉身子有些不好,瞧着怪叫人心疼的。”
元妃入宫之前,时常照看宝玉,心中最疼这个幼弟,闻言吃了一惊,忙道:“该请个好些的太医看看,细心调养才是。”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娘娘所言,臣妇都是知道的,想来只要再休养几天,必定没有大碍。”
说着,便注视着元妃,眸中现出一份殷切,陪笑道:“臣妇此次进宫,除了探望娘娘之外,便是知道娘娘心里很记挂宝玉,想与娘娘商量宝玉的婚事,给他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为配。”
元妃微一沉吟,便颔首道:“说起来,宝玉今年有十六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抬眸看着王夫人,唇角微微舒展开来,却是笑不露齿,轻轻道:“以前老太太来时,在本宫跟前婉转提过,说宝玉与林家表妹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倘若能亲上加亲,必定是一桩人间美事,不知恭人此行,是否就是为了这门婚事?”
听了这话,王夫人睁大眼睛,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当然不是,林家那个丫头,长得妖妖娆娆,像个狐媚子一般,时常将宝玉的魂都勾去了,倘若让她当了宝玉的媳妇,只怕我这一口气上不来,命不久矣。”
元妃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却也不甚惊讶,只皱起纤长的修眉,提醒道:“这地方非同寻常,恭人说话注意一些,就算再不情愿,细细商量即可,勿要大呼小叫,倘若被其他听到,便不好了。”
王夫人面上一红,颇有些尴尬,却很快笑了一下,含着歉意道:“娘娘说的是,臣妇记下了,今后绝不会再犯。”
伸手理了理衣袖,再开口时,已经稳住声音,一字一句里,却蕴着掩不住的清冷怨毒:“言语失仪,是臣妇之过,但是,倘若娘娘明白了臣妇的心事,必定能够谅解一二。”
“当年臣妇嫁进贾家时,林丫头之母在家当姑娘,人长得出众,又有才气,能言会道,凡事千伶百俐,合府上下的目光,都只在她身上,臣妇不但不能出头,还因她是府里的姑娘,不得不违心伺候她,那段日子,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熬到她出嫁了,刚安稳了几年,却又赶上老太太要接林丫头过来,偏也是个病西施一般的姿容,刚一进府,便将宝玉迷得七荤八素,将命根子般的玉砸了好几次,生出不少是非,从不让人安生,便是此次生病,也与林家丫头脱不了干系。”
“倘若让她当了宝玉的媳妇,将来必定家无宁日,以她那吹风即倒的身体,又岂能帮臣妇理家管事?只怕依旧要人伺候操心,如此,倒不是娶媳妇,而是自找罪受,给自己再找个婆婆,那样的日子,臣妇怎能忍受?”
听了这番激烈的言辞,元妃拧着眉头,思量良久,方道:“原来恭人心里,有这么多的委屈,虽然老太太是一家之主,但恭人却是本宫的亲生母亲,老太太那边,自然隔了一层,本宫当以恭人的心意为上,绝不会再让恭人受半点苦。”
说着,便伸出纤纤玉手,轻敲案几,笑容妩媚,随即问道:“母子之间,不必避讳,宝玉之事,不知恭人心里,是否另有钟意的人选?”
王夫人平复心情,忙不迭地点头,答道:“娘娘这般看重臣妇,臣妇岂能隐瞒?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了。”
重新落座,唇角露出极明媚的笑容,随即道:“臣妇之妹嫁往薛家,生有一女,今年十八岁,姿容秀美,仪态端庄,上次娘娘回府省亲时,也见过的,不知娘娘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
元妃沉吟须臾,点头道:“那个女孩,模样虽不及林家表妹,一言一语,却是谨慎端方,倒的确是个出众人物。”
听了这话,王夫人唇边笑意愈深,声音中略有急迫之意:“薛姑娘向来极敬重臣妇,又谨小慎微,稳重自持,倘若能得她为儿媳,臣妇此生,当再无遗憾,便是宝玉,有她规劝相伴,必定能够长进起来,竟是极好的。”
元妃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晶莹的玉镯,眸中流转出一抹漠然之色,沉吟道:“恭人如此殷切,本宫自当赞同才是,只是,贾家门庭显赫,薛家不过一介商贾,倘若与之联姻,未免有门不当户不对之嫌。”
听得元妃言语中尽是对薛家的轻视不屑,王夫人怔了一下,连忙道:“娘娘之言,自是极有道理的,只是,俗话说得好,娶妻当娶贤,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是不缺富贵,只要人模样生得好,性情好,其余的,实在不必太计较。”
眉心一动,有锐利的流光自眼底闪过,随即道:“何况,薛家并不是一般的商贾,而是皇商,家境殷实之处,少有人能及,倘若这桩婚事能成,将来那份妆奁,必定丰厚无比。”
元妃眉睫轻闪,却依旧沉吟不语,王夫人看着她,等候良久,缓缓咬住唇,似下定决心一般,声音略微低了几分:“娘娘常在宫闱,对府里的状况,想来必定不清楚,虽然有娘娘支撑,但近年来贾府家事艰难,进的少出的多,要打点各处所需,这宫里的花销,也消耗了许多,实在很需要一笔大进项,才能将空缺补起来。”
闻言元妃面色微沉,静默半日后,方平心静气,点头道:“罢了,既然恭人一心想选薛家姑娘,本宫也不能置若罔闻,就依恭人之意,定下贾薛联姻之事。”
听得她出言应允,王夫人不由笑容满面,欢声道:“多谢娘娘。”
眼中泛光,流露出梦想成真的快意,起身行礼,旋又道:“能得娘娘支持,臣妇欢喜不尽,只是,老太太那边,一直倾心于林丫头,倒也不能不顾及,不如由娘娘写一道手谕,如此,老太太再无他话,这桩婚事,也能光彩许多。”
元妃朱唇微动,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中流露出淡淡的犹疑:“本宫不介意写手谕,只是,本宫记得,老太太曾隐约提过,林家表妹到贾家寄人篱下,并非空身而来,在她身后,有着五代列侯的林家所积累的巨额家产。”
“林家姑父去世前,将遗产尽皆托付给贾琏,带进贾家,说是候林表妹长大之后,作为陪嫁妆奁,以使林表妹生活无忧。”
“后来,因为要建大观园这项大工程,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便将林家那笔财产尽数挪用,才使本宫归省时,能够风风光光,夸耀京华。”
“老太太也说了,她只有这一个外孙女,心里是极疼爱的,虽然为了贾家,不得不将她名下的银钱挪用,但因她心里早打算要把林表妹配给宝玉,将林表妹当成自家人,用她的银子,自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恭人心心念念,要与薛家联姻,本宫也不好反对,但是,老太太那边,林表妹那边,只怕得给个交代才是,尤其是林表妹,那么大的一笔银子,又都是她今后过日子的依靠,岂肯轻易罢休?到时候,恭人如何能够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