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落下泪来,声音亦转得甚为苦涩:“这个薛宝钗,比我们姑娘大两岁,十岁进的京,也住在贾家,因我们姑娘才貌比她好,一直都很嫉妒,素日里还只是言语针对罢了,后来元妃下旨,将她定为荣国府的二奶奶,大约是因自己已经有了依靠,便起了害我们姑娘之心。”
听了这番回答,李稹又惊又奇,皱紧眉头望着黛玉,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黛玉重重一叹,见雪雁犹自跪着,便离座扶起,旋即定一定神,含着眼泪道:“算起来,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那天薛姑娘打发身边的婢女过来,以为民女补身体为由,送了一盏汤汁,却不好好端着,竟要尽数淋到民女身上,民女的婢女眼见形势不对,挺身相阻,民女这才避过一劫,但她自己的脸,却已经伤了,若不是遇上皇上赠药,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雪雁满脸全是泪,接口道:“皇上细想,倘若真是送汤,何必那么高的温度?何况,闺阁女子走路,多是徐步缓行,端着东西更会小心翼翼,若不是有心为之,岂会发生变故?”
李稹神色变了又变,事情他虽然并未经历过,却亲眼见过雪雁之前的容颜,皮肉焦黑,伤痕累累,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倘若那一整盏汤,全部淋到黛玉白净娇嫩的肌肤上,将是何等景象?这个纤弱如柳的女子,风一吹似乎便能倒,哪里承受得住如此重的伤势打击?
这样一想,李稹嘴角便凝了一丝冷笑,忿忿拂袖,怒声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女子,她如此肆无忌惮,竟没人管吗?”话一出口,已经察觉到不对,以贾家那样冷淡的态度,又岂会出头?
果然听得雪雁苦笑一声,哽咽道:“奴婢受伤后,姑娘看着难过不已,也去贾老太太跟前禀报了,但我们姑娘始终只是孤身一人,毫无依靠,薛家却是家境殷实,属于‘金陵四大大族’,深得贾家看重,更何况,当时薛贾联姻之事已定,贾老太太岂肯为了我们姑娘,而开罪薛家?到底只说了一句‘家和万事兴’,便将整件事情糊弄过去了。”
虽然之前已经听黛玉诉说过自己的委屈,但此刻听了这番话,李稹依旧觉得十分难过,心头五味陈杂,怜惜、痛恨交错,如云涌动。
眼前这个少女,容色绝美,如一株含蕊轻绽的清莲,气质更是清新出尘,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俗气,仿佛从天上落入人间的翩翩仙子。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这样出众不凡的女子,一直被困在世俗里,独自体会人情冷暖,艰难而坚强地面对苦不堪言的生活。
正唏嘘之际,突听得雪雁幽婉道:“皇上明鉴,我们姑娘独自来京,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实在委屈,可是,再苦再难,姑娘都始终相信,只要遇上能主持公理之人,苦日子便会过去,如今终于见到皇上,姑娘心里必定满怀期盼,还请皇上秉公处置,为姑娘做主。”
言语诚恳拳拳,殷切满怀,与方才在梅林黛玉所说的话大同小异。
李稹郑重点头,一字一字,不假思索地道:“以前是朕不察,才让林姑娘受尽委屈苦楚,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再让你们姑娘堵心难受。”
说着,回头看向黛玉,眉宇间流溢出温暖清润的光华,旋即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林姑娘,你要相信,有朕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那样轻缓温柔,却又那么坚决,黛玉只觉得心弦微微一动,有奇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忙低眉定了定神,方道:“皇上金口玉言,民女岂会怀疑?”
如此闲话一番,眼见时候不早,李稹温和而笑,轻言细语道:“接近年关,朝务虽然不多,却也离不得人,姑娘好好静养着,静候消息,朕有空再来探望。”
黛玉细细听了,连忙站起身,一一应了,又道:“民女恭送皇上。”言罢,便随着一众宫人,送李稹步出宫门。
一出来便见宫前早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肩舆,华美异常,皇家贵气尽显无疑,几十个宫娥、内监及羽林护军肃容相待,见皇帝出来,一齐跪下请了安,方请皇上上了肩舆。
一行人逶迤着去远了,黛玉却依旧有些怔怔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心头百折再千回,悲喜难辨。
人生在世,际遇原是这样的变幻莫测,不过一天功夫,她便已经搬离清韵阁,来到这个尚算陌生的地方,人生轨迹,也将滑向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最艰难的,已经过去了,至于接下来的路,虽然李稹信誓旦旦,但到底悲欢如何,尚是未定之数。
正柔肠百转,却听得雪雁在耳边轻轻道:“姑娘,皇上打发人回转,不知有什么事情。”
闻言黛玉一惊,立刻清醒过来,果然见面前立着一位宫娥,连忙问:“皇上是不是还有什么话?”
“不错,”那宫娥神色恭顺,唇角却有笑意隐现,“皇上见姑娘立在这里不动,很是忧心,打发奴婢过来,说姑娘今天在梅林已经站了很久,这儿又在风口上,姑娘身子单薄得很,还是快些进去,别冻出病来。”
大张旗鼓打发人回来传话,却是为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倘若是别人,自然没什么,但偏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难免让人觉得好笑。
黛玉面上一红,却也不能不答话:“我知道了,即刻就进去,劳烦姐姐传话。”
那宫娥一笑,行罢礼自去了,黛玉携过雪雁的手,正要进殿时,却见身侧一众宫娥、内监都低着头,肩膀却不停地抖动,显然正在强忍笑意。
黛玉微凝秀眉,淡淡道:“行了,别忍出病来,想笑就笑吧。”说着,便带着雪雁,转身步回正殿。
立在她身后的宫娥、内监见了,再也忍耐不住,都抿起嘴巴,忍俊不禁起来。
虽是笑着,心头却有凛然之感,看向黛玉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敬重与畏惧,倘若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女,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岂会得到皇上如此厚待?
第14章:子嗣
信步回到正殿,黛玉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了,那选定的四个宫娥与雪雁一道,陪侍在身后。
四人分别唤做绯烟、瑶华、香雪、蕊珠,年纪都不算大,香雪、蕊珠大约刚满十六岁,绯烟、瑶华略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却都低眉顺眼,宜喜宜嗔,神态模样甚是恭顺。
四人之中,黛玉最喜欢眉目清秀、温和持重的绯烟,携过她的手,随意问了她的年龄,家庭境况,及进宫多长时间等。
如此闲话一番,因时近午时,底下的人送了一个锦盒进来,雪雁上前接了,连同碗筷一起,摆在案几上,请黛玉用膳。
大约是因得了李稹的吩咐,朝云宫的人做起事来,都分外用心,送上来的菜肴俱是江南名菜,却是一碟胭脂鹅脯,一碟素珍干贝,一碟松子鲑鱼,一碟酒酿圆子,一碗松菇虾丸鸡皮汤,看上去香甜可口,精致异常,另有几样佐饭的小菜,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因刚才情绪起伏,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如今见了这些菜肴,倒也颇合胃口,黛玉竟吃了大半碗,又喝了几口汤,方才罢了。
用完了膳,绯烟端着乌漆描金托盘,捧着茶送上来,请黛玉漱口,以解饭后口中油腻。黛玉在凤藻宫习过礼仪,知道这些规矩,颇为从容地漱了口,瑶华又奉上一盏新茶,方是用来细品的。
接了茶盏,黛玉起身踱步,看了看绯烟四人,笑着道:“想来你们也饿了,饭菜就别撤了,不如与我的贴身侍女一同吃了,也省事些。”
绯烟吃了一惊,蹙眉道:“哪有让主子站着,奴婢们坐着吃饭的道理?虽然姑娘性子好,但奴婢也不能太张狂了,还是待会儿再吃罢。”
见她低眉顺眼,言语谨慎,神情与贾家那些奉高踩地、趋炎附势的下人截然不同,黛玉心中甚是喜欢,因行到她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温然道:“行了,姐姐别说什么主子奴才,我也只是个平民罢了,姐姐们跟着我,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了,至于吃饭什么的,本是小节,却是不必太拘束。”
雪雁笑了一笑,也劝道:“我们姑娘对待下人,向来都是极好的,姐姐们以后就知道了。”
四人听了,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倒也不便再推拒黛玉这番好意,连忙谢了恩,邀雪雁一同坐下,一径将饭菜吃了,黛玉捧着茶盏,含笑在一旁观望。
一时吃毕,几人一起动手,将盏碟饭菜都收拾好,交给外面的嬷嬷,方又聚到黛玉身边,殷勤伺候。
刚料理妥当,素琴便领着众人进来,屈膝道:“林姑娘,清芷水榭收拾好了。”
黛玉不觉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盏,蹙眉道:“这么快?”
素琴低眉浅笑,语意恭顺:“皇上亲自吩咐了,又恩威并施,奴婢敢不尽心吗?”
说着,便看了黛玉一眼,体贴地道:“姑娘想必倦了,请随奴婢移步,过去歇息罢。”
黛玉点头应允,含着盈盈笑意,温婉道:“有劳姑姑。”说着,便站起身来,带着侍女逶迤着出了正殿,步往清芷水榭。
清芷水榭位于朝云宫东侧,十分幽静,布局精巧,水榭内清泉一泓,映着冬日阳光,波光粼粼,明亮如镜,水榭内种了很多花花草草,但因在冬季,都已经开败了,只有梅树兀自灿然绽放,白梅晶莹如玉,红梅嫣然如醉,迎风吐芳,虽然比不上梅林景致,却也甚是美丽,另有上百竿青竹、数株青松,郁郁葱葱,占尽风华,是个绝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