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对苏夜敬畏、惧怕、恼怒、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对雷纯则艳羡、仰慕、喜爱、有一点点自惭形秽。她一结识雷纯,就折服于那无可比拟的风度和气质。
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仍想做个千金大小姐,像雷纯一样风裳水佩,风情万种。仅看家世的话,她当然不输别人。可是和雷纯一比,她马上就俗气了,粗疏了,整天舞枪弄刀,上蹿下跳,真不像个大姑娘。雷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侍女环绕,婢仆随行,一见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宝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别说她比不过人家,连苏夜都比不过。苏夜毕竟出身寒微,从没享受过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富贵生涯,论高贵、论优雅,均输给雷纯一筹。温柔口头不说,却悄悄认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称谓,应该送给雷纯才对,而“温柔”二字,也应当是雷纯的名字。
她遇见雷纯,如同遇见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一经相遇,刹那间恍然大悟,既有遗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最难得的是,雷纯生性谦和,毫无傲气或骄纵之气,每句话都令人听的熨帖,高高兴兴听进耳朵里。温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较劲,稍微一相处,立刻喜欢上了她,心甘情愿和她结交,称她为“纯姊”。
雷纯是纯姊,她自然是柔妹。自从苏夜杀死白愁飞,在温柔眼里,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狰狞、蛮横不讲理的味道。她认定的好姊姊,也从二师姊变成了雷纯。
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的关系,她一直所知甚详。她还知道,雷纯进京是为了照顾雷损,也是为了统领风雨飘摇的总堂,注定是十二连环坞的敌人。
她不愿理会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当她得悉雷纯不会武功,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她觉得苏夜应当让着雷纯。雷损已重伤难愈,何必赶尽杀绝?对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侠女的行径。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还没泄露那个大秘密,只因苏梦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嘱。这个远不如白愁飞惹人心动的年轻人,居然十分关心她和苏夜的关系,多次劝她别再得罪师姊。他还认真告诉她,她万一说了出去,倒霉的人将会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于是,她不说。
除此之外,她对苏夜总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再次面对她。
她这一憋就憋了几个月,表现出生平罕见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里,怎比得上告诉别人痛快,而且最近她过得不大如意,苏梦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怀着满腹心事,不怎么哄她了。与他们相比,雷纯永远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她着想,还提醒她别把结交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以免让风雨楼子弟多心。
双方一比,高下立分。侠女梦的侠女,升级成了能把她蘸酱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纯这一个手帕交,当然得好好珍惜。
苏夜与雷纯为敌,对得起前者,等同于对不起后者。温柔已委屈忍耐了许久,面对雷纯时愈来愈不安。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今天决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劝解不了苏夜,也应该让雷纯了解真相。
踏雪寻梅阁里只有她、雷纯、服侍雷纯的四剑婢。雷纯雪玉般的脸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浓的连温柔都无法忽略。
两人对坐,望着桌上的杯碟盘碗,许久闲闲无言。这是前所未有的场面。雷纯从不冷落客人,更不会慢待这位新识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为她心中极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温柔果真没有什么分量,对大事要事一无所知,不知雷损、狄飞惊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温柔有资格无忧无虑,她却不成。她只能在这里挂念、牵念、惦念,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该尘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温柔为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为什么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又跳到另外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纯微微一笑,正准备主动挑起话头,忽见温柔心有灵犀似地,恰于此时抬起双眼,望着她轻声道:“纯姊……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两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眼睛凝视彼此,眼神却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仿佛有条黑色巨龙盘踞在空中,压住了这座举足轻重的院落。
雷纯忽觉一阵晕眩,勉强笑道:“你说。”
温柔像是受到鼓励,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大师兄和二师姊已经订下婚约。他们骗了整个江湖。你们六分半堂斗不过他们!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气,才敢说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帮忙挽回雷损父女注定惨淡的前景。这一刻,她对五湖龙王的惧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间,她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
雷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面上血色褪尽。她平时像张美人图,这时像……褪了色的美人,不仅脸色雪白,朱唇亦黯淡无光,如一枝即将凋谢的白梅,凄艳到了极点。
温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纯听见她连问几句,却一言不发。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气。在听到秘密的同时,她便明白,蔡京那兴师动众的“杀龙大计”,尚未开始,就已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温柔说话,从来不会只说两句就算。别人是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她则是一鼓作气, 再鼓作气,和三鼓作气。她既开了口, 心下便没那么紧张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因雷纯神色大变而中断。
此地乃是总堂主千金爱女的闺房, 本就十分安静, 这时更是静的如同坟墓。这一刻, 雷纯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温柔怔怔望着她,没来由地, 脸色竟也不知不觉难看起来, 不让雷纯专美于前。两张俏生生的脸庞正对彼此, 脸上颜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同样是白, 白的亦有区别。雷纯是心如明镜,明白雷损大势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颁下圣旨, 令京城禁军剿灭十二连环坞, 六分半堂眼下的大亏也已吃定。温柔却一如既往, 不知道雷损和狄飞惊在哪里, 不知道今夜会有许多人死去, 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样的秘密。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心却已偏了,偏向纯姊而不是师姊。但她偏心与否, 对苏夜实无差别。
雷纯因绝望而不说话,温柔因惊吓而沉默不言。这倒也是一种殊途同归。讽刺的是,她们两个花容失色,神情惨淡,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运气却怎么都不算最差。同一时间脸色泛白的人委实不少。比起其他人,她们至少还活着,身处六分半堂的精锐拱卫之下,不必担心自己死于非命。
雷纯给温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热气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却百转千回。
她的确喜爱温柔,欣赏温柔,并非虚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经常像姊姊对待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温言软语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从未觉得不耐烦。可温柔与雷损相比,分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这位柔妹具有成为六分半堂人质,交换雷损回来的价值,她恐怕会悄悄布下人手,留她过夜,让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温柔没有。
做大事时她不堪重用,也就没人用她。既然没人用她,她的价值便很有限。五湖龙王不是温晚,也不是许天衣,面对温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连眼睛都不乐意眨一眨。强留温柔,不利人亦不利己,当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纯能有什么办法?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想,殚精竭虑地想,试图想出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除了惊惶、紧张、愤怒,她还感到震撼和荒谬。从小到大,她都无条件信任雷损,认了他“你不能习武”的说法,心里却不是真的安分。温柔艳羡她,她何尝不艳羡温柔?她对江湖,始终有一份压抑不住的向往。但雷损不愿意让她沾手堂子里的事,说是怕带累了她,只给她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干不输任何一位堂主,仍让她乖乖另居别处。他受伤后别无选择,才会将权力放在她手中,要她与狄飞惊分庭抗礼,虽然事出无奈,好歹是满足了她长期以来的念想。
她的确得到了机会,可是,为何与想象中那么不一样?她甚至不配作龙王的对手,没资格与龙王相见,只能缩在总堂当中,故作镇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费苦心笼络来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几人能够活着回来?
她眼波像秋水一样明亮,落在温柔脸庞上,映照出温柔那不安而关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与温柔无关,温柔也解决不了她的难题。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她居然强烈地思念狄飞惊。有他在身边,她永远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雷纯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飞惊,狄飞惊却无暇念及她。踏雪寻梅阁暗香细细,暖意融融时,镜天华月楼早已翻作血流满地的修罗场,接二连三有人毙命。场面的凶、险、狠、快,是她们在噩梦里都想象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