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洲很想说,他不要谢礼,只想问问有没有和她再见面的机会。但是,就像世上许许多多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他一见她,就失去了勇气,喏喏连声道:“好。”
然后,他就只能看着她提着那装人头的箱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这才怏怏走回花宅。
苏夜拎着箱子,一进白楼,迎面撞上正在往外走的杨无邪。杨无邪身为金风细雨楼总管,自然知道花晴洲拜访,也知道她为何匆匆离开。但苏梦枕曾说,不准任何人跟踪监视她。若她不开口,也不准任何人擅自插手帮忙。如今她这么快就回来,他心中已隐隐吃惊。
他本来要去见苏梦枕,但一看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反而停住脚步,迟疑道:“这……”
苏夜倒也干脆,直接将箱子托在手中,运功震开,露出里面白布裹着的东西。虽说她已经做了处理,但血水淋漓不尽,从布巾中渗了出来,晕开淡淡血色。
杨无邪并未吃惊,只苦笑一声,道:“姑娘下手可真够快的,何不留个活口,到刑部也好说话。”
苏夜要亲手处置叛徒,才选择揭露身份,让他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他。但她一说出真相,立刻就得杀人灭口。如今面对杨无邪,她自然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便笑道:“留活口送到刑部,还得劳烦刑部的大人们费心捂住,不如就这样吧。”
杨无邪追问道:“你确信此人便是真凶?”
“确信,但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苏夜说着,将箱子递了过去,“你拿去处理一下,我回去写封书信。你派人连首级带书信一起送给朱刑总,我就不再亲自跑一趟了。劳驾你告诉他们,此事到此为止,请他们见好就收吧。”
杨无邪盯着那人头,似乎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把箱子从她手上拿走,满脸麻木地带着它走出白楼,去玉塔与苏梦枕见面。
苏夜了结一桩心事,心情自然很好。她取来笔墨,详细写下唐纵的个人资料,背景履历,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十殿阎魔箭与死者脑后伤口的关系。
其实,他既然在那小客店里出现,就代表背后之人有杀人灭口的心思。那么真将他送到朱月明那里,下场也是可想而知的。她既然知道结局如何,便不会为了走官方流程,而放弃亲手诛杀叛徒的机会。
朱月明看完这封信,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掌握了什么。倘若到了那时,他还不依不饶,试图借此找她的麻烦。那苏梦枕都不怕了,她还会怕吗?
她出门一趟,匆匆杀了人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当日黄昏时分,她已做完那只药枕,满意地拍了拍,抱着它前去寻找苏梦枕。
“这是给你的。”她道。
药枕针线细密,无可挑剔,还刺绣了几道花纹,散发着淡淡清香。人枕上去时,犹如枕在花草丛中,毫无普通药材的苦涩药气。但它外形与普通枕头有所不同,两边高,中间低,恰好能用边缘托住脖子,最大限度减轻颈背负担。
苏梦枕看着它,神色高深莫测,居然有点像杨无邪,良久方道:“看起来有些奇怪。”
苏夜大言不惭道:“这是东海最流行的款式。”
此话一出,苏梦枕顿时咳嗽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像少年时那样,让她去写一百个大字,只好以沉默应万变。
苏夜又道:“好吧,不逗你了。这是特制的药枕,其中有不少稀罕草药,也许能缓解半夜呛咳。我知道,白天咳咳就算了,晚上咳到睡不着,最为难熬。”
苏梦枕把那枕头抱在手里,没有道谢,只一脸平静地收了下来。可他抱着枕头,坐在那里,本身就有几分温暖之感。
苏夜就站在他身边,低头看去,看到他淡杏色的衣袍流水般泻下,垂在座椅旁边,一动也不动。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也不再困难了。
她道:“我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苏梦枕声音沉静如深潭,“什么事?”
“我留在你这儿过年,过年之后,我必须离开三个月。”
苏梦枕微微一震,陡然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到了极处。若说以前是鬼火,那么现在就是幽冥中才有的火焰,能烧的人全身发寒。
他问道:“三个月?你以前便消失过三个月。但你父母不是已经过世了,怎么还……”
苏夜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一见他眼神,却觉得有些心虚。她不肯低头,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淡淡道:“所以说,我消失不消失,与我父母无关。”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那时对我说,你是被你父母带走了。难道这次并非如此?”
苏夜第一次开启洞天福地,状况十分狼狈。玉佩给了她三天时间,强迫她进去,时间一到,直接进入副本世界。她不知所措,既不能将实情说出口,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足足焦虑了三天,然后就在自己卧室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她轮回结束,重新回到主世界时,还是少年的苏梦枕竟立刻发觉不对,冲了进来,怒问她之前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眸中燃烧着担忧,声音中满是怒气,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就在那一刻,她当真觉得,红袖神尼与苏梦枕,是她这一生仅有的两个亲人。
苏夜心中五味杂陈,声音却一清如水,“师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总之三个月后,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苏梦枕没有再问。他一旦选择相信,便永远相信,直到自己被人背叛的那一天。
他曾道:“我永不怀疑我的兄弟。”
这句话在他人口中,也许只是伪饰,但在他口中,那便一言九鼎,有去无回。即使苏夜再可疑十倍,他也会选择相信她。何况她并非真正可疑,倒像心有苦衷,只会让他想要帮忙,而非怀疑她的用意。
苏夜回到白楼时,仍然觉得怅惘难言。她在本质上,与苏梦枕并非同一种人。除非知根知底,如程灵素等人,否则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在他人面前,永远有所保留。她没有兄弟,也不想要什么兄弟,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禁不起来自身边的背叛。
她的爱毫无保留,恨也毫无保留。后者多洒一些出去无妨,前者滥施滥用,只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苏梦枕所言所行本应令她惭愧,但她没有。她不以为自己所选是错的,只觉得天意弄人。如果她十岁那年,能够缠着苏梦枕,务必要和他同去京城,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不想欺骗他。她对他的戒心还在,不会因为厚待而改变。但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的好感尘嚣日上,突破时光限制,将九年前的小寒山和九年后的汴梁城,完美地错杂在一起。
苏梦枕依然是苏梦枕,可惜苏夜不再是那个认为小寒山派很穷的萝莉。当她想起过去种种,总觉恍然如梦,唯有师门上下的容颜依旧鲜明。
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天,师兄究竟会怎么反应呢?我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隐藏极深的另外一面。或者说,他自始而终,从未有过另外一面?”
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肯定算不上坏事。苏梦枕雄才大略,目光放的极为长远,自能看出双方联盟的利弊。无论五湖龙王是谁,只要没丧尽天良,四处迫害侠客志士,想必他不会计较她的身份,只会欣然点头答应。
此外,他身为师兄,是否会对她发脾气,就是苏夜想不出的事情了。
她怀着如此纠结的心情,度过了在大宋京城的第一个新年。苏梦枕不喜热闹,但仍会出席重要场合,例如楼子里的元宵夜宴。这种宴席不仅应该举行,而且必须举行,更易使楼中子弟产生亲切感,和这里建立情感联系,仿佛现代公司的尾牙宴。
十二连环坞亦有相同做法,历来由程英主持。龙王有时露面,有时不露,这些年过去,下属也都习惯了。
宴席中,苏夜端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佳酿,敬了苏梦枕一杯。这是师妹敬师兄,也是五湖龙王敬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给了她多少鼓励,让她从过去丢了手机只能自认晦气的普通女性,成长为号令三江五湖的水道霸主。要知道,她意识玉佩的神奇作用时,所想所求,不过是避开乱世,在桃花源中隐居一生。
直到苏梦枕离开了小寒山,她才下定决心,要利用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尽可能做一番大事业。
黄楼正厅金碧辉煌,满室珠玉铺陈,在高烧银烛下,闪动着柔和光芒。苏夜容貌之明丽秀美,却比得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宝。她敬苏梦枕酒,其实只是私人行为。但楼中不乏偷偷注意她的人,一见她这么做,立即起哄叫好,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
众所周知,苏梦枕从不饮酒。侵害他身体的病症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上一样。因此苏夜所做的,其实是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他们敬重苏公子,畏惧苏公子,崇拜苏公子,却始终无法与他亲近,只能站在远处,用态度各异的目光望着他。此时有个他们颇有好感,甚至悄悄倾慕着的美人敢于敬酒,也就像他们自己敬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