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是一道急速转动的强劲漩涡。不知何时,有人从附近推动水波,形成深不可测的水涡,打算将他锁在固定地点。它倏然而起,起因绝不自然,力量亦大的惊人,似乎能卷毁一整只渔船。
漩涡出现后,江流又生变化,不再顺势而下,向东奔流入海,而是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推拥,像是要把他活活压扁。江水每次起伏,都形成了一堵看不见的障壁,拦住他的去路,虎视眈眈地等他自动撞上去。
他纵横两湖的年月,和孙恩威震南方的时间相去不远,阅历堪称丰富。可是,他从未有过如此诡谲奇异的感受。他总觉得,周围有两只无比巨大的鱼,正在相互冲撞,一步不让地推挤对方,将颍水搅的天翻地覆。而他自己,则处在两虎相争的风暴中心,别说趁乱逃脱,连看清楚局势亦是不能。
江水固然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内心的寒意。他运功抵御,想杀出一条血路,刹那间后腰一松,只觉漩涡卷动的势头不再那么完美,力量也不再那么深沉可怖。它好像突然大发慈悲,露出了一个缺口,为他指出求生之路。
然而,这条路与“求生”毫无关系。漩涡消退时,一道凛冽绝伦的气劲悄然袭至,犹如江水凝成的匕首,直直刺向他胸口。
刀气弥漫,刺痛了他的皮肤和双眼。他内功绝不平凡,此时却像一无所有,有种要被这一刀活活刺穿的感觉。不但漩涡迅速退去,交手双方用气墙推动的水壁也瞬间崩解消散,使昏暗的水底重归平静,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三人仍和入水时一样,他在前,苏夜居中,孙恩在后,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改变。但自他潜入江底以来,苏、孙两人已紧追而下,绕着他转了起码二十个圈子,继续进行拉锯战。他觉察到的种种异状,都是激烈交锋的附带结果。
假如他看清了孙恩的脸,会惊讶于对方的阴沉脸色。方才紫电裂空而出,不仅重创了他,还令孙恩措手不及,同样喷出一口鲜血。伤势并不严重,却破解了“天师”三十年未尝一败的神话。消息一旦遍传四海,天师军上下的士气必遭打击。
可惜,聂天还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无力感受孙恩的存在。刀气临身的一刻,水底接近于无的光线消失殆尽。他视线当中,再次出现一道深黑流光。黑光不住扩大,成为蜿蜒矫夭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近他。或者说,它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厚重黑布,向他兜头卷来。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摆脱不了它的影响。
在这种关头,敌我同归于尽的决心亦是无用,因为他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他终于放弃逃生意图,将生死置之度外,掣出袖中分水刺,全力刺向前方。
直到这时,他仍不敢用赤手空拳,对上无坚不摧的夜刀。但多了一件武器,并不能改变什么。黑光转瞬卷至,蓦地向内收拢,变成只有针尖粗细。针一样的先天内劲,破开精钢打制的分水刺,一往无前,刺入他奇经八脉。
这道真气算不得狂猛,甚至谈不上浑厚,却极具穿透力,轻轻刺透了他所剩无几的护体真气,比刺穿豆腐还舒畅。待它成功侵入他经脉,才猛然爆发,转眼便震断了他的心脉。
劲气爆发之际,聂天还的视野居然异样清明。他看到离他极近的苏夜,也看到离苏夜稍远一些的孙恩。两人功力仍在巅峰状态,却无法再影响他。这番景象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他眼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孙恩颌下长须在水中飘拂,然后握掌成拳,一拳击向苏夜侧腰。
这一拳有惊天动地之威,却到底慢了一瞬。苏夜并未转身,只像一条小小游鱼,灵活美妙地摆动了一下。下一秒,她人借江流漂出很远,同时一刀挥出,直劈孙恩高度集中的拳劲。
颍水之上,巨浪冲天而起。江水仿佛被看不见的旋风吸了上去,形成一道强劲的水柱。水龙扶摇升天,气势磅礴凶悍。不过,它毕竟比不上真正的“龙吸水”,升到云龙船身的一半高度,便开始力竭衰落。
帮主于大战当中,忽地滚出船舱,跳船失踪,当然是牵动整个两湖帮的大事。事到如今,云龙号大部分水手船工都已听说情况不妙。他们一边履行职责,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连带另外一条船上的郝长亨和尹清雅,也是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中透出不安,不明白有孙恩在场,为何还会出岔子。
因此,人人都很关心颍水的异状。巨浪初升之时,便有眼尖之人指着它大声叫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这幕奇景。船上数十双眼睛转向水龙,顿时把它看的清清楚楚。
水龙不只是风和水的组合。它顶端赫然托着一个人,那人赫然是他们不见了的帮主聂天还。聂天还脑袋垂向一侧,双目半睁半闭,看上去仅像睡着了,其实生机已绝,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水龙就像讣告,将他的死亡昭告天下。
叫嚷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操纵投石机与弩箭的人一下子中了定身术。明明有数十名目击者,却无人说上一句话。他们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内心亦涌出无边无际的不祥预感。
水龙未能支持多久,旋即溅落,溅起万朵水花,连江面都泛出了泡沫的白色。聂天还随之摔下,先沉下数尺,又浮了上来。他漂浮在两船之间,时浮时沉,却全程一动不动,打消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幻想。
第五百二十七章
“帮主死了!”
这简单明了的四个字,犹如通过空气传播的致命病毒, 在颍水上飘荡着, 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它扩散的速度, 其实比病毒还快。叫声此起彼伏,每响起一次, 便多出一批面露震惊之色的人。
郝长亨理应接替聂天还,摆出强而有力的态度,及时控制局面。但聂天还在他心里地位太重, 既是师父, 也是父亲。他闻讯过后, 悲愤之情难以言喻,满心都是悲痛、意外与惊讶,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没办法立刻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云龙号上, 已有人撒下网子, 尝试打捞聂天还的遗体。郝长亨遥遥望向它,只觉雾蒙蒙、白茫茫的细雨中, 这只巨大战船似乎得了重病, 变的衰弱不堪, 连轮廓都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孙恩呢?”
他并不关心孙恩的安危, 只想听听事情的全过程。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破解如此凶险的情况, 成功杀死聂天还。这也说明,即便聂天还藏身两湖巢穴,深居简出,也很难逃过这场蓄意刺杀。
换言之,聂天还之死几乎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阻止。可是,他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徒劳地向云龙号打出讯号,要他们尽快向自己靠拢。在同一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强烈的欢呼声,显见江文清一方亦收到了消息,禁不住地欢欣喜悦。
两下里对比强烈至极。他和尹清雅对聂天还之死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以外,尚有两人蒙受沉重打击,正于原地木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人是乾归和谯奉先。
苏夜追赶聂天还,孙恩追赶苏夜,先后跃入颍水,再也不曾冒头。两人自然不会坐等战果,急追至云龙号边沿,往下一看,又相互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赞成的意味。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明白交战双方的本事。刚才苏夜当面拔刀,闪电般奔向聂天还,明摆着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证明,她并非刻意小看对手,而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武功深浅。那时候除了孙恩本人,舱中所有人反应均慢了一拍,未能跟上她的速度。倘若孙恩不来,聂天还早已命丧当场。
贸然下水助战,与其说帮忙,不如说自动把脖子凑到敌人的刀口上。因此,他们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运功双目,紧紧盯视荡漾不已的颍水,想从水势里瞧出一点端倪。
未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只可惜这结果并非他们想要的。幸好两人都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之辈,否则非得眼前一黑不可。
水龙降下之后,水里完全没了动静,见不到孙恩或苏夜,只剩聂天还浮浮沉沉的尸身。乾归和谯奉先心中,却掀起了滔天风浪。这一瞬间,他们想起魔门的大业,也想起了慕清流。
魔门之中,无人不佩服慕清流的才智与眼光,大多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示。遗憾的是,眼光不能代表一切。
慕清流看好竺法庆,认为他和尼惠晖联手,足以除去孙恩这个大敌,竺法庆便曝尸荒野,甚至未能保住脑袋;看好桓玄,认为他是江左高门中的佼佼者,有希望问鼎中原,桓玄便惹上不该惹的人,死得堪称莫名其妙;于无可奈何中看好聂天还,将其当作下一个选择,聂天还便在孙恩的保护下,成为一具水中浮尸。
一言以蔽之,慕清流为乱世选定的所有人选,不但飞快死去,还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已不能用“运气太糟糕”来形容,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宿命。他人仍在江陵,听说聂天还身亡后,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
乾归头发已被雨丝沾湿,衣服亦传来湿乎乎的感觉。他收剑回鞘,深深看了聂天还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瞥视谯奉先,发觉他脸色如同天色,异乎寻常的灰暗阴郁,眉宇间失望之情一览无遗。毫无疑问,他心情和他一样坏,已经到了不想隐藏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