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想起自己对他的评价,决定永远不收回。她一向平易近人,暗中腹诽,脸上则客客气气,随叫随到。但她下山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刘大人该不会又催我拿出解药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了。随便官府怎么报复,解药我绝不会给。”
云大为六仆之首,年纪最大,为人也最厚道稳重。饶是如此,他听了她尖刻刁钻的问话,仍觉得有些吃不消,苦笑道:“姑娘多虑了,大人已决定不管这件事。请你去,是因为其他人想见你。”
苏夜满心狐疑,连问几次那人是谁,云大却听从刘独峰的吩咐,坚决不说。她的好奇心压倒了懒惰,犹豫之后,乖乖跟他前去,见到了住在官驿中的刘独峰,还有同在一个房间的另外一个人。
刘独峰出行乘坐滑竿,足不点地,平时则坐特别为他准备的座椅。椅上一点灰尘,一个指印都没有,仿佛别人在上面轻轻按一下,刘大人的清白就被亵渎了似的。
苏夜见他这么坐着,反倒微觉意外,向他裣衽一礼,笑道:“刘大人平时果真平易近人,还以为你在屋中时,也要这六位兄台抬着滑竿,好让你坐在上面呢。”
旁边的张五道:“姑娘猜的大致不差,这把椅子椅背、扶手都比寻常椅子为厚。大人要离开房间时,只需在机括按钮上轻轻一按,弹出……”
刘独峰好气又好笑,喝道:“张五,不要说了!”
苏夜冲他一笑,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床前,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微笑道:“文张,文大人,你好啊。”
床上的人正是文张,面容颇为憔悴,气色倒还好。程灵素恪守毒手药王遗训,一生不用无药可解之剧毒。苏夜却是药王门的不肖弟子,有机会便把剧毒四处乱撒。即使如此,她也很少蓄意折磨敌人,极少使用带来极大痛苦的毒。
文张被尤知味救出后,苏夜深恨他诡计多端,城府深沉,又给他下了另外一味药,令他动弹不得,虽然能吃能睡,却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变成终日卧于床上的病人。
不过,此人聪明至极,自始至终极为低调,让黄金麟去做招人恨的事,也没率领官军,杀过戚少商的兄弟。戚少商筹谋复仇时,对他并无太大恨意,并未把他算上。皇帝下旨替戚少商出气,文张大名赫然列在其中,却没真受什么处分。
文张与她对视,脸上既无惧色,亦无恨意,只虚弱地道:“托姑娘的福,我没怎么好。”
苏夜笑道:“我以为刘大人已回京去了,居然还留在这儿。难道出于同僚之谊,特意来看护文大人?”
刘独峰轻咳一声,道:“本地还有少许官面上的事务,刘某负责料理,事情一完,立即回京复命。文兄想见姑娘,我就擅自请你过来,请不要见怪。两位慢谈,我先出去了。”
苏夜点头道:“刘大人言重。”
她身边未带同伴,足以见得她信任刘独峰,不认为此行对己不利。“见怪”云云,只是常见的客气言辞。云大听刘独峰发话,便掀动椅背上的机关,只听啪的一声,木椅前后弹出四条木杠,竟是一个轻便的小型滑竿。四人抬起刘独峰,向门外走去,沿水廊前行,须臾间出了院门,将苏夜和文张扔在房间里。
苏夜不知该摆出何等表情,目视他们背影消失,方蹲身坐在床边,问道:“文大人找我有事?”
文张声音虚弱,却十分清晰,低声道:“看来,你绝对不肯给我解药。”
苏夜道:“怎么,温家老字号高手,蜀中唐门高手,下三滥何家高手,都解不开我的毒吗?”
文张缓缓道:“解不开。此毒发作虽慢,药性却错综复杂,极难解除。”
苏夜道:“不错,我配药之时,要的便是这个效用。文大人,咱们两个说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绕圈子了吧。我知道,你心中还存有些许幻想。可我都不肯为冷呼儿那蠢货解毒,又怎会为你这么做。”
文张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一个颇为端正的笑容。他卧床多日,相貌依然清矍,颌下长髯也整理的一丝不苟,不得不说是他的过人之处。
苏夜又一愣,只听他道:“你错了,我从未这么想过,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难逃一死。我只想知道原因,因为我并未直接得罪你,也没伤过戚少商。”
官驿比山寨更为幽静,尤其有高官在此居住,祥和安静的犹如深山古寺,院中古树耸天,郁郁森森,即使在盛暑之时,也时常带来几缕沁人心脾的凉风。
苏夜听着树叶哗哗摇响,略微出神了一刹那,微笑道:“大人你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领着千余官兵,包围我们,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你忘了你让弓箭手出列,组成箭阵,要把我射成刺猬,射不死我,至少要射死师无愧。这不叫得罪,什么叫得罪?”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说的没错,比起黄金麟,你的确不曾伤过多少人命。不幸的是,你太聪明了,城府太深了,我宁可留黄金麟一命,也不留你,因为我听了你升官发财时的所作所为,居然有点怕你。我不知道让你活着,会有多少侠客义士死在你手上。”
文张竟不惊讶,只道:“原来如此。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们几个确实都是蠢货。”
刹那间,苏夜对他几乎有些抱歉。无论心肠恶毒与否,手段残酷与否,一个有风度的敌人,总比撕下脸皮什么都不要了的敌人,更令人敬重和愉快。但他可以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客客气气地残害忠良,以别人的亲人好友为人质,逼迫对方与他坑瀣一气。
有些时候,这位“风雅君子”的行事方式,可以吓的人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
文张见她迟迟不答,又笑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你私下是这个模样吗?”
苏夜笑道:“哎呀,我和师兄的名字,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是吗?”
文张道:“你若觉得不高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苏夜道:“恰好相反,我对你依然很抱歉。其实,我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让我想起幼年时在小寒山上的生活。但我想你没兴趣听这些,所以最好言归正传。你明知我要你们的命,为啥还叫我过来,这可没什么好处。”
文张也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她目光清澈如水,锋锐如冰刃,投在文张脸上,清冷逼人,就像泉水滚过他的眉毛、眼角、胡须,把它们统统涤洗干净了似的。她看见,文张狭长的双眼里,忽地爆发出奇异光彩,仿佛垂死之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木头。与此同时,这种光彩中,还带着极为浓重的恶意。如果只看他的眼神,苏夜会觉得有陨石当空坠落,把她砸死在他面前。
文张的喘息和咳嗽终于停止了。他虚弱而疲惫,却无比清晰地道:“我有家人,我有儿子。他们都知道是你杀了我。我死后,你将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会为我报仇。”
苏夜将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应道:“尽管我想说你罪有应得,不是无辜受难,但这很公平。儿子要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不必看他父亲是不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大恶人,是不是先去招惹别人,又被反杀。令郎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从此之后,我肯定惶惶不可终日,整天什么都不干,提防着令郎的复仇。”
文张双眼紧盯着她,蓦地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信。”
苏夜笑道:“不信?”
文张道:“我不信你来自东海小岛,多年未履中原。我不信你没有江湖经验,一切只靠聪明才智。”
苏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笑着问道:“令郎的名讳?”
文张瞪视她半晌,泄气似的道:“罢了,你若是麻烦,也是苏梦枕的麻烦。小儿随汉,雪岸,随时恭聆候教。”
苏夜缓缓道:“文随汉,文雪岸。很好,大人请放心,我已牢牢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夜久居江南,对汴梁朝廷命官所知有限。文张此人官路坎坷, 几降几升, 并非蔡京、童贯那等掌权重臣, 连升斗小民也有所耳闻。此事之前,她从未听说过他。
然而, 文张本人名气或者不够,文家却是个大家族,世世代代走科举为官之路。传至文张这一代, 比前几代更有起色, 有望出将入相。
他性好渔色, 家中纳了七八个小妾,个个貌美如花, 享尽齐人之福。这群妻妾生有二十来个子女, 替他开枝散叶。文随汉正是文张的长子, 文雪岸则名不见经传, 似乎不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文张将他与文随汉相提并论,必然对他抱有极大信心, 认定这两个儿子能为父报仇。由此可见, 文雪岸的实际武功恐怕远远胜过名气。
也许他正以另一个身份活动, 也许埋伏于某个江湖势力之中, 随时准备帮父亲建功立业。这是官府与江湖常用的伎俩, 即使是真,也不值得奇怪。
苏夜琢磨了几天,心想总要过一两个月, 人家才会找上门报仇,便暂且置之不理。她见过文张后,发觉再无理由留下,彻底抽身退步,辞别了殷乘风,自西北向东南而行,日夜兼程,返回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