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的声音再次从地下传来,依旧难辨男女,难辨方位,凄声道:“好强的内功,你练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独步天下。我不信这是小寒山的功法,你不是苏梦枕的师妹,你究竟是谁?”
他行至哪里,苏夜便追至哪里。两人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相隔不过咫尺,只在这片竹林中打转。公孙大娘自恃没她那么强的内力,只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等九幽出现,立即再行夹击。
苏夜笑道:“我真是他师妹,如假包换。只不过,我练的内功名为先天功,和师门武功有所不同。”
她说话归说话,内力流转竟没受到半点影响,速度不慢反快,飘飘然似御风而行。九幽喃喃道:“先天功,先天功?世事当真变幻无常,想不到今时今日,我竟会输在一个小辈手中。”
如果他败给诸葛小花或刘独峰,那算不上丢人,因为那两位是江湖公认的绝世高人。但他拿苏夜毫无办法,吓人吓不到,硬拼拼不过,甚至失去了逃走机会。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苏夜脸上在笑,声音却十分冰冷,冷笑道:“其实你用不着惊讶,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你练武功就练武功,变戏法就变戏法,非要花偌大心思把自己打扮成幽冥厉鬼,玩这些没要紧的花样,只能说你从未全神贯注于武功上。依我看,你不像厉鬼老怪,倒像庙会上装扮了来吓人的鬼把式。我要是输给了你,才叫师门蒙羞。”
九幽神君打通的地穴仅在竹林中,出了林子,土质有时坚硬不堪,有时泥泞粘滞,无法自由行动。他被苏夜追的无路可走,听完她辛辣的讥讽,心中怒气愈炽,正准备破土而出,和她拼个你死我活,却听土上一声怒叱,压力顿减。
苏夜蓦地收刀,弃九幽于不顾,转身掠向右边方向,转眼掠过十余丈距离。她足下不停,仰首望向竹梢,一刀斩向这丛竹子,厉喝道:“看够了没有,滚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丛竹子足有怀抱粗细,被她一刀斩断。奇异的是, 刀气离刀而出后, 仍然在她掌握之下, 气劲凝结成柱,如同一条汹涌咆哮的水龙, 沿着竹子中空的竹心,向上直冲而去。水龙所到之处,竹身挺立不倒, 却化作碎片粉末, 在雨中轻舞飞扬, 煞是好看。
青竹根部微微颤动,越往上移动, 颤动的越激烈, 到了竹叶竹枝部分, 已摇晃的像被人大力攀扯拉拽。然而, 气劲涌至上方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 轰然爆开, 将千百竹叶炸为齑粉。
丛生枝叶中, 忽地抛出一个枯瘦矮小的身影。那身影动得好快, 在空中如履平地, 瞬间弹出气劲冲击而成的气浪,直扑九幽神君所在方位,竟成二人联手之势。
苏夜骤转攻击目标, 令此人防不胜防,落地时终于步子不稳,略微踉跄一下,才站定脚步。即使如此,他挡下苏夜全力一刀而未受伤,已经难得至极。
方才她内息运转至极限,眼前耳畔极致清明,将四下最细微的风声、雨声、呼吸声一览无遗。这人伏在竹枝上面,压住了竹叶,令拂动声响有些不对劲,仍是被她听了出来。比起已知的九幽神君,她更看重未知敌人,这才突如其来变招,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恰于此时,夜风吹开了阴云,露出云后半遮半掩的月影,使林中又布满了影影绰绰的影子。公孙大娘压根没察觉旁边还有一个人,见他陡然从竹上弹出,脸色顿时一变,仔细看去,发现他竟是个枯槁、干瘦、长的活像一只豆芽的老人。
只不过,豆芽的黄豆部位好歹还饱满庞大,他的脑袋却又小又瘦长,只好说是被人掐掉了豆子的豆芽。他双肩内缩,瘦骨嶙峋,腰间佩着把刀,身穿一件粗糙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点也不合体。但公孙大娘一见他的神情气势,心头便觉凛然,只觉这个小小的老人身上,隐藏着比猛虎恶兽更恐怖的力量。
她、苏夜、九幽神君、干瘦老人四人,好像同时被人点了穴道,同时进入了短暂的呆愣状态。她因大敌在侧而惊讶,苏夜因老人的身份而惊讶,九幽神君因帮手赶来而惊讶,老人却因苏夜而惊讶。
他们平常不管三十七二十一,先制服敌人再说,这时却都觉得有必要闲聊几句,居然不约而同收敛气息,用狐疑至极的目光打量着彼此。
竹子碎片悉数落地时,苏夜缓缓开口道:“原来是雷怖雷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她微微笑着,语气十分温和,比起强敌乍然相逢,更像故人时隔多年,再行相见。雷怖小头颅上的一对小眼睛里,放出针尖般的锐利光芒,嘿嘿冷笑,也不接她的话。
公孙大娘这才明白,这位老人就是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绝顶高手,外号“杀戮王”、“清道夫”,不被十二连环坞所容,只好北上托庇于六分半堂的雷怖。
他那把刀名为“步步刀”,取“步步进逼”之意,一经施展,有去无回。刀法名为“怖然之刀”,刀下亡魂无数,死前无不经受了极大的恐怖。五湖龙王将他逐离江南,费了不少力气,直到最后也没能取他的性命,被他渡江而逃,从此销声匿迹。
他受雷损礼遇,为六分半堂重要客卿,直至今日方代雷损出手,要让苏夜客死异乡,永远不能回归金风细雨楼。
九幽的声音仍像发自幽冥,寒彻透骨,“原来你便是雷怖,田字辈果真不同凡响。”
苏夜微笑道:“你便不说他好话,他也要和你联手杀我,何苦来。”
九幽神君不答,仿佛被她说中了心事。雷怖像是才发觉她似的,整个人从眼角微垂,双唇微抿的模样回复了精神,森然道:“你用的是朱雀夜刀,你是龙王。身份可以伪装,刀法伪装不来,你是五湖龙王!”
苏夜始终将刀横在身前,此时在手中一转,让刀身反映黯淡月光,闪出涟漪般的黑色光彩。她轻叹一声,摇头道:“如果我现在还嘴硬否认,未免太不够英雄。是,我是十二连环坞的龙头老大,五湖龙王。”
雷怖冷笑道:“苏梦枕果然做下好大事业,竟瞒过了天下人。”
公孙大娘本来双眉微蹙,全身紧绷,谨防他忽然发难,这时听他也难以免俗,出口便提苏梦枕,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道:“你说的不错,即便你显露五湖龙王身份,别人该提你师兄时,仍然会提。想必今生今世,你和苏梦枕三字再脱不了关系。”
苏夜不以为意,淡然笑道:“不说这个了,苏梦枕就苏梦枕吧。雷先生自己非要找个势力存身,就觉得天下人都乐意听令行事,我有什么法子?我以为雷先生听了雷损的话,正在毁诺城那里费心费力搜索我,杀了我好回去邀功。怎么,你从什么时候起,发觉事情不对?”
雷怖舔了舔嘴唇,心中亦很厌烦身边藏于墓中,鬼气森森的九幽神君,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沉声道:“我听说有人发觉戚少商和息红泪的行踪。”
苏夜颔首道:“这不奇怪,我们的确于路上刻意显现踪迹,引人上钩。”
雷怖续道:“毁诺城那群女子冲杀之际,死伤不少,却不见你的踪影。那时我想,你若没沿路保护戚少商,我就把我这颗头拧下来,送给苏梦枕算了。”
他又低沉地笑了几声,方又道:“就算没有,只要我拿到戚少商,不怕你不来救,所以赶在别人之前动手。谁知道你没保护戚少商,反而打扮成他们的模样掩人耳目,还因对上九幽神君,用出了朱雀夜刀。”
苏夜望了一眼公孙大娘,坦承道:“我虽知九幽神君之名,却没想到他因这件事而出山。我们一路提防,提防的其实就是雷先生你,而非其他人。你武功冠绝群伦,本是追杀戚少商的最佳人选。事情阴差阳错,让你受了这么大惊吓,我很抱歉。”
雷怖咧嘴一笑,缓缓道:“你真以为我怕你?”
苏夜道:“我没说你怕我,我也不要人家怕我。我最期盼所有敌人都轻视于我,千万别看得起我。但你一见夜刀出手,立刻心下大惊,趴在竹丛里浮想联翩,甚至失去了最佳的偷袭机会。九幽神君入地时,我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你若选那时偷袭我,说不定能砍中我一刀。现在嘛……你怕不怕我,都于事无补了。”
她之前在等雷怖,之后在等刘独峰,结果刘独峰迟迟未至,雷怖却姗姗来迟。她与雷怖只见过三次面,却已经很了解这个人,听他简单说几句,足以想明白前因后果。
雷怖当然了解官军布置,听说了九幽神君负责封锁由毁诺城到青天寨的道路,对付戚少商与息大娘。九幽神君性格邪佞乖张,常以国师自诩,未必会买傅宗书的面子,更不用提他雷怖。他若带人赶来乱葬岗,索要苏夜或戚少商,一旦九幽神君置之不理,岂非很没面子。
九幽神君武功名闻天下,料想雷怖无稳胜他的把握。他孤身前来,即便事不谐,也不至于被外人窥见交易失败的窘态。因此,他抢在刘独峰前面,日夜兼程,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恰好目睹她追砍九幽神君。用想的便可知道,他一惊非同小可,不得不暗中潜伏,仔细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