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方领悟过来,更觉受益无穷,又听他说得:“因闻人择日启程,恰逢中秋佳节在即,他们二人商议着今夜过府一聚,自此天南海北,少不得分别一段了。”
是夜,王府众人知有客到访,故而擦桌整肴,陈设一番。至一更时分,真是天清如镜,银壶光转,比先越发精彩可爱。恰好两人一道入府,因不便动静太大,长侍只得从角门迎接。
二人先拜会水澜,彼此说了两句话,水澜观天上月色如洗,因笑道:“若是赏月,山上最好。可惜此处无山,咱们不如去楼上欣赏,那里还有两树桂花,景致偏佳。”
两人自然答应,跟随着逶迤百余步,到了一座危楼前。因台筑池水之畔,水光与月影重叠,晶艳熠熠,故上书一匾额曰琼宇楼,左右却无联。
楼上朱柱画栋,临窗摆了一桌酒宴,陈设着菜品蔬果等物。水澜居上面中间,左边闻人语,右边楚尘,皆先尽他坐下,然后依次坐定。
水澜执壶,斟了一杯,先敬道:“一则多时未见,今个谈些风月雅事,将王爷臣下之类俗称给去了。二则替闻人践行,同贺你二人金榜题名之喜,愚兄先干为敬。”
二人连说不敢,各自陪饮一杯。闻人语口才惯好,忙承欢说:“王爷折煞我等了。论理,也应该是我等先敬王爷,终有一展宏图之机。”
一句没完,只见旁边的楚尘撇了撇嘴,偏他生得俊秀脱俗,饶这么着都不显难看,嘲笑道:“又说些个蝇营狗苟的东西,没的把好酒明月给玷辱了。”
闻人语素知其为人,薄薄一哂也没尴尬,倒是水澜抚掌大笑:“你们两个还是老样子,成对儿的乌眼鸡,一日不斗嘴这日子还嫌过得不安生。”
二人一听,默契的对望,又都笑起来。
正酒酣兴浓,水澜望了一回窗外美景,沉吟了少顷,向两人提议:“既这样,即景做一副联,好题在本楼。”
闻人语深知楚尘有七步成诗的捷才,自己虽出于大凡众人之上,然自忖不长于吟咏,更无心与楚尘争衡,便谦让了尽展他才而已。
果然言犹在耳,楚尘遂立想了一句,随口吟道:“珠藏泽自媚,玉韫山含辉。”
水澜与闻人俱喝彩不已,尤其是闻人语,他向来对楚尘之高才推崇备至,一发可喜的说:“妙哉妙哉!楚尘不若再做一首诗,就将此楼更名为含辉,方不负斯人斯景,何如?”
说话之间,楚尘的内心便已合成,向纸上写了,呈与两人看。
水澜看了,点头不语。命人一壁抄录下来,背过身又悄声的叮嘱:“把这诗作送去给夫人,再将夫人的回话带来。”
那侍从得了令,即刻飞跑出去,水澜隐秘一笑,静待黛玉作何应答。
且说黛玉靠在榻上,紫鹃在做针线活计,春晓正讲打听回来王氏和宝玉挨打等话。春晓跟说书似的舌灿莲花,将一出双敲打讲的热热闹闹,紫鹃始终低着头,不时向黛玉那儿瞟一瞟。
恰好见秋晚走进来,黛玉因问:“打从那里来?王爷和客人还吃着?”
秋晚摇了摇手儿,笑道:“有个原故,王爷打发人送了一张纸,特特要呈给王妃看呢。”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好好儿请他的客,白眉赤眼的送什么纸来?
待展开一瞧,原是一联并一首绝句,但觉辞藻富逸,文辩风流,不禁起身叫妙。又问何人所作,秋晚忙回:“是今科的楚探花。王爷叫那小厮候在外头,等王妃的回话带过去。”
黛玉将这话一忖度,正碰在心坎儿上,由不得洞开心意,想道:他果然懂人的心思,再不枉费我的惦记。
原来,水澜早就料到,黛玉今见楚尘做诗,必略有技痒,欲一抒诗性,与探花郎一较高低,因此命人等候。
慢慢走至窗前,看天上银河星海,池中月影憧憧,黛玉一面命掌灯,一面研墨蘸笔,兴冲冲向那纸上写了三首。
写毕,侍从又飞报到含辉楼。水澜接过,撂于桌上,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你们看这个,不拘品评一番。”
闻人语从头看起,见第一句写道:暮云收尽溢清寒,冷露无声转玉盘。心下领悟乃女子手笔,却故作欣喜的问:“十分应景,也新奇,不知是王爷府上那位名手所作?”
水澜默然不语,一双眼瞟向楚尘。但见他双眉似蹙非蹙,看了半晌,方道:“固然别致,到底伤于纤巧。譬如这头一句,改动两个字便更好,其余稍做润色,也使得了。”
两人听了,均都鼓起兴,忙催促往底下说。楚尘也不答言,略一仰首斟酌,将冷露二字抹改为银汉,底下一并都删改。
等稍作推敲完,闻人语一看,正连声赞好时,水澜禁不住言笑晏晏,又暗中让人抄录一份,递送进里头。
那厢,秋晚将楚尘的话囫囵说了,黛玉原有些不忿,暗道这探花好大的口气,倒要看看他的能耐。
待瞧了润色后的稿子,除了惊讶不已,更称扬不绝:“我做的果真不及他,虽只是抹改几处,却新雅了百倍,快将我的稿子烧了罢。”
说着,秋晚又见她黛眉微舒,笑语婷婷道:“请带一句话给王爷:探花郎惊采绝艳,令人叹服,潇湘君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
彼时传到水澜耳中,便笑说与闻人和楚尘二位听。闻人本来伶透儿,抿唇而不语;那楚尘偏于人情俗务上不通,权当是廉王延的清客,眼中泛起赞许的光彩:“历来文人相轻,多清高自诩,此君才藻翩翩,倒有容人之量,难能可贵。”
楚尘一面说,一面将门前的酒仰脖饮尽了,两颊立时现出红润之色,心无旁骛的笑道:“王爷不如将人请来,楚尘欲面谋此君,一块儿谈诗填词,岂不有趣?”
见水澜的笑容微微一滞,闻人语何等精滑之人,悄无声息的扯了他一下,暗暗递了眼色。
楚尘才省过来,忙掩口不提了,却听水澜含笑道:“本也无妨,不过她这两日身体欠安,在卧床休整,故不得相见了,下回有缘,自当会一会。”
楚尘方欲再说,闻人语因猜度出何人,惟恐他无心间有言语唐突,忙又止住楚尘,岔开了道:“你这诗呆子又犯了呆性。前两日遇到一个题咏名手,就把你的话口袋子打开了。如今要再拉着人一道痴痴颠颠的,我可实在聒噪的受不了。”说得水澜和闻人语二人都笑不可抑。
再东拉西扯了几句,难免议到一些朝堂之事。楚尘原不爱官场风气,只在旁默坐聆听,时而饮酒插话;闻人语却善于此道,渐渐的高谈阔论起来:“我瞧陛下那架势,表面上依旧孝敬上皇,背后还留着一手,要推孟家成崛起的新贵,迟早与那一班旧臣分庭抗礼,好戏正在后头。”
楚尘的手里擎着只绿釉杯,乜斜着眼轻晃了晃,懒洋洋的接道:“我恍惚听到个信儿,为了之前诚循二王的官司,陛下着翰林院草拟了旨意,只怕上皇不肯,还留中待发。”
长眸里携着三分的漫不经心,水澜先呷了一口酒,才说:“这是必然碰的钉子。陛下昨日召见,也问了一遍这话,我只管说了郑庄公和其弟叔段的典故,其余也懒得多嘴。”
闻人语听见,由不得赶着水澜的话赞颂一声:“王爷好一招捧杀。《风俗通》中讲: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以诚循二王狂性,上有上皇溺纵,下有百官匡助,迟早成祸,陛下静待即可。”
楚尘这些上虽不通,但只听他二人的典故,也晓其意,冷哼道:“诚郡王历来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我就不信上皇未曾风闻一二,难道全当作耳旁风吗?说到底,陛下才是上皇的儿子,胳膊肘子当真拐了弯儿。”
不觉拢住眉心,水澜点头叹道:“也不是上皇不紧着陛下,不过天家本无父子,唯有君臣之分。”
两人见他不愿多谈,不过付之一笑,搭讪些别的话。
因近来茜香国女王来朝岁供,算得一桩新闻,闻人语挑起个话头说道:“茜香国远在洋上,听说那的百姓以捕鱼采摘为生,不过进上的东西不错,我和楚尘也得了赏赐的红麝串子。”
水澜斜睨了他一眼,带着一点调侃的笑意:“陛下拢共得了几串红麝珠和大红汗巾子,分赏给底下的王公大臣,你和楚尘得来的,难道不是北静王的孝敬?”
一句话未说了,闻人语面上潮红,讪讪的拱手说:“王爷最是个明白人,北静王好比那司马昭之心,早就路人皆知。”
楚尘难得见他吃瘪,也趁势取个笑,奚落道:“平时泥鳅般的阿语,偏遇上王爷了,就是一条翻不了身的咸鱼儿!”
“无妨。”水澜恐闻人语没意思,便一笑收住:“水溶也是打着酸王的名号,他有意拉拢的反说明你们是人才。前日我发了几句话,他该警醒些,起码别在我跟前糊弄。”
三人又议论一会,水澜让人上清茶来解酒。楚尘因看端来的皆是岳瓷菱形花口碗,色泽润若施脂,花样古雅素净,便笑道:“这茶碗倒好,十分优雅可爱。”
水澜听了,虽然笑得含蓄,面上却露出得意之态:“我那里来的趣味?全是王妃的主意,她极会收拾器皿,摆的也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