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少许,北静王也似有疑惑道:“说来,愚兄虽没亲眼见过,但世家子弟中一贯盛传他爱男风,不知怎的近日居然成婚了,也是一桩奇闻。”
正说着,一旁的蒋玉菡启唇反问:“我说两位兄弟都糊涂了。这好不好男风,与成家立业有何关系?达官显贵之家,难道有此雅好的还少了?”二人连连点头。
宝玉所提恰是三人结拜的第一桩疑难,北静王自要替他办成,便笑道:“三弟要真想去拜访廉王,又担心世翁怪罪,不如拿了愚兄的名帖去。”一句话,喜得宝玉心痒难挠,恨不能插翅而去。
三人复谈些闲话,直至月黯星稀,北静王命人提灯引路,将宝玉琪官二人亲送出府,看两人都上了车马才回去。
宝玉特择了个吉日,沐浴薰香,美服华饰。不料策马到了廉王府门口,门僮客气而有礼的回绝:“公子来得不巧,王爷携王妃前日远游去了,尚不知何时回来。”
青石板桥上立着两个扎眼的年轻后生,来往的行人无不瞩目。
一个身量高些的打着青绸油伞,另一个倚栏不时指点远处景色,看着像是一对风采卓然的兄弟。
有别于园中看惯的假山泉石,这里河川纵横,游船点点,两岸人家枕河,曲巷阡陌,触手可及的鲜明生动。
黛玉眼望着这片烟雨水墨的风光,禁不住呆呆的出神,模糊的往事仿佛一点一滴的凝结成卷,重又清晰了起来。
水澜一直不出声的陪着,油伞向那面偏了又偏,浑不在意自己的衣袖打湿了半边。
看了许久,黛玉忍不住发出赞叹:“难怪白居易会写‘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饶是我在这儿出生都觉得美。”
水澜轻巧的将人揽过两步,避开一群挤来的游人,笑道:“夫人纵在这儿出生,到底没来过外头。等太平些了,带你去看一看大漠雪峰,到底是不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样子。”
黛玉听了,秀目登时发亮,带着十足的欢悦:“以前香菱评过这首,说的最巧: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但终究纸上谈兵,还是我有福分。”
“所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水澜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而问:“夫人想不想去看林府的旧宅子?”
黛玉几乎有点不敢相信,一时忘了情,扯着他的袖子:“真的去看林宅?”这一扯,方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她本来就灵慧,自然知晓这是如何弄湿的。心头不觉暖烘烘的,忙拿出绢子来擦拭,假意的抱怨:“王爷要是着了凉,谁担待得起?”
水澜也不阻拦,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她,半晌才回答:“着了凉不打紧,能有夫人的照顾才是因祸得福。”
也不知是水澜的话,还是投来的视线太灼热,黛玉的两腮有点红。
林氏系姑苏本地的世禄之祖,也是书香之家,旧宅虽不如宁荣二府的气派轩昂,然院中粉墙墨瓦,茂竹修林,无一不透出江南的韵味。只可惜到底年久失修,外面墙垣剥落,匾额倾颓,一派萧索衰败的景象。
黛玉看了心酸,指着门旁的一副破旧的对联,说道:“这对联还是先父亲笔所提,如今都给雨水淹坏了。”
水澜不置一词,仅上前携起她的手,扣了一扣黑油门上的金漆兽面锡环。须臾,有位老仆出来应门,及至看清黛玉的相貌,双眼错愕的瞪大:“这位小公子——”
“福伯,”泪意瞬间涌上了眼眶,黛玉有些失态的喊出声,“我,我是大姑娘。”
这老仆哎了一声,定睛打量了再打量,转悲为喜道:“果真是大小姐回来了!老奴请大小姐的安。”说着,将两人迎进府里,一边吩咐婆子赶紧去打扫。
黛玉观看园中景致,林总的回忆仿佛都在眼前,诸如幼年承欢膝下,父母如何教她识字,一家人在园中小聚赏月等,那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发顶,黛玉抬起头便见那张带笑的俊颜,温柔一如绵润的细雨:“林大人或许在天上看着呢,看你还这样爱哭,他怎能放心的下。”
作者有话要说: 用现在的话说,王爷是个喜欢旅游的男主。。。
第11章 第十一回
黛玉紧咬嘴唇,硬生生把泪憋了下去,强忍着介绍起院落的布局:“厅后是正院大房,南面有两间房舍,一间是作息的居室,一间是父亲的书房。我的房间在东面,王爷跟我往这儿走。”
走过一段石子漫的甬道来到东院,绿荫中露出一所粉白瓦舍,苑内满架的蔷薇藤萝,两边夹路的花木葱茏,顿觉清新无比。
甫进房,一股子霉湿气扑鼻而来,黛玉怕水澜不习惯,讪讪的笑:“南边儿只这一宗不好,天气潮湿,总有散不掉的霉味。”
水澜点点头,并无任何不适,到屋里随便的坐下。未几,先有丫头进来献茶,后脚有管家林福打发人来问,在何处摆饭。黛玉想了想,命在就近的岳茗堂调开桌案。
二人吃了茶,黛玉拿一条道蓝手巾递给水澜,一眼瞥过还湿淋淋的袖子,忙说:“王爷不好再穿湿衣,左右他们布饭尚要一会,先洗把热水澡驱一驱寒。”
话未说完,却见他眉梢带弯儿地望过来,眼中带着淡淡的揶揄:“瞧不出夫人好急的性子。刚进绣房呢,就骗小王去沐浴了,接下来还待如何?”
一时愣了愣,双颊不可遏制的染红,黛玉背过身子轻啐一口:“好好同他说话,又讲些不正经的!”
水澜不知何时凑近她的耳朵,斜挑起一双桃花眼儿,意有所指的笑问:“夫人此言差矣。夫妇二人要是落了门锁,还需什么正经?”
热气吹得耳根隐隐发烫,黛玉猛地将身往后一倒,慌慌张张的退到门外,后头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笑声:“夫人仔细些,勿要扭了腰,小王心疼。”
这厢林福正移步过来,见大小姐远远的奔出,两手一径捂住耳朵,玉面犹带□□,奇道:“大姑娘如何不在房里待着,可是打点得不周全?”
黛玉掌不住低嗽起来,以掩住脸上的尴尬。转念省起什么,反问:“福伯,老爷以前的衣服在哪儿?”
林福不解其意,还是回道:“都在上房内收着。大小姐要作何用?”
黛玉一面回过头来看,一面嘱咐:“让人烧水备浴,再选两件颜色嫩样式新的送到房里。”斟酌了片刻,扭捏的补了半句:“嗯,方才有一阵疾雨,姑爷淋湿了。”
林福见说,越发喜之不尽,口里念佛不绝:“必定是老爷太太庇佑,漫天神佛特赐一段美满姻缘给大小姐,老奴也能安心。”
虽不过惊鸿一瞥,但水澜的形貌着实耀眼,想到看着就一表人才的姑爷,林福更笑得合不拢嘴,尽心竭力派人去伏侍,不必多提。
黛玉在岳茗堂跟着张罗,见水澜已进来了,让摆上酒馔盏碟,二人对坐。沐浴后的水澜换上一袭素衣,瞳内仿佛蒙着湿润的水雾,全无平日里的纨绔,举止自有一段闲逸沉静的态度,黛玉只瞅了一眼随即就撇开。
一个妇人手捧红漆大盒站在当地,另一个媳妇揭去盒盖,里面盛着六碗菜,黛玉偏拣一碗莲蓬豆腐放在水澜面前,咕哝道:“你嘴里爱轻薄人,只许吃豆腐。”
难得看她流露出稚气的表情,水澜不由失笑:“为夫千里迢迢带你回门,居然还不给吃肉,这样小器!”
听见这话,黛玉又忍不住抿起嘴儿,将各样的菜给他夹到碗上:“罢,罢,倒是我枉做小人了,赶紧用这鱼肉堵上王爷的金口。”
水澜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芙蓉蟹,笑道:“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为夫这就礼尚往来。”
黛玉面上一臊,忙拿手盖着碗,撇了撇嘴:“什么筷子拣过香的臭的东西,我不要它!”
两人吃毕,这里收拾残桌,坐到廊畔略歇一会,欣赏昏晕的暮色。黛玉昂首观天上金辉渐没,余晖映在侧颜,泛起一层柔蜜的光:“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
水澜随之偏过头,冲她宛然一笑:“夫人好情致。元嘉三家中,论辞章之俊美,确推鲍参军为首,后世李白、岑参等也多有借鉴。”
“夕阳静好,只近黄昏。”沉默了良久,贝齿间溢出叹息,“当初林氏一脉也曾袭承列侯,在江南一带声名峥嵘。先父林公从科第出身,凭得真才实学蒙圣宗恩赏,尽忠职守,谁能料想会落得如斯田地。”
水澜在一旁体贴的解释道:“林公过世多年,虽说林氏还有旁支族人在,但其实一直有人在帮衬这些旧仆。我带夫人来林宅,一则是想你多年不曾回家,二则也是带你拜会那位前辈,当面致谢。至于其三,却要先打个哑谜了。”
黛玉面露清愁,满心有万言千语要说,又不知从哪一句问起,一时百转千回,嗓凝声涩。
水澜看她如此,便笑了笑:“有话要问?”
“王爷,”黛玉忽而举眸直视他,眼神极澄亮,使人推诿不得:“我父亲他,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水澜扬了扬眉,并不意外:“当年朝堂上波谲云诡,人人自危。林公身居要职,又迟迟不肯投诚表态,以夫人一片玲珑剔透心,应该知道送你北上入贾府,实为托孤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