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性风暴(字笙)

我无业，无业游民。
手机嗡嗡响起来，迈阿密时间早上六点半，游远的视频通话。
她被子蒙头，窝被子里接去。
游远极度纳闷，“怎么这么黑？不是夏天吗？黑透了？”
她嘿嘿笑，“我在被子里呢。”
“啊。”游远坐下，慢条斯理系着白衬衫扣子，修长的手指骨节清晰，在扣子附近上下乱转。冯栩安就在被窝里呲个牙看着，脸部黢黑，牙齿雪白，活像个火柴人。没几秒钟，他系完了，拿起了手机。
他看着火柴人吓一跳，“快出去啊。被子里空气不好。”
她使劲摇头，“被子外面的世界老可怕了，我宁肯闷……”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子就被掀开，姥姥正一脸纳闷盯着她。她立马把手机扣胸上，正襟危坐。
“跟谁说话呢？跟小方——”
“什么什么什么方的圆的，那手机肯定是方的啊，姥姥你这眼神不大行了，我走之前陪你再去看看那个青光眼，”她语速极快，心虚地打着岔子，心想着游远知不知道前男友叫什么啊，毕竟google一下就能看到，但是她好像是没说过。
她从被窝里冒了个头，和游远闲聊。微信底下的好友验证突然冒出来个小小的1。
叶亭：姐，我是大队的村官叶亭。那天不好意思，有事情找您，麻烦您通过一下。

她手机挪远了点，伸脖子问，“姥姥，那水塘的事儿没进展？”
姥姥一撇嘴，“你大舅姥爷那人可不好办。”姥姥回想了一会，“这几天那小学生什么官的天天往他家跑，好像要商议什么补偿金，还要聊垂钓园建好以后的分成。”
“哎对，你大舅姥爷说赚钱这事儿他不懂，让你帮忙盯盯呢。”
“不管。”冯栩安翻身，“让他找宫瞎子啊。”她笑，“宫瞎子不说水里有财吗，买个网，捞一捞呗。”
“你这孩子，欠打，欠打！”姥姥隔着被子给了她两巴掌，“那是你四舅姥爷啊。”
啊哦，一不小心就挨骂了。游远在对面嗤嗤的笑，冯栩安忍不住凶他，“都是你给我带的，说话越来越难听，害我挨骂。挂了。”
游远心想，这简直是食物链啊，姥姥的地位太至高无上了。羡慕。
旁边那几位大嫂子终于下了炕，打算离开了。冯栩安也穿衣服起床，跟姥姥说她走了，今晚约了人吃饭。
东北这头发展迟缓，人都说投资不过山海关，此话冯栩安深有感触。这边人和人之间的利益链更多依靠过往的关系，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可能比楼清川还难办。但要是这饭桌上不喝点酒，那这事儿铁定难办。
虽然她手里有点小钱，但投资人不能断了谈。最好的办法肯定还是找到风投一类，但她回国时间太短，陪姥姥还不够，实在不想往南边跑，决定做条咸鱼，就懒懒的在周边把人脉约上一圈。
她刚上车，车窗就被敲响。姥姥说得对，叶亭笑起来就跟那个纯真小学生似的，满脸写着有事求你。冯栩安把车窗缓缓降下来，问他什么事儿。
“姐。我来跟你道歉的。我眼皮子太浅了，您别见怪啊。”
“啊，没事。”冯栩安淡淡的说，“还有啥事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村东头那几个阿姨说你今晚回春城，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捎我一段。”
她心说，这小学生来这个环境上班也不容易。
“上来吧。”
冯栩安以为这小伙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她。结果车开出去一段，他一句话没说。还真像是来蹭车的。
“姐，”他终于说话了，“你是叫冯栩安吗？”
什么怪问题，但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她点点头。
他又没声了，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在做个什么。
冯栩安电话响了，是楼清川。
“金主，给你报告一下最近的进展。数据收集正在进行中，我今天去问了一下能跑数据的机器，咱们院里就这么一台超级计算机，得排队，我跟我们院士打了个招呼，但是也不可能提前太多。想问问你有没有这这方面的人脉，对了，等团队成型了以后，公司里也需要有类似设备，咱们学校这台的显卡大概要80万美金……”
“停停停停停，你等会，我在开车。”冯栩安使劲冷静了两秒，“你再多说两句我要吓得车毁人亡了……”
旁边那小弟弟一脸呆的模样，冯栩安也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楼博士啊，我正在去搞钱的路上。咱晚点再说。”
楼清川突然问，“去哪搞钱？”
“吃饭啊，聊投资啊，你真以为我回国度假来的。”
“你自己去？”
“不然您飞回来陪我去？那挺好，更有说服力。”她突然好奇，“我看你酒量不大好？”
“怎么着？”
她嘲讽，“怎么着，还能怎么着，来我们北边拉投资别说你是合伙人。我怕给喝的你找不着家门。”
楼清川在那边沉默了两秒，显然是想到果冻事件，“这点人情我还是懂的，喝酒没问题，你记得送我回家。”
“或者把你当街甩卖，凑钱买80万的显卡。”
楼清川扔了句，“不送我回家就没人给你跑数据，买了也是废铁。随你便吧。”
旁边的叶亭倒是笑了，“姐，你男朋友啊。”
她警告道，“别胡说啊。不是。明天村口大妈传一点风声出来我就把你埋了。”
叶亭心想，你的新闻在村里头更新都是以秒为单位，再有点什么新的，还没等你听到就刷新过去了……
他要去春城大学，冯栩安给他撂下了。叶亭解开安全带以后半天也没下车。
“……姐。那个水塘的事儿，还是得需要你帮忙。”
得，还是绕回来了。
“我说了我不管。”
“您得管。”叶亭把手机递过去，“您给我微信加上，我给您发点东西。您肯定管。”他看向她质疑的目光，“姥姥的秘密，您不想知道吗？”
冯栩安琢磨着，现在这学生们都已经这么会谈判了吗？她讨厌被拿捏，不疾不徐回答，“不太想，不然为啥是秘密。”
“那你知道，老屋现在也不是你姥姥的吗。”
自吃了那顿饭回来，冯栩安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浑浑噩噩过了好多天。
她突然问姥姥，“要不要去美国玩一圈？”
姥姥吓一跳，“去啥去，折腾死我。你姥姥多大岁数了你不知道？”
她想想，“其实还行。我看那飞机上也有老人。还有那个股神巴菲特，那么大岁数了还做投资呢。他比你岁数还大，他肯定也坐飞机。”
姥姥瞪她，“别跟我扯淡了。我去美国干啥？我这也没啥别的心愿，我在这老屋出生的，以后也想在这走。”
冯栩安神色寂静，瞪着眼睛没说话，支着胳膊三两下从炕上爬了起来，心脏跟被揉碎了一样不好受。
她装作没听懂，“走什么走，往哪走。”冯栩安继续挑眉坏笑，“姥姥，迈阿密老热乎了，明年你去参加我毕业典礼呗？你到时候衣服一脱比基尼一穿，争当新时代老太太。”
“啥玩意泥不泥的，啥泥巴啊还能穿身上……”
冯栩安找了几张图片给她看，果不其然遭了姥姥一顿揍，鸡毛掸子抽过来，一下一下甩得鸡毛满天飞。
她使出凌波微步，“哎哎，错了错了姥姥——”
“哎呀，老嫂子，这安安这么大你还揍她呢？这管得太严了啊！”
门口几个大娘边笑边掀门帘子不请自来，冯栩安立刻闭紧了嘴巴。刚好手机响了，又是游远发来的视频邀请。
“姥姥，我男朋友给我打电话，我出去接啊。”
那几位大娘一脸大惊小怪，“哎哟，安安有男朋友了啊？”
冯栩安敷衍着，“嗯。”
电话接起，Chris的脸先出现在屏幕上。她吓一大跳，赶快启动社交状态。
“Hey Chris！好久不见啦！”
门帘隔不住音，冯栩安说英文的声音都传到了屋内，那几位大娘一脸惊讶的面面相觑，“老嫂子，安安这鸟语说的相当不错啊……不说是男朋友吗？这是找了个外国人？”
姥姥一脸不乐意，“不可能，她不可能找外国人。她有男朋友，叫小方。”
冯栩安又在那天的阶梯上坐下，背靠着老屋平房的窗子。夏天的鸟叫和蝉鸣声在清晨格外清脆，隔壁鸡窝里面的母鸡咯咯哒的叫着，胸脯一抖一抖地出来散步。游远接过去手机，又听着声音，看到她刚好翻转了视频视角，一只母鸡正在庭院中闲庭信步，咯咯叫着走远了。
“咱姥姥家这环境……相当好啊。”他感慨，“我也想开个养殖场。你知道吗，养猪绝对是复利模型。一头母猪一年平均四胎，一胎10-12头猪仔，保留母猪合理的情况下三年可以增长10倍……”
冯栩安笑的喘不过来气。
“真的！你笑什么，我说真的，不信你自己算，你不是学复利了吗……”
笑了一会，他正色道，“我有正事和你说。”
冯栩安这才注意到游远穿了一身西装，黑色裤子白色外套，搭了一个浅蓝格子的花领结，让她想起公寓楼下某只彬彬有礼的小柯基，也是带着格子领结，大眼睛晶晶亮，惹人喜爱。
“你穿成这样……在做什么？”
“Trader的酒会。第二次股票大赛公布了地点，这次就在迈阿密，明年二月。”他边解释边撒娇，“人家都有老婆陪着来，你不在我只能自己来。”
她背景很吵，似乎有人在说话，是几个女人的声音，还是在讨论她。她自己反倒好像不太在意。游远打开了自己的顺风耳留心着，这边和她说着话，又把Chris推到了面前。
Chris看起来挺开心，“An！我听说你第四学期的实习还没有找好啊。要不来我这里试试？”
“啊？真的吗？”冯栩安十分惊喜，虽然Chris所在的行业口碑一直差劲，但D家毕竟是顶级大公司，十分诱人。
“真的，刚才Jace和我说你开了AI公司。我觉得很有趣，想问问你以后愿不愿意把审计交给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成。”Chris很真诚直白，“所以我来找你做个人情。不过因为刚好会赶上忙季，很辛苦，你需要做十五周，可以吗？”
天降实习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冯栩安眼睛都亮了，“太可以了。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我待会把校园招聘的邮箱发给你，你发简历过来，我会来帮你安排面试。放心，你这个情况没什么问题。”Chris补充道，“Jace刚才和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做一下审计刚好，可以让你快速了解一下大公司的管理情况，对你开公司也有利。”
“Chris，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那你可一定要把公司开成啊，哈哈！”
游远在这边心猿意马。冯栩安的声音不大，背景音里面女人的聊天内容让他十分好奇。他听到屋里面的人在感慨冯栩安真有出息，英文念得呱呱叫，他刚想说这形容真有意思，下一秒就听见另一个不服气的女声阴阳怪气，说冯栩安大学时候不是成绩一般吗，他家小老二老说这事儿。然后就是一位苍老的女声接上了，说他们家安安现在可不那样了，男朋友嫌她学习不好，她现在学习可上心了。
游远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男朋友那句话，就被Chris推了回来。
冯栩安脸部贴近屏幕，再近一点好像就能亲吻到他。她的脸只有巴掌大，骨肉均匀，眉骨鼻骨都突出的美丽，一双长杏眼只露出一只，正笑眯眯的一脸感动。她小声说着，“你今天可真帅。”
她张口对口型，却没发出声音，“好想抱抱你。”
游远心里发慌的跳着，对着她的夸奖半天没有说话。隔着屏幕，冯栩安没有看出他面色的青紫，只问他在发什么愣。
隔了好半天，他才问道，“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这开场白好像不太好，像上次吵架的开端。
他赶紧补了一句，“Chris这边要面试呢。总不能约线上吧。”
她笑，“你想我啦。”
“嗯。想你回来和我玩那个幼稚的过家家游戏。”
“人家叫煮糊了……你那天不就煮糊了吗……”
他哼声，“我顶多就是没灭火，煮糊的是你。”他又说，“我有个好朋友要来迈阿密玩，我答应他带你见见他。”
冯栩安一脸意外地拉开了手机。
“你有朋友啊？”
他立刻炸了毛，“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朋友了！”
她懊恼，“那我还那么担心干什么，还特意带你去和许令宜他们玩，原来你竟然有朋友！”
他说，“我的朋友都是挚友，我不搞无用社交。”他嘁了一声，“谁和你似的。”
她不服，“谁不是，我也都是挚友！”
“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又想起刚才那句似是而非的八卦，叹了口气。他偷听没理，这茬不好提，先不纠结了。
“我都豁出去老脸给你要实习了。不奖励我一点什么吗。”
视频里一只母鸡扑棱着翅膀上了窗台，乍一看还以为踩在了她头上。她懒洋洋的靠在灰色砖瓦墙上，眯着眼睛，整个人沐浴在北方高挂的太阳中，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极度放松和谐，和平时好胜的样子差别很大。背景那只鸡和她齐刷刷看过来，两只加在一起，都傻透了。
那太阳隔着电磁波将他的心也晒化了。他特别想把她拽过来揉脑袋，揉到一头毛和那扑棱翅膀的小母鸡一样乱。
冯栩安正等他要奖励的下文，却迟迟没有声音。他很蔫，冯栩安有一种错觉，他的头发好像都趴下了。
他提议道，“早点回来好不好？我们去Sarasota玩。”
被人惦念的感觉很好。
冯栩安点点头，“好，面试时间定下来我就去改签机票。”

第42章 Summer Break（42）今天不帅了
冯栩安提前半个月回到迈阿密，离开学还有三周多。今日她和Chris约了面试，中午匆匆赶往Brickell，循着地图去往D公司的办公室。
白天迈阿密的市中心Brickell有些割裂。
一半街区以中央的购物商场为中心，专供游客和富家子弟闲逛消遣，走到哪都是穿着火辣的俊男美女，呜呜飞驰的跑车。街边停车都得憋一口气，生怕蹭到停在街边的劳斯莱斯。另一半街区专供金融打工人，富国银行大厦，JPMorgan等大大小小银行券商高楼林立，看起来莫名威严，个个是金融学生向往之地。
冯栩安站在街边，看着各位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穿行而过，感慨了下，在迈阿密做金融和房地产可真不容易，热痱子可能是职业病的一种吧。
D家面试两轮，安排在同一天，分别为高级经理以及合伙人面试。高级经理这边的面试就是很典型的Behavioral Questions，冯栩安一直试图去思考这些问题设置的意义，这里面有些问题她能理解，诸如“你的一次应用新型技术的经历”，但也有些不太理解的类型，“你曾经经历过的一次有争议的团队合作”，“你曾经陷入过的道德困境”等。她想起秦新琼在准备面试时偏向编造故事和模板，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有时候被问到的问题大家并不一定真的亲身经历过。
从踏进这个门起，她的角度就注定和普通实习生不一样。
其他人更偏向于拿个好表现，靠着优异的绩效拿到return offer
实习后正式录用
。但她的关注点更在于D家的合伙模式如何运行。最让她感兴趣的莫过于Chris在面试中提到的客户相关的事情。她要进入的团队合伙人便是他，他们不会在D家的办公室工作，会直接进驻客户的办公室完成中期与年末审计。客户是一家有着80年历史的车辆分销商，总部位于佛罗里达的西棕榈滩，一个拍一块砖头下去砸死的全是old money的地方。
了解更多的公司运行模式，对她自己公司的构建更有帮助。
Chris的面试很放松，两人聊了一下近况便轻松结束了。他笑着问冯栩安，你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冯栩安想起上一次投工作时有看到过D家实习的招聘，招的是一年后的夏季实习生。想到这儿，她免不了觉得Chris在招她进来这件事里有些话语权，便问道，“我看实习一般提前一年招，那招我进来，人事上会有压力吗？
Chris摇头，“忙季时候的实习生一个当两个用，有人签了offer也有人毁，临时招人也是正常的事情。”他苦笑，“到时候你来感受一下，看看你的AI公司能不能给我们也提提效率？”
她笑，“那确实对口了。我的合伙人楼博士之前是专门做财务AI的。”
Chris说，“财务和审计还是不太一样，角度不同。”他想起冯栩安的背景，或许对审计了解还不太多，“感觉我做对了选择，你来了解一下审计，以后可能会有新的想法。有机会把你的合伙人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们公司也一直在推动科技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