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性风暴(字笙)

她发现，孤独有很多品种。有关于小的时候第一次被妈妈送进幼儿园后站在门口大哭时的无助，有一起长大的院里伙伴突然抛下自己成群结队出游的不解，也有她长大后孑然一身东奔西跑，只为安身立命的无奈……可没有一种，与独自在异乡的感受重合。
这里只有不同肤色的人，差异巨大的社会文化和政策体系，每日都未知到让人心里发慌。就像在走钢索，只能靠自己一个人颤颤巍巍地伸出脚，踩稳，前行，旁边的山崖嘲讽地滚落着石子，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冷酷地凝视着钢索上的人。
冯栩安柔和了眼神。她拍了拍游远，示意他低下头来。
“新年快乐。”
她软软的声音穿透了熙熙攘攘的噪音，在他耳边化开。温情融化的那一秒，倒计时结束，灯光突变，前方视野中只剩下亮灯的城堡。氛围灯随着音乐响起开始摇摆，听起来更像是一场大型音乐剧的开头。城堡上的灯光随着音乐不停的变幻，童年时熟悉的动画人物在城堡上游走起来，就在歌曲进入高潮的那一刻，灯光从下方蹿到顶，烟花接棒灯光，从城堡顶部喷射而出。
原来是这样的新年。
烟花落幕，童年的回忆和当下的美好在时间的长流中汇合，只余下心中的动容久久挥之不去。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回忆组成，痛苦居多，美好少之又少。当美好出现时，冯栩安只想努力将它的情感效应最大化。
“游远，谢谢你。”
他深深的看向她，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开心吗？”
她从不退缩，重重点头，“开心。
散场之时，人更多了，冯栩安怕他不自在，主动的抓起了他外套的衣角。
两人路过了一排精巧的礼品商店，游远拉住她，“有什么想买的吗？”
“可以去逛逛。”
本以为她是认真的想买些东西，谁知道她是认真的来分析迪士尼的目标群体……游远心里暗暗骂着Fintech老师，他一句话把冯栩安搞的如此着迷，这能耐可真大！
“迪士尼不仅是针对娃的……怎么做到的啊，成年人小孩通吃，难道这就是IP的力量？”
“你看，我还是觉得初心很重要，”她拿起一个史迪仔菠萝蜡烛，“我小时候喜欢史迪仔，现在还喜欢。情怀真的很重要，能卖钱。”
“你说咱们这个投资软件，能卖什么情怀吗？”
她手里拿了许多“童年回忆”，边念叨着自己对投资软件的想法边排队结账。人很满，几条线并行依旧等很久。终于轮到冯栩安时，她突然听到隔壁的售货员对顾客说了句Happy birthday。
她疑惑的看过去，问游远，“这结账需要出示驾照吗？她怎么知道顾客今天生日的？”
游远凑近她，学着她小声道，“你看到那个人身上带的徽章了吗？那个是生日专属，带着这个徽章在园里走，所有工作人员都会和她说生日快乐。”
“啊……？”她讶异，“迪士尼这仪式感比你还强……”
她羡慕的望着得到祝福的小姑娘。祝福永远不嫌多，陌生人给的有时尤为珍贵。她晃着游远不住的叨念。
“咳，员工培训都做的这么好。他们是怎么做到把客户分流的呢……又吸引小孩子又吸引大人。父母可以带着小孩子来充实童年回忆，反过来，大人们可以来做一天的小孩子，怎么做到的呢……”
游远服了。迪士尼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冯栩安怎么做到在迪士尼还想着作业的，他也不太知道。
两人出了园，路过园区门口大大的迪士尼标牌，冯栩安兴致极好，拉着游远要去拍照。游远耐心配合，虚心接受她的建议，拿出自己最好的拍摄服务……虽然顾客还是不太满意吧。
她今晚的话极多，表情多变，说出的话也都极软。
在她再一次检查完照片，一脸放光的想夸夸游远的进步时，又听到游远在认真的问她。
“今天开心吗？”
她笑，“怎么今天一直问这个问题。开心啊。你呢？”
“我也开心。”
她冲他使劲咧嘴，笑得开心。
游远深呼了一口气。他不是故意的，可他的确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他应该问出口。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做，可他太贫瘠了，他渴望一切希望——这矛盾的心理将他一次又一次的话语改变，每次脱口都会变成，你开心吗。
可时间太紧，错过今晚，就再没有好的机会能问了。
他抿着嘴，沉沉的望着她许久，注意力逐渐开始涣散，听不清她在讲的话。不能这样，再这样下去她会看出来他很奇怪。他深呼一口气，终于开口。
“和我一起出去玩开心的话，那春假……要不要一起去纽约？”
话出口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比卑鄙。他不想承认自己想利用冯栩安，可他又实打实的这样做了。带着目的接近她是真，可对她的情感在体内疯狂滋生也是真，这两件事前后脚出现，恐怕差不了几小时。这两样矛盾的混在一起，将他变成了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混蛋。他绷住了呼吸，突然无比希望她果断拒绝他，然后他就再不会提起，他就当做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会将那利用的念头彻底掐死在一开始，将其毁尸灭迹。
冯栩安回头，依旧懵懂，不以为意的点点头，“可以啊。”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这么想去纽约的吗？好像……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你就提起来过。”
一种沉静的情绪坠落了下来，让他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神智也恢复了些清明。她答应的太痛快，激的他愧疚翻涌上脑，失落在这一刻泛洪。她先他一步，在前面活蹦乱跳的走着，时不时翻看一下今天的战利品，一点其他心思也没搀，纯粹的很。他跟上去，揉了揉她的头。
他的语气晦暗不明，艰难的吐出每一个字。
“嗯，有个股票大赛。想让你陪我去。”

冯栩安的梦很杂乱。
梦里她站在迪士尼的港口，湖畔的风很大，游远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跟她解释着迪士尼将人群分流背后的逻辑。身后烟花绚烂的消散在天空中，冯栩安急着去看最后一眼，转过头来，只捕捉到他嘴型中分流二字。她开始愣神，游远看到她不认真的神情突然生气，转身跳进了湖里……
“游远！”
冯栩安惯常做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神鬼都有。她胆子小，经常在噩梦中大汗淋漓的醒来，睁眼到天黑消散才敢继续睡。时间长了，梦中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联通，生出了自救的意识，每每在梦中遇险，她都会意识到这里是梦，催动自己快些醒来。
现下她猛的睁开眼，房间昏暗，窗帘太厚，遮挡了全部天光，看不出几点。拿起枕边的手机一看，凌晨五点。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还不算太糟糕。
从迪士尼回来以后她有些累，睡的不太安稳。她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缓一缓神经。这一缓，刚才那梦又闪回脑海，游远似乎一直在说着什么，她一句没听清，就看到分流俩字。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别说，他这人一生气，还真可能跳湖……
……分流？
那天没抓住的念头又起了点火星子。
她迅速走到桌子前，拿出纸笔，一点点勾画起来。
投资软件，目标客户太广，缺乏针对性。迪士尼，娱乐公司，目标客户清晰，却广泛，巧妙的形成了闭环，老少通吃。从迪士尼的客户群体类型来分析，他们的每个细节都针对了不同类型的客户。Robinhood，个人养老金match的特殊条例打破了传统免佣金交易软件模式，将目标客户限制为对投资有规划的人。
……他们的presentation缺了什么？似乎是某些能将人框定的细节。
那就从细节入手！
冯栩安打开电脑，直接调出视频中设计的主界面。现下的界面十分简单，只有投资理念和开启投资两个部分。分流的话……现在将主界面更改，将目标群体客户分为两类。
已经有过投资经验，现下在寻找投资项目的人；以及没有投资经验，现下有投资意愿的人。
冯栩安更改完文案，终于松了口气，重重的靠在椅背上。现下已经快六点多，发微信也不算打扰人。她立刻敲醒游远。
冯栩安：我想到我们的客户群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游远眯着眼睛刚醒，正懒洋洋的刷着早间新闻。冯栩安的消息来的时候他一惊，这懒虫今天六点就起床了？
他打开一看。
冯栩安的过人之处他已经看出来了，绝对是灵感泛滥，孜孜不倦。
游远：好的，你想出来的一定是最棒的，相信你哦。
冯栩安：？？？你不想听听？
游远：我要等到组会的时候听，看你惊艳全场。
游远逗着她，已经想象出她现在无语吐气的炸毛样了。他不喜欢聊微信，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喂？”他轻笑着，“接通了没呀，怎么不说话呢。”
“……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说了呢！”
他在对面低笑了一长串，声音微哑，慵懒，一听就是在床上躺着，气的冯栩安特别想冲过去打他一顿。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冯栩安踢踏着脚步往床上走，这会儿也困坏了，卷了被子哼哼，“昨晚做噩梦了。”
“做噩梦？吓着了？”
“其实还可以，”冯栩安回想了下，“这次梦里没有鬼，也没有灵异事件，起码梦见的……是人类啦。”
“什么意思？你经常做噩梦？”
他想起她家那张考究的床，豁然开朗。
“嗯。可能以前开公司有点累吧。有一段时间有一点睡眠障碍，后面就变成了习惯性噩梦。哎，没事，现在已经好多了，上课压力也不大，休息的很好。”
游远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七点，她却说她对Fintech的作业有了新想法。
“你几点醒的？”
他声音严肃起来，明显变了调。冯栩安迷迷糊糊中，也没想着遮掩，“五点吧……”
现下距离开盘还有两个多小时。游远犹豫了下，他在想要不要去冯栩安那里看看她。可去了她那边，盘前准备恐怕不太方便，他日常需要用四块屏幕，一时之间也不能把屏幕都搬过去，只用笔记本的话会影响工作效率。
难道今天……停止交易一天？
总不能叫她自己跑过来，来他这里睡啊。
他利落的收拾便携屏幕，“还害怕吗？我去找你，看着你睡吧。”
冯栩安那边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梦话。她满不在乎的长嗯了几声，“不用……你忙你的。现在天都亮了，就算是做噩梦我也不会再害怕了，你放心吧……”
“那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以前半夜做噩梦醒了，会害怕睡不着吗？那怎么办？”
“经常啊。有时候梦特别诡异，经常梦见那种跳大神的，搞迷信的，神的，鬼的，跳楼了，恐怖片里的东西我这里都有，所以你上次那什么女尸，小意思，还不如我的梦吓人。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我梦见我半夜醒了，床边坐了个白衣女人，在玩我的手机。她发现我醒了，就顺着我的房门离开了。我心率一下就上来了，立刻就醒了。醒了之后我竟然被鬼压床，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看着天花板等死，那会，凌晨三点。”她越说越含糊，“我靠在床上，再也没睡着，眼睁睁的看着天黑到天亮……”
她呓语之时游远已经穿好了衣服。
“电话别挂。先别睡，一会给我开门。”
她素着一张脸的样子他倒是头一次见。今日深邃的五官没有妆容加持，饱和度低了些，气质温柔了许多。她又穿了一身柔粉色的丝绸睡裙，长到脚边，整个人迷迷糊糊，晃悠走过来开门的样子只想让游远捏脸。
最近天气有些回暖，游远就算是早上过来也没有一身寒气，遂直接把她扛到肩上，免的她迷糊中磕碰到。游远给她盖好被子，脱了外套坐在了床边，她几乎是立刻睡着了，看来真是困坏了。
她无意识中抱住了游远发热的胳膊，没几秒，就一动不动了。
游远十分不满的吐槽了一句，“你前男友以前是死的吗？你做噩梦他都不知道陪你一下？”
可他只敢小声嘟囔，万一她听到了再回句什么，他也不大想听到她前男友贴心陪她的历史。但是看她现在的表现，傻子也能猜到，她和他前男友的相处肯定不好。
为什么？
哪有人会在一段健康的恋爱中越来越独立啊。一看她就知道，她谁也不信，谁也不依赖，做个梦都只知道自救。
游远也没带睡衣，不好在她的床上坐太久，便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在地上做起盘前准备来。九点半一到，钟声敲响，游远一只手被冯栩安拽着，另一只手下了几笔订单。
没二十分钟，交易就结束了。
游远服气的看了一眼冯栩安，在她旁边，他的胜率极高，印象里就没怎么失手过，更别提力挽狂澜那几次。今日他只是平稳的做了几支盘前就看好的股票，没做空，只速速买进，等待看涨。
然后今天就顺利的，没有任何意外的，顺着他的想法发展了下去。
听起来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放倒现实，这简直比童话还梦幻。
但只要待在冯栩安身边，这便是日常。
游远心念一动，打开了个excel表格，打算记录一下在冯栩安身边交易的战绩。今天这一笔，顺利看涨，净赚小五位数。
床上的她蜷缩成一只虾米，是没有安全感的睡姿。游远靠在床头柜上偶尔拨弄一下手机，再看眼她，这一刻莫名的心安。
冯栩安感受得到，游远对学业不怎么上心。怪不得他那天并不怎么想听自己的突发奇想呢。
那日之后，他们很快开了组会，研讨了一下视频的修改方向。
游远一脸满意，表示没有任何修改意见，他们家冯栩安的提议就是最好的。冯栩安心里默默的骂他恋爱脑，正事儿也不认真参与。组里的Mike正和之前约会的女朋友打的火热，没什么想法，一脸赞同，而后就跑去打电话了，Tyler一向靠谱，听到几个地方皱起眉，询问冯栩安这里是什么意思，而后冯栩安仔细筛选了听众第一时间不懂的地方，列入视频改进清单。
最一反常态的是秦新琼。
她之前来小组会议基本上只知道冲着冯栩安和游远傻笑，磕到cp宛若磕到了糖。今日她竟然拿着笔认真记下，眉头一直紧皱，总是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想法要说，却没跟上小组的速度。
“新琼，你觉得我们还有哪里需要改进？”
被点到名了，她总算有时间慢吞吞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老师会不会问我们，这个自适应问题的系统怎么设计呢？这个我们有应对答案吗？”
冯栩安摇摇头，“我对这方面的技术的确知之甚少，这也只是我的一个设想，如果老师问起，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栩安，你考过GMAT吗？”
冯栩安摇摇头。
“考GMAT时的题库就是自适应的。它会根据你回答的正确错误与否，在题库中选择相应的题目，来测试你对某个知识点了解的上限。我……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相关，我就是提一下。”
冯栩安眼睛亮了一下，“这个很好诶！新琼，这个视频本来就是有点长，要不这个针对新手投资者的部分就交给你怎么样？那里面就囊括了你说的这个问题。回去了就麻烦你多查一些资料。”
“啊……”秦新琼小心翼翼的看着冯栩安的表情，“可是这个视频都是你做的，创意也都是你的，你让我来说一部分的话……有点抢你的功。”
“说什么呢，你让我一个人把视频说完，我不想当生产队的驴，”冯栩安戳戳她，“而且你刚才说的那个我也不熟悉，这部分给你岂不是更完美。还抢功，我只想拿A。”
“好的！我一定认真准备……”她明白冯栩安的用意，“我，我最近都特别认真的在学习。我也想像你们一样，起码有个一技之长。”
冯栩安笑笑。
期末周很快到来。第一学期冯栩安只有三门课，其中只有一门需要闭卷考试。Fintech的presentation被设置在周四的下午，做完这个项目，第一学期就这么落幕了。
前面Mike和游远对整个项目的核心进行了介绍，即将来到冯栩安的部分，对视频的前三分之一，进行拆分讲解。
“Hi大家好。”
冯栩安略带紧张，打开了视频。
她并没有选择给视频配音的方式，而是自己会随着视频的变动，一点点将内容讲解出来。这对事前准备的要求有些高，用的又不是母语，她的确非常紧张。深呼一口气后，看视频上面黑色的大鼠标，从巨大的一句“投资你熟悉的东西”标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