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错,确实还还差点丰神俊朗的神采——你站起来走两步让我学学!”长孙青璟一边放下铜镜一边支使李世民。
“多事!”t李世民哭笑不得,“说得你从未见我走路一样。”
“走几步。就几步嘛。”长孙青璟的声音娇娇娆娆,令人头皮发麻难以抗拒,“你不走给我看,我怎么学郎君走路;我今日婚礼上露了馅,岂不是折了你的面子……”
阿彩一手执梳一手捂着嘴,背对着二人,还偷偷做手势让屋中其余婢子都故作忙碌不要再盯着二人指手画脚了。
“好好好。”李世民便勉为其难在屋中规行矩步,别扭得自嘲起来,“你看,你这么盯着我,我都不会走路了。”
长孙青璟“噗嗤”笑道:“你也会慌张?不须再走了,你就像跳傩舞的。你看我假扮男子像不像?”
长孙青璟利落起身,阿彩趁势将一袭靛青色圆领袍服为她披上。深色修身襕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她故意压低嗓音:“李兄尽管放心,李兄的恩人,便是某的恩人;李兄的妹妹,便是某的妹妹。代吟催妆诗、却扇诗一事,某安敢不尽心竭力?”
说罢她还从刀架上取下忍冬纹障刀挂在蹀躞带上,还学男子般向阿彩抱拳一礼道:“彩娘,今日由某陪同你参加落星峪张李两家婚礼,某定保你无虞。”惹得李世民和众人都忍俊不禁。
院外传来蝈娘报信的声音,车马已经准备停当,长孙敏行正在等待三人。
四个人又确认了一下在这场常人看来平淡无奇,在两位新人眼中无比盛大的婚礼中自己分别认领的角色。
李世民充当新娘李梵娘的堂兄,长孙青璟充当新郎张亮的表弟,长孙敏行充当执事赞者,阿彩充当喜娘并为李梵娘梳妆。
四人计议完毕便骑马登车。
李世民为妻子披上斗篷,手指在她颈后不经意地停留了一瞬。长孙青璟回头,正撞进丈夫闪躲的眼眸中。
李世民绕到长孙青璟身前:“虽说时机不对,我有一句话还是不吐不快。敏行也在,我若不给你一个交代,在你族兄面前也很心虚。昨天陈国夫人——”
“都过去了。”长孙青璟松爽地答道,“该说的我当场都跟她说了,大概就是这几个字的意思——我没错,我不改,不想听,随便你——毫无保留和掩饰,你舅母大概气坏了。”
“也是,大不了一起挨罚。”李世民坦然笑道,指尖轻触长孙青璟交握的手掌,“不过还是谢谢你为了我那些轻飘飘的大义远志与这个愚妇争辩,难为你了。”
他的眼里盛满了只有她能读懂的温柔、释然与骄傲。
“走吧。”长孙青璟拍拍蹀躞带上的障刀,“今天可是你救命恩人的大日子,不准说无趣的话,不能错过吉时。”
李世民收回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得对!今天是张亮的大日子,我怎可想这些无趣扫兴的事情。”
马车沿着邙山小道缓缓前行,车轮发出咯吱的声响,碾过成簇的紫花地丁,沾染上了一丝春天的味道。
长孙青璟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落星峪,招呼马上的李世民靠近车窗,轻声道:“张亮到现在还不知我们真实身份,这样妥当吗?”
“正因不知,才更显情义深重。”李世民目光悠远,叹道,“那日他在邙山下群豺狗围攻我时救我一命,只当我是普通的落单的村居子弟。如今他成亲,我们以寻常友人身份祝贺、帮忙,不令他心生疑窦,岂不纯粹?”
长孙青璟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诗笺——那是她为今日准备的催妆诗。李世民瞥见她的动作,有种回到自己婚礼迎亲之时的错觉:“你不是经历过婚礼吗?不会还害怕吧?”
“我倒真有点慌张。”长孙青璟坦诚以告,“毕竟上一次我是新妇,只管给你出难题就是。这一次我却是新郎的捉刀客,会面对宾客们各种刁难取笑,还要在一群陌生村夫村妇面前吟诗——李世民,你笑得这么诡秘,不会准备在催妆时故意为难我吧?”
李世民大笑:“我哪有本事难住你!我的观音婢在两京贵女中诗才无双,不对,长孙郎君可是令洛阳纸贵的大才子。今日定叫那些乡野村夫大开眼界!”
车马渐近落星峪,四人便分作两队各自不相熟的访客,长孙敏行与长孙青璟进入张家宅院,李世民于阿彩来到李梵娘住处。
张家的窄小院落中,已是红绸高挂,鼓乐喧天。简陋的农舍中架起气派的青庐,庐帐中被装点得喜气洋洋。
青庐内外摆着几张粗木几案,长短高低皆不相同,大概是乡邻们自行拼凑的。
邻里乡亲穿梭其间,孩童们追逐嬉闹。长孙敏行先一步进入院中,向张亮拱手道:“张郞,我这个礼生来你家的路上恰好遇到你表弟,便携手前来。”
说罢,长孙敏行附着张亮耳朵告知眼前俊朗的小郎君就是李世民的妻子假扮的,张亮吃惊地向长孙青璟拱手致意。
长孙青璟配合地以男子姿态规行矩步至张亮面前,还故意大声说道:“兄长的请帖我已经收到数日,今日特来贺喜,并陪同兄长一同迎娶新妇。”
“来得正好!”张亮欣喜不已,“我正缺一位代我吟诗的雅士。表弟真是解我燃眉之急。”
他开心得踉跄一下,惹得周围人哄笑:“新郎官今日开心坏了,你们表兄弟二人不知何时启程迎新妇子回来?”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拄着拐杖走来,眯着眼打量着长孙青璟:“这位郎君面生,是……”
“老太太,我是高孝璟啊,张家最爱追着黄狗闹的外甥。”长孙青璟故意装出与老妪万分熟络的样子,挽起她的胳膊走了几步,“我小的时候,总是偷你家的石蜜糖吃,你都不舍得打我。如今我不过是个子高了些,又多读了些书,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
长孙敏行与张亮不禁由衷钦佩长孙青璟信口雌黄的能耐。连张亮本人也开始怀疑他真的有这么一个伶牙俐齿、调皮捣蛋的表弟。
老妪听了那么多细节,脑子有些错乱,也莫名奇妙地在记忆中翻出那么一个本来并不存在的孩子。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荥阳那边的亲戚!快请进,先用些酪浆胡饼,迎亲时又要下婿又要对诗,不吃饱可是连新娘子也接不回来呢!我听说新娘子的堂兄是洛阳富户,为了丧亲的堂妹特意来主持婚礼——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必然狠狠为难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村妇的。”
“我不怕他。”长孙青璟咬了一口粗制滥造、油水不足的胡饼道。
-----------------------
作者有话说:我们阿璟就是这么一个对亲人,对朋友又活泼又宽容的样子[星星眼]
第99章 通关
众人在张家简朴的院落里谈笑之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偷偷跑上前来摸长孙青璟所佩障刀,长孙青璟给了他一小包随身携带的蜜煎枣,笑笑赶走了他。
长孙敏行又与张亮最后敲定迎接新娘的时间,查看了新人入门时翻转踩踏的布袋子、铜镜、红烛是否齐备,又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亲自将每一扇窗的缝隙用枲麻堵住,拿三升粟子填满石臼,以草席覆盖在井口上,又亲自将三支箭挂上门顶。
众人便再次相互端正衣冠,检查牛车装饰,便招呼临时拼凑的乡间乐队,吹吹打打出发了。
李梵娘家的门栓没有迎亲者们料想的那般牢固,堵门的无非是一群好事的少年,张亮、长孙敏行再叫上同村看热闹的人助力,稍微用力便推开了。
长孙青璟暗忖李世民与长孙敏行二人心思缜密,就这样的柴门,推坏了还得孤儿寡母重新修葺,实在不值当。确实不如免去虚礼,省得给新娘家人添乱。
院内人声鼎沸,李世民护着李梵娘的母亲穿过人群,不时与人寒暄。他刻意收敛了平日里的锋芒,言谈举止如同寻常富家子弟,俚语村言脱口而出。
“二郎演得不错。”长孙青璟且行且与李家众客抱拳施礼。
长孙敏行微笑道:“你也不差,追狗偷糖,说得老妇都信以为真了。也不知世民给你和张亮出了什么难题?”
长孙青璟向着临时乐队一抬手,筚篥、鼙鼓、琵琶声大作,人群骚动起来。
乐队与迎亲诸人让出中间道路,张亮昂首阔步而来。刚毅的脸上却布满的汗水,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双大雁。
“哦,不妙。大雁要被他闷死了。”长孙青璟顺手在t地上捡起一截竹竿,戳了戳张亮后背:“笏板给你,大雁给我!”
“新婿来迎亲啦!众宾客退后!”长孙敏行高喊。
李家院落中的客人不但不为张亮让路,反而齐刷刷在迎亲队伍前筑起三道高墙。
“来者非善!”长孙青璟调侃道。这时她才意识到,哪怕高家败落,在她成婚时仍有数进院落供她为难李世民。而如今这个窄小的院落中,只能筑起人墙助兴——也亏得李世民想得出这般馊主意。
“汝曹才是来者!”李梵娘的“从兄”李世民笑着拨开三道人墙,站在张亮一行面前。
他的眼中闪过恶作剧般的光芒,快步上前拦住张亮一行:“且慢!堂妹出阁,岂能轻易让你接走?”
张亮认出李世民,眼中闪过惊喜,随即配合地作揖:“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院内众人见状,立刻起哄:“新阿舅须得给这小子一点下马威!”
“下婿!下婿!”好事者早已将竹杖分发至组成第一堵人墙的少年处,大家以杖击地,发出整齐划一充满威慑的敲击声——中间嘶吼得最大声的正是唐国府上的几个部曲。
“世民跟这几个最为得力的家兵说了,今日下婿,既要虚张声势又不可伤了张亮半分,事后有重赏!”长孙敏行凑近长孙青璟耳边道。
长孙青璟不禁抿嘴轻笑,心想李世民还真把自己当成这李梵娘这孤女的哥哥,整个家庭唯一可以仰仗的人,所以才如此考虑周全。
长孙敏行古怪的眼神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男装,身份也是新郎捉刀手,方才不经意的笑差点把自己给卖了。
她赶紧正色咳嗽几声,学着同行少年们的样子抱怨了几声:“不想这家大舅如此刁难,怕是新郎要吃苦头了。”
她又左顾右盼一番,认定刚才下意识流露的少女情态并未被人洞悉,便粗声粗气质问李世民道:“我家张郞行事端方、器宇不凡,与令妹佳偶天成,为何如此为难于他?”
李世民手握竹杖,负手而立,故意板着脸道:“我李家虽非高门大户,但堂妹也是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张郎要迎娶,须得过三关——这第一关,以竹杖代刀剑,与我对战!要是赢了,再入下一关,要是输了,便不配迎娶舍妹。”
“好!比就比!”张亮爽快接过李世民扔来的竹杖,将笏板插在腰间。
暮色四合,庭前风起。两少年执竹为兵,对峙于阶下。竹杖相交,破空有声,宛若龙吟。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也都知道照着旧俗,新娘家中必须出人下婿,否则轻易令人娶了去,岂不遭乡邻耻笑娘家无人?
而今听说李梵娘堂兄远道而来认亲,为孤女置办嫁妆,人品贵重又兼器宇轩昂,梵娘今后夫家娘家皆有仰仗,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当然照着旧俗,早定下的婚约,女家也不可能在迎亲这天反悔。众人也无非看热闹不嫌事大。
“大舅切莫伤了新郎,你妹妹可会伤心的!”有人调侃道。
“新郎莫伤了大舅,不然今天带不走新娘!”有人促狭高叫。
李世民目色一沉,招式微滞,似力有不逮。张亮见状,欺身上前,以竹杖一挑,竟将李世民手中之竹杖夺去!
“好!”长孙青璟带头喝彩,“大舅悍若虓豹,张郞骁勇绝伦。但终归我张家郎略胜一筹,大舅也输得不冤。”
“这第一关,就算张郞过了。”李世民笑道,“我自愧不如。”第一道人墙边缓缓退去。
“他这破绽卖得恰到好处,不是行家看不出他诈败。”长孙敏行喋喋不休地告诉长孙青璟此中门道,“张郞也是个机灵鬼,瞬息之间抓住时机。总之,夸他们势均力敌是没错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舞刀弄剑,只喜欢考据切音。”长孙青璟抚摸着大雁道。
“我是代人之后,当然喜欢骑射刀剑。”长孙敏行道,“你小看我。”
两人会意而笑,等待着李世民再给张亮出难题。
“第二关,我妹妹喜欢听琵琶曲,新郎随便拨弄一曲。她若满意,便算通关!”
还未等竹杖大战后喘息未定的张亮开口,长孙敏行便向乐师借来琵琶:“无须新郎出手,傧相长孙讷言愿代新郎为大家奏一曲《西洲曲》。”
“可。”李世民点头示意。
长孙敏行席地而坐,他垂眸调弦,执起笏板,先是低低几个泛音,忽而轮指急捻,把采莲曲里的棹歌水浪都泼剌剌挑出来。宾客们屏息凝神,一群少男少女竟随着曲调轻哼起来。
大家唱到“海水摇空绿”处,长孙敏行突然以笏板叩响音箱面板,清越如碎玉投盘。西洲的相思子、红鲤鱼、白鹭鸶,便脆生生地从琵琶弦上跳了出来,本来忧伤的情歌竟然被他弹出了几分圆满的欢乐味道。
“这第二关也必须通过。”众人欢呼。虽说张亮请人捉刀,但在旁人看来,明知自己不擅音律却愿意有备而来,正是对新娘和她家人的重视。捉刀手的表演越精彩,新娘的兄长便越有面子,也就越不能托词不让新娘登车。
李世民装出精通人情世故的样子,故作矜持地言道:“虽说请人代弹,但你也算个有心人,两家亲友也很感怀,我便算你通过了。”第二道人墙也识趣地让开了。
“诸位郎君,请稍后,李娘子还需梳妆。”阿彩从一扇与简陋农舍不太相符的屏风后绕出来,特意向新郎众人拱手道,“娘子的同心髻,还需一个时辰才能梳好;再加上额黄、妆靥,固定杂宝冠,又需要一个时辰;再为娘子着中单、青色连裳,佩革带,又需要一个时辰……”
众位宾客哄堂大笑:“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还准不准新郎接新娘了。”
长孙青璟带着迎亲诸位和着羯鼓的节拍喊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玉颜人,莫踌躇!锦帐开,迎娇客!”
“妆成否?郎心急!”这一句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长孙青璟趁乱将大雁递给张亮。张亮在众人惊呼中将一对大雁抛过屏风,稳稳落在李梵娘怀中。
“胭脂色,胜朝阳!三星照,出闺闱!新妇子,催出来!”众人随着长孙青璟一起起哄。
“好好好,请诸位静待舍妹梳妆。”李世民向众亲友拱手,“我也不为难新郎,第三关——请以邙山,落星,春天,新婚为吟咏之物,当场做一首催妆诗给我妹妹!一炷香时间!”
“大舅,这分明就是为难嘛?”
“张郞哪里是读书写诗的料,换个简单的,就此放过他吧!”
长孙青璟与长孙敏行对视一眼道:“大舅果然是来为难我的,他事先都不说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我替张亮事先写在笏板上的浅显句子统统作废,我脑子里记诵的那些名句是一句也用不上。本来一路上我就教了张亮几句简单的催妆俗诗应付一下,如今叫他如何是好?”
长孙敏行望着面红耳赤的张亮,催促长孙青璟道:“你今晚回别业后再去让李世民跪砧伏枰。现在快去给张亮解围,全看你的了。”
“兄长莫慌,我来代劳!”靛青袍服的长孙青璟越众而出,她向四周拱手,姿态潇洒,并无半分女儿娇态。李世民暗自喝彩,面上却故作不满:“小郎君,我知道你护兄心切。可是作诗并非儿戏,若是半句不合意,我妹妹便不登车了。这责任你可担得起?你可想好了……”
长孙青璟拱手道:“担得起。我保管李家人满意,新娘与大舅尤其满意。”
李世民忍俊不禁道:“也罢,你既然如此逞强,我且听你诗才如何?”
-----------------------
作者有话说:两个社交悍匪的对决[555]
第100章 婚变
看热闹的乡邻纷纷鼓气道:“新郎家人不要怯场!这诗定要作得令李家人心服口服,甘愿送新妇登车!”
长孙青璟望着屋中花烛,吟诵道:“邙阳星坠镜台明,云裾初萦月华新。莫遣描眉耽曙色,珠鞍已系柳梢烟。”
诗罢,满院寂静,继而爆发出震天喝彩。诗句通俗却有分寸,不似一般乡野催妆诗那般恶俗露骨。农夫农妇们勉强能听懂,觉得应景、雅致却无鄙俗联想,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