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皇帝授意下,省去诸多繁文缛节。由李渊引领,自中门进入正邸。
杨广一路查看府中装饰,一路殷勤询问丧礼诸事,赐粟与绢帛礼部是否送达大兴府邸,葬礼是否按制操办,世子身体是否安康。李渊一一作答。
裴蕴近日因无法将李浑李敏谋反案坐实惹来杨广极度不快,杨广索性不让他同行,以免看到他满面愁容,搅扰自己出行的兴致。
裴矩自大朝会来开始曲笔微言,旁敲侧击提醒他暂时不要用事于突厥,妥善处置饥民要紧,被杨广以一句“朕不好谏言”封口之后,便钳口结舌,噤若寒蝉,也被杨广从同游名单上删去。
宇文述本来是不错的微服同行人选,其人鹰目犬鼻,洞察秋毫,定能助杨广防患于未然,只是宇文述急于邀功接手了李浑案,特意表现出一副殚精竭虑的模样,杨广便任由他连夜查找卷宗为自己分忧。
于今,同行的狎客佞幸便只剩下虞世基一人。但是这条精通仕宦之道的老狐狸在皇帝明确表示出对李渊的倚重或嫌恶之前,还是选择察言观色以应万变。
南阳公主与驸马宇文士及性情谦抑,虽贵不矜,在皇亲国戚之中风评极佳,便经常得以与帝后同时出现在各种场合。
至于河内公主与驸马宇文皛,勋贵们莫衷一是,不敢臧否。唯一确定的是,杨广在这个正月里认为这个女儿率真坦易,女婿笃忠尽智,便无视萧后微词,几乎将新婚夫妇当成装点銮仪最华美的琼琚。
宇文士及很快加入到皇帝、国公、金紫光禄大夫闲叙往事的行列中。
李世民与宇文皛自然记得之前拳脚相向之事,但是碍于皇帝与各位勋贵长辈在侧,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被迫靦颜揖见,之后便再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紧跟在尊长们身后,时不时附和着假笑几声。
长孙青璟便有些局促,府中勉强有资格侍奉皇后、公主的女眷只她一人。即便再沉稳聪慧的娘子,也会担心自己应对失措。
萧后对唐国府布局陈设赞不绝口,对长孙青璟感慨道:“我过去来时,也与你母亲说笑,单论这宅院,国公一家看着不像是从陇西或者大兴而来,更像是从迁州、江陵而来。”
长孙青璟有些不解其意。萧后笑道:“我出生在江陵……”这位前西梁公主、现大隋皇后在这个洛阳的豪宅中,生出了桑梓之思。
即令长孙青璟再聪慧,也弄不明白李家的宅院为何如此符合皇后的雅鉴趣尚。
恰好李世民回头,似乎在百无聊赖中偷听妻子的应对,皇后的赞叹恰好也落入他耳中。面对长孙青璟睁圆求助的眼神,他调皮地眨眨眼,嘴角上扬,对她的窘境极度缺乏同情,似乎这是无聊上元夜的唯一乐趣。
他做了个“以后告诉你”的手势,便又恢复左右趋走的恭敬状态,跟上了皇帝的新话题。
“叔德啊,这几株杨树有些年头了……”杨广的言辞中荡漾着极度的愉悦。
“啊,是啊……”面对眼前凭空生出、绿绸为叶的杨树,李渊一时罔知所措,他大概也猜到这是两个孩子有心所为,便想努力挤出几句阿谀之词。
他暗瞩虞世基,心想若论巧言令色的功力,他恐怕竭蹶而趋也赶不上这位金紫光禄大夫。若不趁此机缘顺着杨广的话题表一番忠心,岂不浪费了几株佳木与大好时机。
“陛下。”李世民急趋上前,搀扶李渊,“容臣斗胆直言,我父亲想是见了旧物,又念及母亲。臣恐父亲失态,涕泪交流,陛下能否容臣代父亲回禀?”
“这是当然。”杨广也留意到李渊瘁容不消。
初时在宫中值宿忙碌,他无暇思念亡妻,而今回到府中,自然睹物伤怀。
陈宣华、陈婤与吴绛仙香消玉殒那阵子,杨广确实也不愿提起仙都宫、迷楼这些字眼。
这也算是表兄弟之间为数不多的玄照共鸣。
“好吧。”杨广竭力展示自己体恤臣下,宽容大度的一面,“你替唐公说。孩子,你名叫……”
“世民,李世民。”
长孙青璟不禁咋舌。李世民几乎整个秋天都在洛阳,在紫微宫,在杨广面前。以他跳脱的性格,是如何做到让杨广几乎不记得他的?
她想起父亲长孙晟常与子侄辈吹嘘自己十八岁时,与还是丞相的先帝一见如故,两人只聊了几句周、齐、突厥形势,先帝便拉着长孙晟的手连连称许,嘱他恪勤匪懈,以待后用。这可谓君臣相得的一场佳话。
而今这君王不记得臣子名姓的奇闻到底是李世民貌寝形陋、文不称笔、武不挂弓导致的,还是杨广藻镜失照造成的呢?
一股不平志气涌上长孙青璟的心头。她自始至终不曾怀疑丈夫文武之才不如父亲——这大概是一个十四岁女孩最后的倔强。
“哦,朕想起来了。你父亲用《晏子春秋》里头的话给你起的名……”杨广打断了长孙青璟的思绪。
“正是,父母冀臣如晏平仲为‘齐之世民’一般,成为隋之世民,隋之卿相。”
众人便一起笑了起来,就连一直沉着脸的宇文皛也露出了轻蔑讥诮的神色。
杨广胁息累欷,不能自制,虚拊李渊肩头道:“叔德啊叔德,你这个次子世民——这次朕没记错,是次子吧——虽说满嘴没遮拦,一开口就是想当宰相,但也不失坦诚可爱……”
长孙青璟闻言也只能在心中轩渠笑悦:“他在十一岁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骗子!誖谩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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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洛阳大舞台
二凤阿谀技术的人生巅峰在此,也止步于此了,青璟暗中观察,准备妥帖,也会有疏漏。
二广色厉内荏,虞世基投其所好,李渊见招拆招。
南阳和宇文士及此时是属于世俗意义上的神仙眷属
河内与宇文皛属于同床异梦的一对装饰品
萧后是最倒霉的一个,遇见了大厦将倾却无法挽回。
群像,就是作者的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洗具和承载灵感的器皿……
李世民一番对“世民”二字的解读令杨广解颐而笑。
毕竟,被阿谀谄媚环绕的皇帝有时也需要一点无伤大雅的坦率任真调剂心情。
“那你说说,这杨树上以绸缎为叶可是出自朕的机杼?照着宫中和通远市的彩树所扎系?”
在所有人都觉得眼前少年只要开口称“是”便可引得皇帝开怀,何乐不为?谁都料想不到李世民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全是。”
李渊已经开始扶额装累,盘算着怎么向皇帝谢罪自保;长孙青璟抱怨着丈夫为什么就不能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虞世基心中暗笑唐公这种循墙而走,莫敢触鳞的勋贵怎么会教出如此坦荡无惧的公子来;宇文皛确是极其期待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自诩正人君子的狂妄之徒君前失次,酿成大错……
杨广此时兴致正浓,便要探个究竟:“我听你解释。”
“我父母都爱杨树,我从小就见到他们春日里在树下对弈……”这句话,好似一把钝刀,立时割疼了在场的人心,“母亲说过,谢太傅与王右军就在杨树下对弈,她极爱这些风至摇枝,棋子坠落,神色不动的林下风流人物。父亲则简单得多,他单是喜欢春日里杨树速生速长,枝繁t叶茂,荫蔽满庭。秋风扫过,疏叶萧萧,如王事鞅掌,召唤他饮马边塞。父亲在涿郡督粮时,母亲教我陛下的‘杨叶始萧萧,马嘶思故坰’,如今她故去了,父亲形单影只,眼前唯有梁简文帝所说‘疏杨影里寒’。我害怕他睹物思人,又恐他见到还未抽条的杨树更加伤心,所以干脆学着陛下的妙策,将杨树以绿绸饰之——既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也希望父亲不至于那么伤心。”
低等的阿谀,大致就是表露自己如何忠于国家。
中等的阿谀,无非就是剖白家人如何在皇帝感召下尽瘁事国。
最高等的阿谀,大概就是这种不着一字,却令人感觉唐公举家尽心竭力以奉社稷,儿女情长又英雄气壮的沥陈。
——话又说回来,如果事为实,情为真,无非就是换了一棵树,似乎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谄媚。
杨广愣怔在原地,似乎被杨树垂地的谶纬与自己伟大的诗篇感动得魂悸魄动。
“陛下恕罪,小儿胡言乱语,惊扰冒犯陛下,望陛下宽宥。”李渊不失时机地跪拜请罪。
“唐公请起。”杨广茫然地扶起被自己误会多年的表兄,情真意切地说道,“岂知杨树百尺,不及松贞!我今日方知哪怕杨树百尺,仍需公之贞。”
杨广爱极了李世民所述故事中那个奋袂援枹、振臂高呼便能使得忠臣、贤媛、有志少年于家为国奋不顾身的贤君圣王。
原来这一切只是李世民一场半真半假、精彩纷呈的表演。表演的可恶与精妙之处都在于节奏完全由他一人掌控,苦笑皆由他,其余人等只有沉浸于此的资格却完全不知晓剧情将向何处延伸。
荒唐而又完满!
险境既脱,长孙青璟扪心徐喘,却又一次迎上李世民狡黠的目光,似乎,还有一点渴求被赞赏的意味。她抿着嘴唇,低头不语。
河内公主显然两次都捕捉到了年轻夫妇四目相交时细腻柔婉的深情,或者默契,甚至别的无法言说的、她从未得到过的、令她讨厌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众人目光不聚焦在她身上的情况,就像她父亲无法忍受无能的官僚们不进行执行那些天马行空的敕令一般。
她早就在不经意时摘下了冪,企图令少年惊艳,令少女羞惭。
然而她大错特错,在那对笙磬同音的少年伉俪眼中,她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所臆想的骚乱、争执、忌妒全然不曾发生。
光艳照人的容貌与华美的衣饰一直是公主无往而不利的凶器。而今利器却一头扎进石头缝败草堆中,令她无比沮丧。
她尤其讨厌眼前这个身着斩衰,不施粉黛,头梳低髻,发间只斜插一支未精细打磨的榛木簪的女孩。
父亲愿意拉拢,疑心试探是父亲作为皇帝的本能,母亲颇有微词是母亲有自己坚守的原则,长姊愿意做贤媛淑女是长姊被马尚宫那些无用的学说所毒害,宇文皛忍气吞声甘为笑柄是他身为帝婿的本分。
而她,堂堂帝女,绝不会让李家称心如意地躲过皇帝的忠诚度测试。她定要令他们痛不欲生。
身着狐裘的河内公主故作娇弱,向父亲杨广撒娇道:“陛下已在中庭滞留多时,只因陛下身强力健而不自知。可是阿奴早已双脚麻木,两手冰冷。加上此处黑灯瞎火,我与阿娘阿姊更不胜寒意。阿耶,您能否找个暄和之处再与诸公清谈叙旧。”
“我这女儿颇为刁蛮,身子又娇怯。诸公见谅。”杨广笑道,“我便不与唐公在这杨树荫蔽之下秉烛手谈了。唐公府上可有熙暖厅堂供我这娇气的女儿暂避?”
“臣已嘱咐儿媳在正堂备好御座,请陛下移步赏光。”李渊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日杨树之事儿媳出力非凡,儿子应对机巧,总算在大开大合之间通过了皇帝的第一层试探。
河内公主却刁难道:“虽说已过元正,但是贵戚们地正堂仍旧凉意甚重,之前陛下造访的许国公、闻喜县公府上就是如此。母亲随行,舟车劳顿,我生怕慈躬违和,所以多嘴。陛下就一点都不体恤皇后吗?”
“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孝顺起来?”萧后揶揄道,“唐公莫听河内公主胡言。且带陛下与我前往新设的御座即可。”
杨广经女儿旁叩曲问,从自我陶醉的迷梦中警醒,带着些许微示问萧后道:“皇后可是劬劳过度?”
“陛下,妾无妨。”萧后内心并不赞成杨广将一场针对勋贵笼络慰抚掺进试探的意味。
君主的心思复杂难测,便无法保证臣子的忠贞简单纯粹。
皇后果断拒绝了皇帝与公主的提议。
“长孙娘子!”河内公主不依不饶地转向长孙青璟,下意识地以指尖拂过颈项间波斯式样的璎珞,“娘子是贵府如今真正的女主人,我便昧死为我形劳神瘁的母亲再问一句。今日陛下只是微行,扈从也便是少数家人与心腹近臣,为示亲近与庄重,还特意携妻女同行。娘子年少聪慧,想来一定能准备好一处既舒适又可亲近团坐的暖阁——君臣一如家人闲坐,友人清谈。这样的处所,想来娘子一定能够找到。”
“就你多事!”杨广与女儿唱和着,面上假意训斥,心中却极满意女儿以闲语试叩李家底细——倘若李渊与两个孩子开始慌乱,便是可疑;倘他们照办,便是坦荡。
“禀公主,确实有一处尚可满足公主所需的地方,便是我母亲唐国夫人生前休憩、会客、读书之所。如今,已改成公子为母守制的住处。也不知可否入公主青眼?”长孙青璟有礼有节地问道。
“不妥不妥,小儿守制之处太过简陋。实在无以待宾。陛下不如到正堂暂歇,我令世民与青璟再行找寻合适的暖阁。”李渊一口否定了儿媳的提议。
杨广一时弄不清李渊到底是真心觉得陋室无以待客还是另有隐情,索性一锤定音:“我看,公主也不要太过挑剔,就依长孙娘子所言……”
“只是我们一行叨扰公子凯风寒泉之思,我心生不忍。”萧后瞪了河内公主一眼,心生不悦。
“殿下这是哪里话?内子在天有灵若是知晓殿下挂念她,想来也殊感慰藉。”李渊说罢,便携众人前往更深的院落之中。
长孙青璟注意到除了两位驸马之外,另有数位皂衣侍卫紧随皇帝,神情凝重,左顾右盼,似乎在唐国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搜索着异图不臣的枢机。
长孙青璟疑心那就是候正候人一类的军士,并非简单的扈从。她假托准备茶饮菓子,将蝈娘与阿彩叫到跟前,轻声叮嘱数句,便又跟上了皇帝探查的队列……
窦夫人的暖阁本来也算不上华美,作为王羲之身后相隔数百年望风怀想的景从者,她本人的私密暖阁并不似洛阳其他贵妇的会客室一般极尽奢靡之能事,而更像六朝林下之君子的住处——甚至,因为改□□子的守制之所而更显得简淡萧索。
李渊、李世民、长孙青璟叩请杨广夫妇入正座,然后侍立于侧。长孙青璟为贵客们奉上五色饮子、新酿的冻醪、蜜煎梅子,酥酪醍醐,一时乳、果、酒、药香伴着安息熏香萦绕满室,恍惚间到真有一种亲友齐聚、围炉夜谈的融怡。
王尚仪召唤一位年轻宦官前来试膳。
“败兴!”杨广将袖一甩,呵退试膳宦官。
萧后持汤匙从琉璃碗中舀取醍醐,轻抿一口,又禁不住环睹小阁,感叹道:“唐国夫人果然高标风格。”
萧后只是并不完全清楚窦氏爱王右军是真,爱竹林清泉是真,性格洒脱磊落是真,然而华姿曜日、明珰照夜更是真。当她端坐在此居室中时,自然四壁增华,南薰自至,根本无所谓帘帷几案清淡萧然。
这居室无非是一块熠熠生辉的琼琚身后微不足道的背景或是藏身的香奁。
南阳公主也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番年轻儿媳努力维持婆母所爱居室原样的孝顺体贴。
然后,她偷偷拍打宇文士及后背道:“许国府方才的陈设可称作袭晏子裘、效公孙之被,画虎不成反类犬——你父亲与兄弟真要附庸风雅,当效仿唐国府兰室琴筑,这才是真的不著金玉,尽得风流……”
宇文士及笑道;“公主不要在我面前说起化及与智及,我与他二人冰炭不同器——如何教得会他们?”
河内公主执起荷叶盏,向长孙青璟略微致意:“确实是新酿冻醪,可惜我们来得仓促,娘子的酒似乎曲力未充。”
“在酒国春官面前,我不敢卖弄……”长孙青璟答道t,“的确是我太过性急。死罪死罪!”
“不过,这酒也尚属青州从事。”河内公主向宇文皛、虞世基使了个眼色,三人抢先一步为皇帝上寿。
“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大隋宝祚延洪!”
刚坐定的诸人不得不被公主裹挟着蹈舞一番。
杨广敷衍了热忱上寿的诸人,目光却被室中一扇半新不旧的屏风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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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凤这辈子谄媚功力全用在这次接驾上了,以至于以后完全成了青璟的猪队友[问号]
某位画师该你大显神通了
李家该如何通关呢?
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便随着玉液琼浆的起伏在杯中隐现。
“酒骨未成令诸位不得尽兴,世民自罚一杯。”李世民主动与相对周慎谦和的宇文士及夫妇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