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热潮(木木tree)

只是刚坐下没多久，天边骤然响起几道雷声，撕裂了小区的平静。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燥。
须臾间，豆大的雨点已经打湿楼梯间的玻璃窗，窗户上印满了蜿蜒而下的水迹。
沉沉乌云遮掩住楼梯间本就贫瘠的光线，姜岁感觉自己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昏暗、压抑。
姜岁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寸步难行。
也不知是浔宁原本就多雨，还是今日特殊，这场雨不光来势汹汹，后劲更是绵长，下了许久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耳畔充斥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如同白噪音一般，姜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氤氲上她的眼眶，洇出小小的泪珠。
喧嚣暴烈的夏雨带着如雾般浓密的水汽笼罩着这片小区。
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姜岁用手掌托着脸，静静地听着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自从知道要来浔宁后，她就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
加上刚刚搬行李上楼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压抑许久的疲惫感在这一刻齐齐涌了上来，让姜岁难以招架，没一会功夫，她就歪靠在墙边睡着了。
姜岁感觉自己好像被梦魇着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明明已经睡着了，但还能感知到周围的情况。
原本寂静无声的楼梯间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姜岁听得真切，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所以，是谁回来了？
是妈妈？
还是住在这里的其他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岁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但眼皮却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倏地，脚步声消失了。
“怎么睡在这了？”
与此同时，低磁的声音落入姜岁的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
不睡这睡哪，她又没有家里的钥匙？
姜岁下意识抿了抿嘴，眼皮依旧沉重得厉害。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可这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声音意外地让她感到心安。
姜岁重新陷入黑沉的梦里，等她真正清醒过来时，雨已经停了。
天空重新恢复湛蓝，云层叠峦，飞鸟掠过的痕迹清晰可辨。
除了水泥地上尚未完全干透的水洼，这场暴雨的痕迹几乎已无处可寻。
姜岁转了转脖子，等酸胀感稍稍退却后，才慢慢扶着墙站起身来。
怎么还没回来？
她的目光顺着盘旋的楼梯向下望去。
雨停后，除了蝉鸣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依然很安静，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归于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妈妈或许也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现在雨停了……
姜岁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她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仿佛应了姜岁心中所想，没多一会楼下真的传来了响动。
姜岁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控制住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再次俯身朝下望去。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
一男一女的声音。
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姜岁对于旁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发现回来的人不是妈妈后，她兴味索然地重新直起了身子。
现在她只希望这两人千万别是对面的邻居。
因为在见到妈妈之前，姜岁不想跟任何人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想解释为什么她进不去妈妈的家，更不想被人用奇怪和狐疑的眼神打量。
陷入争执的两人谁都没有发现这个空间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亦年。”
男人突然叫了一声女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瞬间攫取了姜岁所有的注意力。
她的预感确实没有出错，但事态的发展还是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
苏亦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姜岁瞳孔微缩。
一种极其微妙的思绪在她脑海里膨胀。
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清醒，还陷在荒诞的梦境里。
她从未想过妈妈身边会出现其他人。
尤其对方还是个男人。
“以后再碰到下雨天，你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我过来接你，别像今天这样又困在超市了。”男人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姜岁忍不住皱起了眉。
关心的话语被他用这种充满命令式的傲慢语调说出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就好像苏亦年是他的专属物件，必须听从他的安排一般。
尽管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但姜岁对这位陌生男士的印象已经跌到谷底。
一阵聒噪的蝉鸣声兀地响彻整个小区，同时也遮掩住了姜岁悄悄往下挪的脚步声。
走到二楼的小平台，姜岁停下脚步不再朝下走。
目前是什么情况她还没搞清楚，她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先选择静观其变。
这个角落很安全，不光不会被人发现，还能将楼下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苏亦年的语气疏离而客气：“罗老师，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麻烦了。”
话语里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
但对方不知是在跟她装傻，还是真的没听懂的她的话外之音，语调暧昧不清，“你别跟我这么客气，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苏亦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跟罗奇同为学校老师，高三年级主任热心过头想要撮合他们两个，于是自作主张当了回乌龙媒人。
学校其他老师大概也觉得这是一桩天赐良缘，总是有意无意地帮着罗奇，使得苏亦年的处境越发尴尬起来。
可苏亦年对罗奇只有单纯的同事之情，她心知这种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烦，于是特意将罗奇约出来说清楚，对方当时也表示既然她没这个意向，他也不强求，大家继续当同事就好。
暑假期间两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苏亦年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直到今天她跟几个同事一块去超市采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她们，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罗奇，罗奇打着“帮助同事”的名义赶到了超市。
苏亦年被她们推搡着上了车，在同事们的打趣声和罗奇暧昧不明的态度中，她惊觉事态的发展似乎出现了一些偏差。
“罗老师，我以为我们早就说清楚了。”
苏亦年耐心等这阵声嘶力竭的蝉鸣结束后，认真地看向罗奇，“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从来没变过，我们只是同事关系。”
罗奇神色微变，“你是不是介意我有个女儿？她平时都是跟着她妈妈的，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会来我这里。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会去跟她妈妈商量，尽可能减少她过来的时间。”
苏亦年的婚姻感情生活一直是个谜，但这些年从未见她跟其他异性有过亲密接触，罗奇私以为她应该是单身，或者是离异没有孩子。
罗奇很满意苏亦年的条件。
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工作也好。
当初听到年级主任要帮他跟苏亦年牵线搭桥，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惜苏亦年对他的态度很冷漠。
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苏亦年对他无意，罗奇也不想搞得自己太卑微，便歇了这点心思。
趁着暑假，罗奇又相继见了好几个相亲对象，只是见的人越多，他就越惦记苏亦年。在他看来，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苏亦年。
或许苏亦年当初拒绝他，只是因为矜持，又或者是想要故作姿态拿捏他。只要他肯放低姿态，苏亦年未必会拒绝他第二次。
这个念头在罗奇脑海里越演越烈。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觉得我们各方面都很合适，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听着罗奇脱口而出的承诺，苏亦年的表情却渐渐难看起来。
她说话向来温声细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腔调，可现在就连楼上的姜岁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就要选择远离自己的亲生女儿，罗老师可真是个好爸爸。”
听到苏亦年不留情面的话，罗奇黝黑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露出难堪的窘态，但他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毕竟都到人楼下了，他还想再做点什么，好挽回自己在苏亦年心中的形象。
他的目光落在苏亦年脚边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上，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你买这么多东西肯定很重，我帮你拿上去吧。”看似问询的语气，依旧充满了独断专行的意味。
他甚至没有给苏亦年拒绝的机会，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朝购物袋的方向探了过去。
罗奇是体育老师，体格健硕，虽然苏亦年自觉没必要怵他，可男女之间天生的体型差异却无法消弭，见他要夺自己的购物袋，苏亦年一边连声拒绝，一边有意识地往后退。
这混蛋是想干嘛！
姜岁顾不得其他就要往下冲。
突然，一道清冷的声线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苏老师，我帮您。”
姜岁脚步一顿，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声音竟跟她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姜岁伸长了脖子也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她现在已经没有刚刚那么焦灼了。
罗奇还维持着抢东西的姿势，脖子却滑稽地转向声源发出的方向。
等看清对方是谁后，他的瞳孔猛缩。
“季璟虞？”罗奇喊出了来人的名字。
几乎整个学校的老师都认识季璟虞。
原因无他，他太优秀了。
没有人会不关注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季璟虞像是才发现罗奇这人似的，黑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跟他问好，“罗老师。”
对上季璟虞的目光，罗奇不知为何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他不确定刚才那一幕季璟虞究竟看到了多少，但为了自己的颜面，只得面色讪讪地收回手。
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罗奇将手插进兜里后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
“我家就在苏老师家对面。”季璟虞神情淡然地走到苏亦年边上，自然地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苏老师，我帮您提。”
十七岁的男生正介于男孩和男人的过渡时期，初具力量感，这点重量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苏亦年放松下来，也没跟他客气，“谢谢你，小璟。”
“罗老师再见。”接着不等罗奇再开口说话，季璟虞就下了“逐客令”。
“……”
罗奇被他说的喉头一滞，可偏偏从季璟虞的语气里又听不出一点异样的情绪，叫他一时间摸不准季璟虞说这话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对，我是准备要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再不走就真的是在自讨没趣了。
说完罗奇又看了一眼苏亦年和季璟虞，他的眼中仍有不甘，但又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小璟你也出来买东西，这是……”
苏亦年的目光落在季璟虞另一只手拎着的购物袋上，透过透白色的袋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装着薯片、汽水等零食。
买的还不少，满满当当一大袋。
季璟虞平日里不爱吃这些，因而苏亦年的语气不免带了些疑惑。
季璟虞下意识把自己的购物袋往身后藏。
不过就是掩耳盗铃。
清隽少年的脸上难得露出窘迫的神色，“突然想吃这些了。”
这些零食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喜欢吃。
即便季璟虞少年老成，但到底也才十七岁，苏亦年将他的不自在看在眼里，温柔地笑了笑，不再多问。
“天热，咱们上去吧。”
“您走前面。”
季璟虞像是想到了什么，迈出脚步的一顿，如是对苏亦年说道。
苏亦年只当季璟虞还在不好意思，便依了他的话，走到他前面去了。
姜岁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地抬脚就往楼上跑。
可到底还是没来得及。
苏亦年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就跟抓着楼梯扶手往上跑的漂亮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发现避无可避后，姜岁有些懊恼地咬了下嘴唇，认命般慢慢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四目相对。
姜岁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脑袋嗡嗡作响，原来这就是她的妈妈！
不是印在照片里，不是只会出现在姜云钊口中的妈妈，而是活生生的，可以伸手触碰到的，有温度的妈妈！
仿佛空气被剥离，苏亦年觉得周遭骤然变得寂静无比，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厉害。
一下一下，几乎震得她的眼睛发酸发疼。
苏亦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是姜岁，姜云钊是我爸爸。”
原本打好的草稿在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句苍白的开场白。
其实根本不用她自我介绍。
在看到姜岁的第一眼，苏亦年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双水润透彻的漂亮眼睛望向她的时候，血缘深处遽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巨响，血液在瞬间沸腾，烧得她浑身泛起不可名状的疼痛。
她的孩子就这么乖巧地站在她面前。
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眼前的这张脸对于苏亦年来说熟悉又陌生。
她在姜岁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和姜云钊的影子，像是他们的结合体。
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她如何麻痹自己，这都是她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苏亦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的语言系统仿佛被名为“姜岁”的病毒入侵，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刻的突发状况。
姜岁还没有成长到能自如控制自己情绪的年纪。
因为苏亦年长久的沉默，她原本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爬楼梯的时候，她在心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独独没有想过苏亦年会不欢迎她。
妈妈怎么会不欢迎她呢？
姜岁想不明白。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在知道她的身份后，苏亦年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喜悦，更没有上前抱抱她。
冷漠得仿佛姜岁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夏天最难受的时刻就是一场潮热的暴雨过后，那种无处排解的黏腻与烦闷感。
就像现在。
姜岁气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仿佛置气一般，她不再看向苏亦年，转而将目光移向了自己别在胸口处的小徽章上。
这几个小徽章是她跟姜云钊一起做的，上面绘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卡通像。
这原本是姜岁要送给苏亦年的礼物，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
姜岁的失落与难过显而易见。
苏亦年张了张嘴，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眼前的气氛。
可是说什么呢？
这个不打招呼就跑来找她的孩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于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时间，略显昏暗的楼梯口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姜岁原以为苏亦年会哄哄她，像姜云钊那样，可苏亦年却用沉默敷衍她。
她忍得眼角都红了，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想过要让许则掉头接她回去。
她答应过姜云钊会和妈妈好好相处，而且……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妈妈。
“苏老师？”
清冷的嗓音再次打破这窒息般的沉默。
季璟虞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苏亦年走得好好的却突然停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
听到声音后的姜岁倏地抬起了头，脸上的诧异甚至都来不及敛去。
季璟虞始终比苏亦年慢了几个台阶，因此直到他走到苏亦年的身旁，姜岁才真正将他看清。
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头极高，身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裤子，衬得他身形挺拔利落，少年气十足。
姜岁抬眸望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在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男生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那种第一眼瞧着就极其优越精致的长相。只是他的神色太冷，故而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季璟虞的声音像是惊醒了苏亦年。
“你……怎么来了？”她的嗓音沙哑，看向姜岁的眼神复杂。
姜岁怎么也没想到苏亦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低头用力眨了下眼睛，然后才抬头看向苏亦年，眼神倔强而委屈，“我不能来吗？”
苏亦年没有回答姜岁的问题，而是紧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姜振楷也同意你过来找我？”
姜岁忍不住皱眉。
因为姜云钊的缘故，她跟爷爷姜振楷并不亲近，除了某些必须要出现的场合，她一年也见不了姜振楷几回。
现在陡然从苏亦年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姜岁只觉得满心疑惑，“凭什么要他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姜岁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可谁知苏亦年听到她的回答之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