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娥眼睛一亮,跟着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拆不拆,咱们是做好人行好事,专门去公社为他们免费维护机械设备,这是该表扬的大好事!”
公社的库房里确实放着几台脚踏式脱粒机。
因为人手不足,以往来这边脱谷壳的乡亲们都得自己上,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就跟踩自行车似的,但这玩意可没自行车那么好踩,得用足力道才能带动里面的纽带,不然谷壳都脱不下来。
所以现在有了电动的,谁也不喜欢脚踏式的了。
虽然那边的厂房里排着长长一条队,但大部分的人宁愿排队也要等,等着的时候探头看看脱粒机出粮食的场面,时不时也得惊呼几声。
也正是这个原因,打从自动脱粒机搬回来后,除了晚上就没停歇过,白天里一直在运转。
不过这次公社里的几名干部商量了一下,不能这么超负荷运行了。
这次运气好,出的都是一些小毛病,请师傅来修修就维修好了。
但谁知道下回会不会出现大故障?
便决定,从今天起这台机器开两个小时休息一小时,一天只能工作六小时,超出一分钟都不行!
“怎么样?通知都贴出去了吧?”范泗坐在位置里叼着烟,烟头都快咬碎了都舍不得点燃,抽一根少一根,“也别让人在这边干等,让他们去老厂房,脚踏式的机器一样能用嘛。”
“行,我给安排好,一定不让咱们的宝贝疙瘩累着。”王刚这次也被吓到了,坚决按外面的通知执行,两个小时歇一次,整点直接关电源,谁来说都没用!
他跟着道:“对了,刚刚传达室有你的电话,等十分钟会再打过来。”
“我的电话?”范泗奇怪了,“那我过去一趟,你好好盯着。”
王刚不仅仅是盯着,来人了也会上前帮忙。
遇到一些老头老太,直接帮着把粮食袋扛上去,要是遇到年轻小伙,就多叮嘱几声,可千万别再把东西落到进粮斗里。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范泗走了过来。
王刚道:“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要是有事你就先走,这里我看着。”
“不是不是。”范泗抓了下脑袋,“是卢老师的学生找我,她说昨天听见老厂房里的几台旧机器异响严重,需不需要他们过来免费维护一下。”
“免费?”王刚立马心动了,“行啊行啊,出了问题找人修还得花钱,现在免费……等会,你说的是卢老师的学生?他们行不行啊。”
范泗没马上回答。
回想着昨天的胆战心惊,但过程惊慌结局却是完美的。
瞧瞧面前这台大家伙,运行起来更顺畅了,内部什么样子不知道,可外壳都比原先更锃亮了些,虽然有卢老师坐镇,还有机械厂的朱师傅在边上,但全程他们都没有指导都是让学生们自己动手,显然那群年轻人也是有些本事的。
他道:“我答应了,让他们过两天来试试,能行自然好,要是不能行也没关系,当学生的弄坏了,作为老师总不能不管吧?”
江小娥这边得到了回复,便开始做起准备来。
是想着用公社的旧设备积攒一下经验,想着拆拆能不能获得一些新的灵感和知识点,但他们也不想真给人弄坏了,五人在课余的时间翻找着相关的书籍,争取不在公社闹出大篓子。
正好现在因为某些动荡,学校虽然正常开学但大多时候都是自习,学生们自己做自己,有一部分眼熟的老师们都好久没有露面,就现在留下的老师根本管不过来这么多班级。
倒是好了他们开小差的时候。
几人有商有量,初步计划好“维护”的过程。
具体的暂时不着急,他们还有几天的时间,等所有计划都商定完就直接去龚庄公社,公社有几台老设备,他们一台一台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又是充实的一天。
江小娥和几人确定了明天的学习进度,便挥挥手放学回家。
职工学校离小巷那边有些距离,一来一回就得两三个小时,但没办法谁让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学校,路程再远也得自己受着。
好在这条路都走惯了,倒也不觉得太累。
等到了巷口,她远远瞧见前方拥挤的人群,在大概确定下位置。
好家伙,她家又出了啥乐子?
“小娥姐,要不要来我家院子里。”前方墙上冒出一个小脑袋,他对着江小娥招手,“这边看得清清楚楚哦。”
江小娥毫不犹豫,脚下一拐就拐进了隔壁的院子。
这边和江家就隔了一面墙,垫个高凳子就能探头看向隔壁的院子,除了正门之外,这里绝对是最佳位置。
“你回来的太迟了,我跟你说,老热闹了。”小杨采是一个脑袋大身子细的六岁小男娃,他家除了他母亲之外没其他人,谢嫂子去上工他就一个人被关在院子里,一个人待着无聊就老爱瞄着墙面的小洞看隔壁的热闹。
一大一小一开始不熟。
但作为目睹江小娥拿着砍刀追人十条街的当事人,小杨采莫名对这位邻家姐姐产生了浓厚的友谊,每回有什么热闹事,他抢了位置准得给小娥姐留一个。
“我大哥二哥又打起来了?”江小娥将挎包放下,隔壁闹哄哄,吵得她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不是不是。”小杨采不但给她留位置,还会将前情说给她听,“你阿姨带你三姐去相亲,去了没一个小时就怒气冲冲跑了回来砸东西,你四姐放学回来瞧见,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打得可热闹了,头发都薅掉了好一些。
他跟着道:“程华哥上前帮忙,结果被她们两抓破了脸,气得你阿姨直接动棍子了。”
小杨采伸手比划了一下,老粗的一根棍子。
比他妈揍他时狠多了。
果然当妈妈的都一个样,再温柔的性子遇到不懂事的儿女,打起人来都这么狠,他还以为等长大妈妈就不会打他了,可看看隔壁,即使二十多岁的大人,还不是会被自己亲妈打?
小杨采叹声起。
为成年后的自己感到悲哀。
江小娥站在凳子上看向隔壁,心里估摸着今天的事不小,何阿姨都动棍子了程芬还在歇斯底里哭喊着,仿佛受尽了委屈。
“你就是偏心!你就是不如爸疼我,说什么为我好,你要真为我好就该把工作让给我接班。”程芬大吼着,估计是真伤心,伤心到都顾不上会不会丢脸,只为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满,“我不就是跟二姑多说了几句话吗?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一个个就会欺负我!”
程荭是真被气笑了。
她其实不想跟程芬争论,这只会显得太难看了。
院子外面围着一堆人,闹起来只会更丢脸,但这回她是真忍不住了,头一回对着人大吼着,“妈把工作给你了就是不偏心,那二哥呢?那我呢?我们就活该下乡吗?”
“……”程芬张大着嘴,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不出话来了吧?心虚了吧?”程荭一脸讽刺,“你就是自私,就是只在意你自己,你只管自己把什么都抢到手,哪里会为我和二哥着想,巴不得我们全让着你。”
程芬抿了抿唇,喃声:“本来就该这样。”
这一句很小声,却又像是给足了她勇气,攥着拳头就开口:“本来就该这样,爸和二姑都说过,以后都得我担着家里,你会外嫁哥烧傻……”
“程芬!”何泽兰厉声打断她的话,对着她的脸就狠狠甩了一巴掌,“你哥好好一个人不准再胡说八道,你要觉得我不够好,那就去找程家人!”
这一巴掌她不后悔。
她唯一后悔的是当年就不该任由程家人在程芬面前乱说。
当年哪怕医生说过程华没烧坏脑子,但程朋兴就认准这个儿子“废”掉了,本对程荭的出生特别期待,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娃后他就显得特别魔障。
还想生,可越想生越怀不上。
就时不时对着还小的程芬念叨,说以后得靠着她养老,说程华傻了靠不住、说程荭是姑娘得嫁人,说以后让她招个上门女婿家里一切都归她,一定得给他养老送终。
太久的事了,她甚至以为程芬忘了。
没想到她一直记在心底,记得这么牢。
被打懵的程芬死死盯着她,眼泪哗哗落个不停,“你当我想留在这里?我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转身挤出人群就跑了出来。
何泽兰跟着追了两步,最后还是没追上去。
程荭丝毫不担忧,她不用想就知道程芬会去哪里。
无非就是去二姑家抱怨,侧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二哥,眼里流露出不忍,“二哥,你先进屋。”
程华这会站在原地却显得很无助,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微笑安慰妹妹,却根本想不到笑得特别难看,“我我、我没、没事。”
“啧。”
高墙这边突然传来一声,吓得边上的江小娥一激灵,侧头一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们爬上墙的江东阳。
江东阳看着隔壁的傻大个,撇撇嘴道:“这家伙和我干架倒是莽,这会就只会干巴巴站着,要我说对这种没良心的妹妹就不该这么客气,得让她知道谁是老大。”
江小娥挑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呗。”江东阳指了指没关上的院门,知道自家妹子最会找位置看热闹,以前指不准看了多少次他的笑话。
不过他当哥哥的有度量不和她计较。
而是凑过去小声道:“你要的渔网我弄到手了,咱们啥时候回大队网鱼?”
也是江东阳的路子广。
渔网这东西要是搁在海边,那是随处可见,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还是几岁的小娃都会用梭子编织,手工不贵,贵的是材料。
可他们这边不属于海边城镇,要买也就只能去省城的百货大楼,钱贵不说还得拿渔业专用票。
不过他运气好,狗友的狗友的狗友哥哥的媳妇娘家就在海边,陪嫁了一张她自己编织的渔网,用了七八年了。
江东阳也不嫌弃,花了六块钱买了下来。
渔网一到手,他就迫不及待想回大队捞鱼,但想想这六块钱里还有一块四角三分是妹子掏的,也就只能压下急迫回来问问。
“要不明天我先回大队试试渔网行不行……成吧成吧,周末就周末,你别瞪我了。”
这话还没说完,江东阳就感觉要被妹子的眼神杀死了。
他觉得自己和程华有些同病相怜。
程华妹子没良心,他亲妹子凶得很。
都怪王家那个狗东西,要不是那小子欺负妹子,她哪里会性情大变,搞得他这个当哥哥的都不敢多说几句。
想想就生气,他觉得有必要找程华给王家小子套个麻袋,狠狠再揍一次。
“也不用等周末,具体哪天等我通知。”江小娥也有些心动,但她得先去一趟龚庄公社再回大队。
说到这个,她想起一件事,“钱还有剩吗?”
“想什么呢。”江东阳捂兜,“六块钱其他都是我掏的钱,哪里还有剩。”
江小娥淡淡,“哦。”
江东阳见她没说话,犹豫一会主动问:“怎么,缺钱用了?”
江小娥瞅着他,“缺个车费。”
江东阳也同样看着她,两分钟后嘴角抽了抽,“行行行,我借我借。”
这妹子啊,借钱都不知道对他笑一笑。
也就他这个当哥哥的愿意顺着。
不过到底也是手里有钱,要不是家里给了他一百块钱,他就算掏空了全身也掏不出一分钱。
拉开衣领,伸手往内衣里掏了掏。
掏了好一会才掏出几张票子,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分钱递过去,“来回车费够了……算了算了。”
又咬了咬牙换成一张五角钱,“就这么多了,钓到鱼可得还我。”
江小娥接了过来,“钓不到也还你。”
这属于必要开销,真要钓不到鱼那就只好找爸开口了。
不过应该不至于吧。
那么大一个水库,不说多了几条鱼应该能弄上来?
想了想觉得还真说不准。
比起去捞鱼,她更觉得弄出一台手动式的脱粒机更有把握一些。
“你们这是……”
半开了院门被推开,谢嫂子看着院内的人有些惊讶,并没有上前而是将院门推得更开了一些。
小娥在这她不意外。
小杨采没什么朋友,也就和隔壁的小娥玩的来,儿子能有个玩伴她还是挺高兴,但这还是头一次让隔壁的江东阳入院子。
她一个寡妇,自然不好和一个男同志过多来往,院门敞开还好,要是院门紧闭她还真怕外面的人多想。
“谢姐,你下班回来啦。”江东阳却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他解释着:“借你家院子看看热闹,你也知道咱家的热闹多。”
谢嫂子讪讪笑了笑。
身为邻居,她哪里不知道。
但这话可不好顺着往下说,怎么说都是别人家的家事,“小采,去倒两杯水来。”
“不用不用,那边闹完了我和妹子正打算回去呢。”江东阳扯着妹子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回过身,“谢姐,我家摘了不少橘子,等会给你们送来一些。”
谢嫂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别客气,我挑了两篮子回来呢。”江东阳咧着嘴笑,“就是有些酸,不过用水煮一煮或者放在火炉子里烤一烤也能吃,就当送给小杨采吃着玩。”
说完不等回复,拽着妹子就跑出了院子。
等他们兄妹回到家时,程华程荭正在收拾着院子里砸碎的物件。
江家这边打打闹闹,何阿姨一家是能不多嘴就不多嘴。
反过来也一样,那边母女们闹腾,江家这边也尽量不插手,进了院子就当没看见,该干嘛就干嘛。
不过因为程芬的离开,倒是便宜了其他人。
吵闹是发生在做饭之后,程芬不在本该她的定量就能便宜其他人,最小的江南阳多分了半块饼子,不知道情况的他乐得牙都呲出来了,“真好,要是天天都能多吃半块饼子就好了。”
“……”
“…………”
这娃子有点糟心,不想提的事他偏偏提出来,这话听着还以为是巴不得程芬多闹着离家出走呢。
江湛生白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小块饼子往他嘴里塞,“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吃了赶紧去复习,都不知道你能不能小学毕业。”
江南阳听到“复习”就皱巴脸。
不过嘴里还不停嚼着饼。
复习是不想复习的,但饼子是真好吃!
“爸,过几天我打算和小娥回一趟大队。”江东阳有身为哥哥的觉悟,这不就来救场了么。
桌边人也巴不得赶紧转移话题。
程家那边觉得尴尬,江家这头何尝不是。
“行啊,是该多回去看看,不然乡亲们怎么知道咱孝顺。”江湛生不爱回大队,看着爹娘宠着四十岁的大哥就觉得眼睛疼,好在他也有借口,“工作繁忙”一个理由就能解释。
再来他回去不了,儿女替他这个父亲多回大队看看也行。
别管回去带没带东西,但最少孝心是有了。
没那个孝心谁乐意从城里跑回乡下踩着泥巴玩?
他也不管江家老屋那边的人怎么想,反正生产大队知道他“孝顺”就行了,东阳妈以前就教过他,不管和江家老屋那边闹得有多僵,哪怕不愿意搭理他们也行,但在外怎么都得占个理。
边上人的议论纷纷,有时候是最伤人的。
他把这话听进去了。
所以现在嘉田生产大队的社员谁不知道他江湛生是个孝顺又有能力的好儿子?即使当了城里人也不忘家里的老人,给老人养老不说,时不时还回乡来看看,没人比他更孝顺。
可其实呢?
养老给是给了。
但他是家里的儿子,大哥也是,没道理他给得多大哥给得少,他完全比照着大哥给的钱来,一年下来其实也没多少。
而且次次都是空着手去,挑着担子回。
老屋那边不是不满,但只要自己硬气哪怕是亲爹亲娘也拿他没辙。
现在的他,可不是当年那个差点被卖吓得六神无主的胆小鬼。
江湛生心里算了算日子,他嘟哝着,“橘子摘了,自留地里的菜应该还没熟,粮食早就扛回来了……这次该带点什么回来呢?”
仔细想想,这日子不前不后好像从家里薅不到什么东西了。
那可不行,人必须不走空!
他道:“扛点柴回来吧,这都入秋了,老屋那边肯定开始捡柴了。”
“行!”
“再捡两个你阿爷编的竹筐,这玩意咱家多但拿去送人也好,不然留在老屋只会被你大伯糟蹋。”
“得嘞!”
“记得去鸡窝里摸摸有没有鸡蛋,你阿奶捡得勤,但运气好你也能摸到一两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