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几天还在说要去南方的城池游玩,说要买最时兴的簪子,说要请新认识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而如今她在到处凌乱不堪堆满杂物的院子里,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模样算账。
沈长异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世叔叔母的死都是他的错,他有何颜面来假惺惺安慰商陆?
于是他只能静默地坐在她身边,帮她整理清算那些药材。
李商陆察觉到他的靠近,却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认真算着账。
他们从天亮熬到天黑,终于把家中仓库的存货清点了一半。
沈长异帮她把货搬回仓库,等到回来时,却见到一个女人在纠缠她。
“你爹娘都死了,以后你孤苦伶仃的可怎么过日子?赵家公子是个好男人,他家可是大户,叫我来跟你提亲,只要你跟了他,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保准不叫你受委屈!”
那女人喋喋不休,抓着商陆的手不放,“你已经晾了人家三天了,李商陆,你别太不识抬举,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你家现在落魄了,还指望谁能娶你这个孤女,那些人都是奔着你家的钱来的,赵家公子不同啊,人家本来就有钱……”
商陆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那女人脸色骤变,刻薄地盯着她,“给你脸不要脸,赵家想要你做妾是你有福气,就你这脾气,还克死了你爹娘,我看谁敢把你这种货色娶进家门?”
沈长异感觉浑身的血都冲进了脑袋里,他冲上前推开那个女人,抓住了商陆的手。
“我娶她,我们还有婚约,你最好立刻滚出去,否则我会对你不客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说出那样的话,他也配吗?
那女人被人高马大的他吓到,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临走之前,恶狠狠扔下一句诅咒。
她说,“好啊,你娶她,等着全家被克死吧!”
沈长异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商陆,商陆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他。
他转过身去,李商陆神色平静地抚平袖口的褶皱,好像那些话丝毫没有伤到她。
可沈长异知道,她是太疼了,疼得麻木了。
“明天上门来提亲吧。”李商陆淡声道,“药材很快就会卖完,折成我的嫁妆,聘礼不用给了。”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回了屋内,“我累了,你走吧。”
沈长异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想,不是这样的,一切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婚事很顺利,那天无风无雨,亲朋好友共聚一堂,沈家依旧置办了丰厚的聘礼,作为李商陆的奁产,只属于她一人。
他们在沈康年陈朔和两尊牌位前拜了堂,沈长异牵着喜绸,喜绸的另一边是头戴金兰红帕的李商陆。
她穿上了大红喜服,那是江芙很早之前就为她缝制好的喜服,每一寸细密的针脚,都是江芙对她出嫁的期望。
拜完堂,宾客尽散。
在沈长异即将踏进新房之前,陈朔拦住他,将他拉到檐下。
“宁儿若不情愿,你不可逼她,也不能埋怨,听到没有?”
沈长异没有说话,只静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商陆愿意嫁给他,是为了能够摆脱那些觊觎她家产的人,那些人不择手段,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他们都清楚,嫁进沈家,嫁给他,是商陆不得已的选择。
如果脚下有更好的路能走,商陆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推开新房的门,沈长异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
他想过很多次商陆出嫁的场景,但只在做梦时想过商陆要嫁的人是他。
天边月色很凉,分明不算寒冷的天气,沈长异的手却冷得彻骨。
他望着坐在红床上,头戴喜帕的商陆——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妻子。
沈长异却悲哀地想,是他毁了商陆的一生,毁了商陆的幸福,原本不该是这样。
颤抖的手,掀开她头顶的喜帕,李商陆仍旧不喜不悲地坐着,好像无论沈长异做什么,她都无所谓了。
他眼眶通红,将喜帕收好搁在橱柜里,端来点心递给她,“商陆,饿不饿?”
李商陆没有接过,平静地脱去鞋袜,躺在了床上。
沈长异动作僵住,半晌,他把点心搁回桌上,吹熄了烛火,轻声道,“商陆,睡吧。”
睡吧,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
你的人生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此后,他不断寻找着那个罪魁祸首的下落,但仅靠他一人的力量,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魔修,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有位与他相识一场的修士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如果要想找到魔修,不妨到大宗门里去,宗门弟子众多,消息也更准确,除魔还能挣钱养家。
沈长异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可他还没来得及跟家人商量,沈康年和陈朔也相继去世。
他们被那魔修打伤肺腑,尽管吃了很多药,可终究无力回天。
沈长异又抬了棺材,那天下着小雨,一个来参加丧事的客人偷偷告诉他,让他小心李商陆,克死自己的亲人还不够,又来克死他的亲人,当心有朝一日连他也被克死。
他出奇的愤怒,将那人狠狠打了一顿,险些见血报官。
芳草城就那么小,小到一点点事情,不到一个下午就流言四起,城里到处都在传李商陆是不祥之女。
沈长异回到家,望着头戴白花打扫屋子的李商陆,毫不犹豫从她手心夺过了那扫帚。
李商陆皱眉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你白天打了谁?为什么打人?你就不能忍一忍,不知道这是爹娘的丧事吗?”
他没有解释,把扫帚扔去一边,沉声道,“商陆,我们搬家吧。”
“搬家?”李商陆困惑地望着他,“搬去哪?”
沈长异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去哪里都好,他不要再待在这里。
那些诋毁伤害商陆的话,他永远不想再听到。
几日后,他们带着家当,乘马车来到了九流山。
李商陆一路都在嫌弃,“搬家也不知搬点好的,搬你这些破书有什么用,能卖几个钱?”
“还有,你见谁家是从城里搬到山里,你脑子没病吧?”
“你哪来的钱买房子,该不会是让我住在人家的旧屋里吧?”
沈长异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递上个削过皮的苹果,“商陆,你吃。”
那些书是渡蘅仙人所赠,他不好丢掉。
山里风景很好,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们的生活,而且山下有几个村庄,他先前寻找魔修下落时来过这里,村子里卖的点心和烧鸡很好吃。
房子是他亲手搭的,两间屋一个院子,还搭了鸡棚,很干净。
李商陆接过他手心的苹果,烦躁地舒出口气。
她不是不能住,只是不习惯离开家乡。然而再如何不习惯的事,最后也慢慢习惯了。
两人就这么在九流山的小房子住下,沈长异常常出远门,不仅是为了找那魔修的下落,还在挑选适合的宗门。
而每次回到家,李商陆都会生他的气。
“又这么晚回,你怎么不死外边?”
沈长异很难做到对她的话感到不痛不痒,反而因为是她说出口的话,心会更疼一些。
他知道商陆讨厌他,自从成亲之后,那份讨厌似乎更加重了,可沈长异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默默地把接下来几日要用的水为她打好,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把堆积的衣服带到河边去洗。
有时他连着几日不回来,便会给李商陆留下银两,这样她可以到村子里去买些饭菜吃。
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好,但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某日,沈长异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宗门,明昼宗。
宗主是个极善良的女子,以凡人之身创立了宗门,广纳高手,只要想为除魔出一份力,都可以加入她的宗门。
那里有很多的弟子,找起魔修来会比他一个人更方便,而且除魔时还会给很多报酬,可以用来养家。
沈长异思前想后,觉得这就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了。
那天他早早回了家,李商陆甚至还没起床。
“商陆,我有事想跟你说。”他敲响李商陆的房门,有些紧张地等待。
李商陆穿戴好鞋袜,面色不善地走出来坐在桌边,打了个哈欠,俨然是没睡好,“说。”
他给她倒了杯茶,斟酌着词句道,“我打算到明昼宗去除魔。”
关于那魔修的事,他发过誓一个字也不能说,所以,只能告诉商陆他是去除魔。
熟料李商陆听到他的话,脸色骤然黑沉下来,冷笑道,“就你,还除魔?”
她扯住沈长异的衣襟,将他从头到脚痛批一顿,“你照过镜子没有,不会真以为你从别人那学了点皮毛功夫,就真能去修仙了吧?我告诉你沈长异,你这种废物到了宗门里就是去送死,死了连尸体都没人收!”
沈长异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强,虽然渡蘅上君说他是真仙转世,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根本没有多么强,否则那日不会没能杀掉那个魔修。
他是一个废物,没能手刃仇人的废物。
所以他必须要去。
这是他答应爹娘他们的,为李寒烨和江芙,也为爹娘和商陆报仇。
放妻书已经写好,就放在书桌上的砚台底下。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商陆,我明日就走。”沈长异抿了抿唇,低声道,“以后可能不会常常回来,但是初一十五给爹娘上香时一定回……”
李商陆冷冷盯着他,随手抄起那杯热茶狠狠摔在地上。
她转身回屋。
“随你便,死了最好。”
沈长异怔忪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俯下身收拾那些破碎的茶杯瓷片。
也是,商陆本来就讨厌他,见不到他或许会更舒心。
那些担忧的话,估计也只是看在沈康年和陈朔的面子上才叮嘱他。
他想太多了,他对商陆,根本没那么重要。
瓷片划破指尖,渗出血珠。
沈长异眼前渐渐模糊,自嘲地笑了声。
爹,娘。
殊和什么都做不好,真没出息。
每逢初一十五要给爹娘上香,所以他必须回家。
沈长异第一次见到李商陆亲手做的饭菜,她做了他最爱吃的菜,还帮他洗了衣服——以往都是堆到篮子里等他回来洗。
原来商陆知道他爱吃什么,还记在了心里。
那天是他最幸福的一天。
李商陆招呼他坐下,鲜见地没有骂他回来太迟,还给他倒了杯茶。
沈长异不知道世上有句话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只知道商陆对他好的时候要珍惜,不然下次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小心翼翼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两个人陌生得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
“这几天怎么样?”李商陆拿来碗筷,坐在他对座。
沈长异仔细想了想他这几日,其实没什么事,跟往常一样到处除魔,找寻线索,虽然累了一点,但是一想到能报仇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琢磨片刻,精挑细选出最合适的答案,“挺好的。”
李商陆动作一顿,垂眸看向他,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色。
她起身便去厨房端菜。
沈长异把她亲手做的饭菜都吃掉了,很好吃,他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洗完碗筷,他到院子里喂鸡,躺在那个他给商陆编的小藤椅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透下来,沈长异真的很幸福。
他想,商陆给他做饭,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属于他们的人生,终于开始往前走了。
可没想到,饭菜里下了毒,魔修的毒。
商陆不是不讨厌他,而是更加恨他,甚至要联合魔修一起杀掉他。
沈长异说不上什么感受,绝望还是其他,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弥留之际听到有人要给商陆一些钱。
那些钱应该很多吧,商陆有那些钱,或许后半生也会很幸福。
商陆,没有他,真的更幸福么?
可是令沈长异没想到的是,再睁开眼,他竟然重生了。
仍旧是六月十五那一日,他在宗门里,收到商陆的信,信上让他今天中午务必回家。
沈长异捏着那封信,良久,缓缓撕碎。
他不回去。
在没有找到那魔修报仇之前,他不能死。
一整日,沈长异心思不定,他什么都做不下去。
他害怕商陆还在等他……万一她真的等他回家呢,万一那只是个梦。
入夜,沈长异还是回去了。
他看到李商陆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瘦弱的身影小小的,月色薄凉的洒在她身上。
她竟在夜风里就这样等他等到睡着了。
沈长异闭了闭眼,如果这是上天给他出的一道难题,他找不到任何解法。
商陆醒过来,把他拽进屋里按到饭桌前。
她说她过得不好。
窗子在漏风,早上下雨屋子湿了大片。
沈长异无法想象自己不在时,商陆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她在信里写下的永远是寥寥几语,不是喊他回来就是让他寄钱,很少袒露这些愁绪。
愧疚像风暴浪潮般把他整个人吞没。
他没能照顾好她,有什么资格成为她的夫君?
饭菜吃了,和前世一样。
只是这次,沈长异没有多么难过。
等他死了,商陆会过得更好,她很有本事,懂经营,会算账,拿着那些杀夫的报酬应该可以过得很滋润。
等他死了,商陆的人生才能开始往前走。
沈长异觉得商陆大抵也是这么认为,可没想到她发了好大的火,还把他拽到了床上。
商陆说她红杏出墙了,跟外面的男人,而且是很多个。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沈长异好像天塌下来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从前甚至根本不会正眼看那些下流之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恨他么?
他根本不值得商陆报复,还是用自己的身体!
李寒烨和江芙泉下有知会恨极了他,爹娘也不会再愿意见他这个毁掉商陆的混账。
他死后该怎么办?
那些男人会继续纠缠她么?
他们跟商陆根本不合适,一定会让商陆受伤害。
太多太多繁杂的念头,让沈长异近乎崩溃。
直到李商陆冷嘲热讽着再度开口,她说要“试一试”他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沈长异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想,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商陆想要报复他,就是为了看他知道此事后疯掉,既然如此,那就疯掉给她看吧。
或许报复他成功,商陆目的达到,就再也不会和那些男人继续纠缠。
于是,沈长异对李商陆做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件出格的事。
里面当然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但那私心已经被痛苦折磨得不剩多少。
他无法冷静,心底有火焰在烧,即便商陆如何求饶喊痛也没有停下。
其他人也可能如此对你,疼的话一定要好好记住。
等他死后,商陆只能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也可能只对他来说是残酷的。
不甘,愧疚,怒火,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情愫,他毫无保留地给李商陆看到了自己最不堪最可耻的一面。
那是他竭力掩藏,不愿她窥见的一面。
既然很快要死,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沈长异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商陆没有杀他。
望着天边红彤彤的朝阳,沈长异恍若隔日般伸出手,去触碰那缕透过树隙照下来的阳光。
只有一个可能。
和他一样,商陆也重生了。
还有一件更令他庆幸的事,商陆昨晚被气哭后说她没有红杏出墙,也就是说,商陆没有自暴自弃伤害自己。
沈长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也代表着,昨夜是商陆的第一次。
他跟商陆的第一次,时隔三年,他们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沈长异懵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个念头,隐隐的,他感觉天地间有个声音告诉他。
一切,要从今日开始改变了。
解不开的谜题,出现转机。
沈长异做了个漫长的梦,漫长到他醒来时眼尾一片绯红。
“怎么醒了。”
女子不大高兴的声音传来,他抬起头,头顶哗啦啦掉下几颗小石头。
沈长异怔忪地望着她,还有她身旁两个偷笑的小崽。
“爹爹,我们正在比赛,看谁能在你头顶堆最多的小石子,我堆了四个喔。”
“我堆了六个!娘亲比我少一个,还把爹爹弄醒了,我赢咯!”
李商陆拄着下巴看他,埋怨道,“该醒的时候不醒,非在我放石子的时候醒,你是不是故意……”
话还没说完,沈长异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抱紧,方才梦境带来的刺骨寒意,一点点被她身上的温度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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