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追随着李商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宗门,踏着青阶,走在明昼山的半山腰上。
谢渡尝试着开解她,“方才师尊倒下时,发现他只是晕倒,我便在想,只要没死就好。现在师尊不晕了,不过记忆出错而已,何尝不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没人回应。
谢渡叹了口气,随手揪掉路边小树的嫩叶,低声道,“其实,刚见到你时,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为了利用师尊。”
那时谢渡刚刚查到了线索,有一伙魔修找到了师尊的老家,试图蛊惑师尊的妻子对师尊痛下杀手。
那些魔修,他追踪了许久,是魔尊的手下。
谢渡对那些魔修用了问心咒,消息绝不会有假。
联想到师尊临走前那了无牵挂的空洞眼神,又想到师尊说若是不回来便不必再寻,就好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般。
谢渡当真以为沈长异会死在李商陆手里。
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冲进那间小院,初见李商陆时,她躺在藤椅里悠哉地睡着,眼上覆着层雪白的帕巾,闲适自在,而沈长异不见踪影。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李商陆一直没有动手。
“你不杀师尊,是否因为师尊在你心里,开始变得重要了?”谢渡忽然问道。
李商陆脚下微顿,仍旧没有回答,固执地朝山下走去。
谢渡抿了抿唇,轻声道,“其实,我爹娘也像你和师尊一般。”
他的生父,并不是现在居住在宗门里的那个凡人男子,而是一个曾很有名的修士。
那时爹很厉害,一次除魔拿到的报酬就可以让他们过上三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娘在家中洗手作羹汤,为他料理一切家事。
谁都说他家过得很幸福,娘温柔顺从,善解人意,打理家事井井有条,娶了娘会很有福气。
爹呢,爹挣钱养家,除魔卫道,救了很多人的性命,是家喻户晓的大好人。
他们感情和睦,相敬如宾,谢渡曾幻想过,若他日后成亲,也要娶一个娘那般的妻子。
倘若他那生父能一直安分除魔养家,他们的确会很幸福。
后来,爹为了除掉更多的魔,开始追求飞升,可他的天赋根本不够强到足以飞升成仙。他愈发变得痴迷疯魔,将原本变强的原因全部忘光了。
那时,他恰好遇到了一个魔修。
他竟然与那魔修相爱了,一次次沉沦在魔修的蛊惑之词中,他开始变得不像他。
人总是会犯错,而且知错不改。
有时一念之差,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爹开始暗自修习魔道功法,他想变得更强,比所有人都强,想要飞升成仙,哪怕是用邪门歪道。
朝夕共处,娘不可能全无发觉,她知晓了他的背叛,也知晓了他的野心,于是苦口婆心劝导他改邪归正,却换来了对方狠心决绝的不告而别。
爹离开了,去了魔域,成为了魔修。
娘痛苦之余,为了尚且年幼的谢渡,不得不独自撑起这个家。
慢慢地,那些曾经被爹救过的百姓开始寻求娘的帮助,他们以为作为爹的妻子,娘也会有法力,能够杀掉魔修。
看着那些因为魔修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娘将自己关了三天,茶饭不思,三天后,她出来了。
靠着曾经爹留下来的修士人脉,娘一个个下跪送钱,去恳求他们救助百姓。
再后来,她带着那些修士们到处除魔,找上门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许多修士们被娘的善心感动,自发加入了除魔的队伍。
明昼宗就此而生。
不需要多少天赋,只要想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力,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哪怕是凡人也可以。
仅仅十年,明昼宗迅速壮大,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大宗门,娘将宗门管理得很好,她以德服人,所有修士都敬重于她。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时,爹竟然又回来了。
他下跪道歉,痛哭流涕,甚至不惜自废双臂,只求娘可以原谅他。
娘给了他机会,让他重新做人。
可没成想,递去的善良,却换来了尖刀。
那个畜生又一次背叛了娘,他趁娘熟睡,带着刀潜进来,想要除掉娘,以此换取魔尊所谓的青睐。
只不过,那畜生没有得逞。
谢渡拦下了那把刀,刀尖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那一夜,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
娘抱着失声痛哭的他,像小时候一样哄。
没事的,都过去了。
可一切没有过去,谢渡依旧痛恨背叛,痛恨所有负心之人。
李商陆写来宗门的信,师尊不在时,他基本都看过。
她永远不会像娘那样,问一问夫君有没有辛苦,担忧夫君的性命安危。
信永远很短,只有几句话,让沈长异寄钱回来,或还伴着几句冷嘲热讽。
若只是如此还则罢了,在得知她可能背叛师尊时,谢渡惊惧极了,就好像已经看到多年前的一幕,又在面前重演。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今日才想通。
“师母和师尊的孩子应该会很幸福。”
谢渡忽然笑着说,“因为,师母跟我爹不一样,你并不是没有心的人。你有心,而且我今天看到了,是很热烈的心。既然如此,何必一直自苦,坦荡承认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好么?”
李商陆终于驻足下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他,“说够了吗?”
谢渡垂下眼,抿了抿唇,轻声道,“说够了。”
李商陆:“滚。”
谢渡:“……哦。”
他转身离去,临走之前,又回过头来道,“送你的女训还在读么?”
李商陆从地上拾起块石头,狠狠砸向他,“滚!”
“我是想说,没读别读了。”谢渡接住那石子,笑了笑,“反正我娘也没读过,那是我专门买来气你用的,就想让你对师尊温柔点而已。”
在李商陆去搬更大的石头时,谢渡转身便跑了个没影。
她把石头丢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阳光自山间树缝照下来,身旁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潺潺清溪。
李商陆走到溪边,掬了一捧水洗脸。
什么爹啊娘的,关她什么事,当自己真是小孩吗,跑来跟她诉苦。
还什么热烈的心,说出来不想吐?
她对谁热烈了,只是怕沈长异死了,她又挨一剑而已。
清水扑在脸上带来凉爽,头脑好像也跟着清醒许多。抬起眼,李商陆身形倏然僵硬。
溪边倒影里,沈长异立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
李商陆吓了一跳,险些跌进水里,幸而被捉住腕子带了回来。
“危险。”
李商陆站稳身子,几乎想也没想便一脚踩在他足靴上,咬牙道,“废话,你偷偷站背后吓人,能不危险?”
沈长异皱了皱眉,“疼。”
“不疼还不踩你呢。”李商陆算是明白了,这天上的沈长异和地上的沈长异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只是不记得她了而已。
沈长异垂眸盯着她,脾气似乎不太好,而且,对他很不客气。
他斟酌了下词句,礼貌地问,“可否把脚挪开?”
“可以啊,昼、玄、仙、君。”
李商陆笑眯眯地说,
“跪下来求我。”
沈长异眼睫微颤,不知为何,昼玄仙君这四个字分明听起来很正常,可落到她的口中好像变成了可笑的称呼。
是在故意笑话他么?
他有些不自在道,“唤我昼玄便是,另外,我不想下跪。”
李商陆懒得跟他计较,把脚抬起来,轻嗤道,“真清高。”
闻言,沈长异淡淡道,“多谢夸奖。”
清高之人多正直,是个好词,他很喜欢。
李商陆噎了噎,“没夸你,讽刺你呢。”
沈长异听罢,略有些失落地道,“那个词不是那样用的,你为何讽刺我?”
“因为你……”讨厌。
李商陆终究没说出口最后两个字,她剜了一眼面前人,转身朝山下走去。
理他干嘛,他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沈长异,连讽刺都听不出来,简直比沈长异还没意思。
走了没两步,李商陆烦不胜烦地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嘛,你小时候也受苦了是吧?”
刚赶走一个又来一个,师徒俩简直一个德行。
沈长异抿唇道,“有劳你担心,不过,我一生顺遂,年轻时便飞升得道,从没受过苦。”
李商陆:“?”
谁又问他了?
到底是谁在问他?
她从未如此思念过贺兰烬,世上唯一的知己。
“滚去找别人炫耀,你徒弟也好,上君也好,他们都乐意听你吹自己有多顺遂。”李商陆不耐烦地道,“我没遇见你之前也挺顺遂的,我跟谁炫耀了?”
沈长异默了默,望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轻轻开口。
“李商陆,我对你不好么?”
李商陆浑身一凉,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抱歉,我说错了,应该是问,沈长异此人对你不好么?”
沈长异平静地道,
“若果真如此,我愿代替他与你和离。”
李商陆转过头来,怒视着他,“你凭什么代替他?”
沈长异被她的怒火微微吓到,连忙道,“因为他是下凡之后的我,我并不清楚,下凡之后还能不能像在天界时保持本心,倘若沈长异对你不好,我愿帮你摆脱他。”
他难得说了这么多,中途也不敢停顿,生怕眼前人会再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很可怕。
好像会动手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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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更奉上。
这个自称昼玄的男人, 是下凡之前的沈长异。
李商陆不了解他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陌生, 昼玄就像某个上古传说里才会出现的名字,如果到明昼宗的藏书阁去翻翻古籍,没准能对他的经历知晓一二。
说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可能,这毕竟是世间唯一一位能够亲眼睹见的真仙。
李商陆自认为已经对他足够客气了,哪怕他顶着那张看着就来气的脸说了让人恼火的话, 李商陆还是能忍一忍。
“这种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代替不了他,我跟他的事你也管不着,去忙你的要事吧。”李商陆冷漠地说完便转身离去,今日还要去买炼丹用的药草,很快便是术法试炼, 她不想半途而废。
闻言, 沈长异静默看了她一阵,随后收回视线,身形消失在原地。
李商陆若有察觉般停下脚步,半晌, 回头去看, 身后已再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指尖用力掐进掌心, 几乎感觉不到疼。
李商陆现在可以确定自己非常、非常厌恶这个昼玄。
买完药材,又炼了一整日丹药,直到深夜, 腹中饿到胃痛,她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饭。
半夜三更,酒楼摊子都已经打烊, 她打开储物戒,里面的干粮在秘境试炼的时候就吃光了,李商陆胃痛得厉害,觉得自己再不吃点东西恐怕就会死。
可这深更半夜上哪里去找吃的,李商陆看了看时辰,默默地爬上床。
睡一会吧,没多久天便会亮。
身体蜷缩在软被里,她努力逼自己入睡,可脑海里总是浮现沈长异的脸,每次她忘记吃饭,总是沈长异做好端给她,而且要盯着她吃完才放心,以至于她没人提醒之后,竟然忘记了吃饭。
没什么大不了。
饿一天不会死人,早上醒了再吃也一样。
翌日清晨。
李商陆眼下泛着青,在包子摊买了十个包子,虽然最后只吃下了五个,但剩下的留着晌午晚上吃正好。
回客栈时,她听到有人在谈论某个混账。
“我今天在太阴山见到剑仙大人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不知为何他似乎心情不好。”
“剑仙大人的心情岂是你能看出来的,你在哪碰见剑仙大人的,现在他还在那儿吗,我还想再找他求教一下剑法。”
“我就是看出来了,感觉剑仙大人和平常不太一样,他只跟圣女说了几句话,你我什么身份,就别去自找没趣了。”
李商陆脸色更沉,从他们身旁面无表情地经过,回到房间,继续炼丹。
她拿着木杵狠狠砸在药草上,捣个稀烂。
太阴山,圣女殿。
裘寒玉略显紧张地坐在案边,为沈长异递上一杯茶。
似是看出她的拘谨,沈长异接过茶盏,淡声道,“不必拘礼。”
他声音平静,可裘寒玉却无法平静。
面前之人并非沈长异,而是在下凡之前,来自天界的昼玄真仙。
哪怕他用如何风轻云淡的语气开口,只要想到他是真正的仙人,旁人便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敬而远之的心情。
没有任何一个修士,不会对真正的仙人心向往之。
他们毕生所求,便是飞升成仙。
裘寒玉亦不例外。
她从前并不知沈长异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天赋很强,没成想他竟是仙人下凡。
上君将此事告诉她时,她消化了许久,又觉得这样似乎才更合理。
放眼古今,能有如此强悍天赋之人,又怎可能是个凡夫俗子?
心有惴惴,裘寒玉小心斟酌着开口,“不知仙君来太阴山所为何事?”
闻言,沈长异搁下茶盏,眸底一片空无,令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太阴山位居极南之地,是离魔域最近的宗门,我想知道魔域的近况。”
听到他的话,裘寒玉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告诉给他,“当下有您以一己之力镇压魔修,较之从前,天下已安定许多,不过,大多魔修仍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沈长异应了一声,又陷入沉思。
他思考的事,裘寒玉恐怕永远也猜不到,但她能看得出来,昼玄仙君和剑仙大人有些许的不同。
从前她曾问过沈长异,为何会来除魔?
沈长异给她的答案非常准确,他是为了找到一个魔修。
那时裘寒玉惊讶极了,她原以为沈长异会说,除魔卫道乃修士之责,亦或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够不再担心流离失所。
可他并没有说出那般无私伟大的话,而是坦然说出自己的目的。
沈长异是更像人的,而昼玄仙君,更接近不喜不悲、无怨无怒的神。
他们二者之间,有着些许微妙的不同之处。
后者令裘寒玉更难接近,连自己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场沉默都不知道。
半晌,沈长异似乎没有其他话要同她说,起身便要离开。
裘寒玉心头一颤,跟着起身送客。
走到门边,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昼玄仙君。”
沈长异动作微顿,立在原地,静静等待她开口。
“您昨夜可有回去看过商陆?”
闻言,沈长异想起了那个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而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凡人女子。
他摇了摇头。
昨夜他去了很多地方,想知道他的凡人之身有没有尽到镇魔的责任,至于那位妻子,他时间有限,并未回去看望。
而且,昨日临走之前,她说了,让他去忙自己的要事。
想来是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只是嘴上有些不饶人而已。
裘寒玉听完他的话,不禁皱了皱眉,“恕我多言,昼玄仙君,您在剑仙大人的身体里,兴许只会停留一段时间。可等您走后,剑仙大人还要和商陆生活一辈子。”
沈长异漠然望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裘寒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妻子能够忍受夫君的冷落,您至少也该代剑仙大人照顾照顾她,我相信剑仙大人是绝不会忍心让商陆感到孤单的。”
半晌,沈长异从她脸上收回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淡声道,“知道了。”
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裘寒玉抿紧唇,喃喃自语,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好不容易开始得到了幸福,不要被另一个自己弄丢啊。
沈长异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让他去看望陪伴李商陆?
上君如此,裘寒玉亦是如此。
李商陆看起来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譬如昨日她亲口赶他离开,那副模样并未有半分不舍。
立在房门前踌躇许久,他还是敲响了房门。
门吱嘎一声被拉开,面面相觑,半晌,哐当一声巨响,房门又砸了回来。
沈长异:“……”
他试探着又敲了两下,对方丝毫没有要给他开门的意思。
是在生气么?
原因是什么?
沈长异想不通,他立在门外,附近走来几个小弟子,见到他后惊讶而激动地凑上来。
“剑仙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剑仙大人,我刚修习了您的山玉剑法,您能否帮弟子指点一二?”
“喂,我先来的,懂不懂先来后到?”
“剑仙大人,您用过晚饭没有,要不要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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