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不是才出现的,而是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轮回盘其实已经快被撑爆了?”和畅脚步一顿,难以置信道,“你们居然没有一开始就通知大人?”
白无常躲在后面鼓起勇气,“不是小黑的错,之前虽然有过一次冤魂暴增,我们原是想要通知帝君殿下的,只是还没来的及等我们动手,冤魂很快就没了。我们便只当是凡界出了战乱,战争结束也就好了。”
——又是只当是?!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你们冥界还能再离谱一点嘛?
“知道自己渎职,还想让我给你们求情?!”和畅冷哼一声,“所以眼下轮回盘是彻底撑不住了?”
黑白无常无奈地点点头。
“什么东西撑不住了?”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时迁挑了挑眉看着和畅,“我说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我还当你又被请到人家家里吃茶去了,没想到是碰到这两个无赖货色。”
和畅一反常态没有同他说笑,严肃道:“他们说冥界出事了。”
黑白无常动作熟稔地缩了缩脖子,本能地飘到和畅身后寻求庇护。
时迁最熟悉自己手下的那点德性,面色一沉,“冥界出了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是轮回盘出事了。”
黑白无常这下更是将整个鬼都藏在了和畅后面,“轮回盘又出现了很多冤魂,喝了孟婆汤依旧满身怨念,徘徊在轮回盘不愿意转生,甚至将正常的魂魄都搅得不能入轮回盘。”
白无常补充道:“甚至还有一些连孟婆汤都不愿意喝,就这么在冥界游荡。”
时迁心中立刻升起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便召唤出判官笔。同根偶生的扶桑树乌压压覆盖了大半个街道,树上的扶桑果这次几乎挂满枝头,沉甸甸的,远远比之前看到多了一半不止。
扶桑树一经出现,时迁的面色便惨白到没有血色,扶桑果摇摇晃晃,在他的耳边发出鬼叫声。
好不容易习惯了三百年的冤魂哭号猛地剧烈起来,饶是他的定力再强,也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额角。
和畅赶紧上前撑住他,“大人你没事吧?”
“太多了,怎么可能会这样呢?明明……”时迁面沉如水,眼带煞气,浑身上下被黑雾缭绕,“你先让开,我开轮回盘。”
和畅从未见到他这副模样,一颗心跟着沉到了谷底,“都是因为虫疫造成如此多的冤魂……这可如何是好?”
时迁沉吟片刻,不知想了什么,很快便冷静下来,勾了下唇,沉声道:“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已经有解决虫疫的办法了,就算虫疫真的再现,我们也不必怕它。我就是先看看轮回盘的情况。”
他双手捏了一个法诀,判官笔飞起,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圈,圈中的阳光白云立刻涣散,陷入一片漆黑中。
黑白无常见状,乖觉地后退三步。
和畅什么也没看见,不明所以地将重瞳运起到极致,紧接着一个魂魄披头散发地尖叫着窜过去。
她猝不及防地被吓到后退一步,趔趄腿软地差点摔倒。
时迁适时地揽住她的腰,而后一只手掌覆在她的双眸之上,掌心温热干燥,令人安心。
他叹了口气,“若是害怕就别看了。”
和畅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拉下来,强行豪气冲天,“不过都是小场面,我有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漆黑的圈中群魔乱舞,魂魄横行——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腐烂溃败,污黑的血迹四处流淌。
细细看去,那些溃烂的皮肤上,还有红虫在蠕动,啃噬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完好血肉。魂魄会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他们的的确确因虫疫而死。
和畅下意识咽了下口水,看来有的话不能说太早。
那么多魂魄,男女老少全部挤在一起,交错哭号。整个轮回盘一片混乱,不要提轮回转生,能不被撕碎都算好的了。
时迁怒火中烧,“都闹成这样了!怎么现在才说?!早做什么去了?!”
黑白无常顿时吓得抱成一团,缩成了鹌鹑模样,“殿下,之前真的有过好转,冤魂原来都已经转生去了。如今这副模样都是最近才出来的,我黑无常以鬼命发誓,都是突然间冒出来这么多冤魂的,我们立刻发现事情不对,立马就赶来了凡界。”
“最多不超过三日!”白无常补充完,充满希冀地偷眼看向和畅,像是找了个靠山似的。
——时迁猛于鬼?
和畅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心说也没有这么可怕吧?
还是开口为两只小鹌鹑说了句话,“他们应该也没有没有说谎,之前我们的确救了不少清水镇的人,算起来那段时间确实不应该有怨魂。只是最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了。”
“我还能不知道你们两个,尤其是白无常,惯会偷奸耍滑。就这副样子,绝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时迁怒气冲冲地一拂袖,倾泻出的那点法力便将黑白无常掀翻在地上。
“身为鬼差,玩忽职守……”
“大人!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和畅按着他的手,圆圆的杏眼一转,“他们两个先留着将功补过。鬼差嘛,不就是以鬼魂入道的,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冤魂,大不了拿两个替了他们便是。”
黑白无常还沉浸在小夫人求情的喜悦中,闻言差点没哭出来。殿下最多也就是罚他们一顿,再严重不过是皮肉之苦,小夫人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于是宁可得罪阎罗帝君,也绝不能得罪小夫人的念头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
偏偏时迁还真听了她的话,收回法术,斜睨了他们一眼,“回去再收拾你们。”
和畅睁着一双重瞳还看着轮回盘,这会缓过神来,除了有些恶心,倒是没有太多害怕的意思。
她指着其中一个佝偻的鬼魂,“大人,您看那个,像不像之前从医馆出去的老婆婆?”
尽管那个魂魄已经被红虫啃噬得面目全非,但是和畅曾经亲手照顾过她,依稀能够辨认出她的模样来。
时迁:“还真是她,分明已经好了的……看来你猜的没错,的确会再次感染。”
“我记得很清楚两日前,她还来医馆拿过药,那时候我看她分明一点伤口也没有。”和畅百思不得其解,“她还笑着跟我说她的小孙子又长高了,邀请我去她家……怎么会?”
“就算是前朝的红虫疫病,也没有发病这么快的,区区两天,人便没了。”时迁沉吟片刻,艰难道,“除非红虫的法术变了,那只散播瘟疫的恶鸟……看来重现于世了。”
和畅听得心惊肉跳,提议道:“我记得她家在哪里,我们先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时迁眉头紧锁,看着那个晚年不得善终的怨魂,“好。”
第63章 (小修)
两人并上两个鬼差赶往老人家里时, 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因为路过的十户人家家里几乎有一半都挂着丧幡,哭声连着天, 一把唢呐咿咿呀呀地吹得人心都颤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办起了丧事?”
和畅皱起眉头, 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医馆忙碌,竟不知道清水镇什么时候居然变了天?
黑白无常此时为了表现自己,戴罪立功。
仗着鬼身寻常凡人看不见,挑了几家便飘进去,晃悠了几圈才出来,“殿下,小夫人, 他们都是因为虫疫死去的, 那是尸身被虫子噬咬得千疮百孔,饶是我们鬼差都不忍直视。”
和畅鄙视他们两只胆小鬼,“……前朝不是都已经有过一回了?你们黑白无常居然还怕?”
时迁难得开口为属下解释,“三百年前见过的鬼差都已经不在了, 他们都是后来秦广王挑上来的。”
和畅顿了顿, 大概是被唢呐的凄乐鼓动,一股冲动用上心头,“时迁, 三百年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斩杀御疫的神鸟青耕?”
黑白无常习惯性对视一眼, 连大气都不敢出——这种雷区连秦广王大人都不敢踩, 小夫人不但问了,还敢连名带姓地问。
不愧是小夫人!
时迁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地触及她的视线,逃也似的移开了去, 鸦羽般的睫毛向下压,扫出一点阴影。
他张了张嘴,又想起冬至那一日,面前的人说过的话——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没有人可以替他们原谅,也不是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于是到了嘴边的字句又成了虚无,不知从何说起。
和畅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到了。”时迁指了指挂满丧幡白条院子。
和畅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那老人的家,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不免有些失落——她在内心固执地为他树立了一个充满苦衷的沉默而强大的英雄形象,却迟迟等不来他的肯定。
难不成真是她错了?
时迁明显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都拖着变慢了,叹了口气,“以后……等这些事情了结,回了背阴山我一定告诉你,可好?”
和畅心尖好似一簇鲜花绽放,柳暗花明,眨了眨眼,蹭蹭两步跑在了前头,“一言为定。”
黑白无常看着小夫人的背影简直肃然起敬,谁能让帝君殿下低头?!
放眼三界,唯有小夫人!
两只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然后径直飘过帝君殿下,成了和畅的跟班小鬼。
时迁见到两只小鬼见风使舵的模样,失笑地摇了摇头。
和畅进了屋才发现堂中竟然摆着两个棺木,其中一个躺着的正是曾在医馆看病的老妇人,尽管她现在一身寿衣干干净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却苍老如树皮松弛,难掩溃烂的伤口。
另一个棺木中同样一身寿衣,年纪却很小,不过十岁上下,看起来应该是她的小孙子。
这家人口极少,只剩下一对夫妻趴在棺木旁边,嚎啕大哭,几乎昏死过去。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我前两日才见过她,那时候她还好好的。”和畅仔细看了看,棺中两人的伤口都很新,说明都是近两日才造成的。
虫疫当真发展这么快了?
哭到几乎晕厥的妇人抬起头,满目赤红,“你们就是医馆的真神是吧?还有脸立神像塑金身呢?!定然是你们施的法术,老婆子除了去医馆,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怎么可能得如此奇怪的病?就两天,那屋子里全是虫子,抓都抓不干净!我们凡间可没有这样的病!”
和畅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我……我没有,我们明明是在救她。”
“救?!人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说救?婆婆回来之后,我家子方思念奶奶,便总是粘着。这还不到三日,我家子方也染了病,跟着他奶奶去了。除了你们真神法术,什么急病能病成这样?!”
那妇人越说越激动,张牙舞爪地冲上前,那模样看上去恨不得生生撕了她。
“我明明……真的是救了她的……”和畅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时迁一把揽过她的腰,命线飞出挡住疯狂的女人,动作十分熟练,好似练了无数遍。
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男子突然暴起,抓着地上的一块锐石便冲上前,嘴里大声叫嚷着,“还我儿子的命来!”
时迁明显感觉怀里的人猛地颤抖一下,于是直接将她的脑袋摁在怀里,厉声道:“你们两个跟来看戏的嘛?!”
黑白无常如梦初醒,一起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将男人压在身下,成了名副其实的鬼上身,动弹不得。
却见那男子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被鬼压身,仿佛已经失了神智,双眸圆睁还想扑过去,嘴里叫嚷声不停。
“聒噪。别让他们再说话。”时迁冷冷道。
“是是是。”黑白无常立刻在两人的脖颈处一点,两人当即噤声,耳边清净了。
和畅咽了下口水,惊魂未定地在时迁的怀里抬起头,“大人,让他们先说话,我们还有点事想问。”
时迁皱眉不同意,他家小侍女素来温和,看人都是好的,没经历过自然不懂事。
可他不能不懂事。
“算了,他们能知道些什么,我们回去吧。”
和畅摇摇头,坚持道:“他们是先感染了白虫,还是直接得了红虫疫病,最初有何症状,这些问题我们必须知道。”
“他们……失了至亲,失了理智,说不出什么好话。”时迁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和畅咬着干裂的嘴唇,虽然心里有些堵,从未有过的闷沉,却依旧坚持道:“总要知道的,若是先感染的白虫,那还好办。病毒总有变化,就算是变得快一些,我们总有办法应对的。可若是红虫,那就只能是恶鸟出山了,我们只能找出来恶鸟,杀了它才能解决这一切。”
时迁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不想让她再掺和进来了,“都交给我,你先回去,我让黑白无常跟着你。”
他温柔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一脸平静,甚至还有心思同她说笑,“反正他们也喜欢跟着你。”
“不……”和畅还要坚持。
“不必问他们了,老朽知道!”一团绿火飘到两人面前,消失了几天的秦广王冒了出来,“这几日为了殿下的金身,我日日在他们梦中奔波……”
时迁对这帮不靠谱的手下简直刮目相看,“……说重点。”
“哦哦,重点就是他们体内都是红虫,整个清水镇都是如此,白虫已经没有了。一如前朝,只是比前朝的虫疫来的更加快,更加凶猛。红虫入体便是高热,皮肤溃烂,不出三日便会化虫,最后化出的红虫会感染更多的人。”
秦广王三言两语将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毕。
被黑白无常压制的那一对夫妻,失去至亲的人没有理智,神情憔悴,披头散发,几乎看不出什么求生的意志。
他们都是这场虫疫的受害者,没有人能够幸免。
——看来是恶鸟絜构重新出山了。
和畅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帝君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的恶鸟突然出山,还改了法术?
时迁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回神,“安心,你先回背阴山,这里交给我,我已经找了那恶鸟三百年。它既然出现,我不会在放过它的。还不相信你家大人吗?”
——我相信你个der!
和畅在心里骂了一句,动不动就回背阴山,这货肯定是没招了。
再说那恶鸟找了三百年都没有找到,还不如靠她来,毕竟原女主的身体可是百鸟之王凤凰。
时迁见她不说话,故作轻松地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居然真的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不等和畅说完,黑白无常突然发出一声鬼叫,“帝君殿下,他……他化虫了!”
先是被鬼压身的男子,不断挣扎间,握着锐石的掌心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红虫立刻从那道伤口处啃咬出来。
伤口愈发扩大,凡人的皮囊没有丝毫抵抗力,很快被咬穿了,无数的红虫喷涌。
原先还鲜活的男子立即变成了一具人皮。
“这个妇人也不行了!”秦广王也跟着大叫起来。
那是和畅第一次见到两个人同时化作漫天的红虫,仿佛天上下了红雨,簌簌而落,还在地上不断翻涌蠕动。
“和畅,点金火!”时迁反应最快。
和畅手脚发软,背后一身冷汗,
这一切发生太快了,如果以后都是这样,她该怎么办?
时迁见状,只好将之前剩下的金火火种丢出去,带着她飞出院外——他没有忘记,怀里的人同样是肉体凡胎,红虫于她而言,同样危险。
“你看到了,清水镇如同炼狱。”他再一次劝道,“和畅,你乖一点,回背阴山好不好?这里……太危险了。”
谁知和畅呆呆地看着满院蠕动的红虫,一咬牙绽放了最强的金火,这下整个院子都在金火中熊熊燃烧。
“我不不回去,我早已经掺和进来了!那个老婆婆我亲手照顾过她,送她回家,吃过她亲手做的果子。还有清水镇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送给我鲜花,请我吃茶喝酒,他们都是平凡的人,但他们都是好人。我想让他们活着。”
第64章 (小修)
少女的心思热烈而纯粹, 明明白白地全部摊在时迁的面前,好似一条干净明亮的溪流,连里头欢快游动的几尾小鱼都清晰可见。
为天下生民而修道, 没想到天机派的祖训到头来是被一个判出门派的小弟子实现的。
面对着这样的和畅, 时迁无法强硬地说出让她回去的话。
和畅抬头看着他,双眸又黑又亮,近乎逼问道:“时迁,你根本没有把握解决这件事,所以你才要我回背阴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