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陈县,是豫州的一个小县。
白剑屏听她连汇合地名都定好了,心里咯噔了下,忙又劝:“主母,虽说司豫这一块大致已平定,但一方大势力身死道消,不代表一些小贼散尽。若再分兵,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甚是危险,还请您三思!”
黛黎不为所动,“白屯长多虑了,豫州已定,潜藏的三两小贼不足为惧。当初君侯出城时让你听我指示,我若想游玩不必劝阻。怎的只是十日罢了,白屯长就忘了那时所应之事。”
她的语气并无多么怒气冲冲,只是很冷淡,不过听过她寻常说话的白剑屏知晓,她是很不高兴了。
黛黎见他愁眉苦脸,忽然“退”了一步,“水陆两路的士卒如何分配此事暂且不谈,还需劳烦白屯长去统计一下这剩余的两百士卒中,能乘船的有几人?倘若人数不多,我再追一封信件和君侯说明情况,看能否让他再调遣些人过来。”
这话条理分明,各方各面都照顾周到,但白剑屏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白屯长?”黛黎见他久不应。
白剑屏骤然回神,只得应是。
黛黎笑了笑,“此事拜托你了,我和州州先行出门打听津口船只情况。”
白剑屏看着黛黎的背影,恍然间明白了方才的异样来自何处:
主母是这般活泼爱出游的性子吗?
他忆往昔,想起去岁的那场冬狩。那时他们随君侯去狩猎,主母待在营中,并未随行。
还有南下入京的那一路,有一回途经奇峰时,他意外听见君侯欲带主母去登高望远,但被主母以没兴致拒绝了。
难道当时心里压着听封之事,忧心上京后的种种,因此主母才没心思游玩?
白剑屏想不明白,也没有答案。
一团浅浅的疑云将他笼罩。
而心怀疑虑的结果就是,白剑屏做事特别慢,黛黎让他统计剩余的两百兵卒中有多少人不晕船,他整整统计了三日,最后才把人数报给黛黎。
“主母,能乘船的,包括我在内有四十二人。”白剑屏观察着黛黎,见对方竟不因他磨蹭而生气,心里的疑惑又多了一重。
黛黎注意到他的打量,猜他是有所怀疑。
这也正常,毕竟此番她行事风格和过往相差甚远。要不怀疑,心确实够粗的,而这种粗心之人不可能会从千百个玄骁骑中杀出重围,坐上屯长之位。
黛黎敛下眸中幽光,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白剑屏的怀疑达到顶峰,才能进行下一步,“四十二个人不多,但也不算少,一艘小楼船都载不下四十二人呢。”
白剑屏哽住。
小船的确装不下四十几人,但参照物是这么选的吗?
黛黎继续说道:“先前我和州州到津口勘查过,这条岷水不及大江大河,因此出现在此地的最多是中型楼船,并无大型船只。若单论中型船,渡口每日会经过十艘左右,其中运货占九成以上,偶尔会有一艘画舫。而那等做生意的行商队,只要许以银钱,是最好说话的。”
白剑屏结巴了下,“您、您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
并不止如此,黛黎甚至还有了决定,“我打算将那四十二人分为三队,一队十来人,分乘三艘船只。”
白剑屏顿觉头疼。
黛黎仿佛看不见他无声的抗拒,“剩下的人携车队行陆路,顺水行舟比骑马快,所以乘船的部队必定走在前面。行船队每到一个城镇歇脚休憩,等后续陆路队抵达,短暂相聚后再分开。”
白剑屏的眉头从方才起就没松开过,“主母,此事事关重大,还望您允许我先回去研究一番地图。”
黛黎同意了。
黛黎回房,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了秦宴州这里。
“妈妈,白屯长答应了吗?”青年站于案几旁,而案几铺开的正是白剑屏先前说他要去研究的地图。
黛黎把房门阖上,“没有立马答应,他说要回去看地图。其实也正好,如果急急忙忙地走完这一程,万一青莲教来不及组织势力赶过来,那以后才叫麻烦。”
她从未忘过青莲教这个藏在暗地里的庞然大物。自北边和朝廷相继被秦长庚整合后,青莲教似乎往巴蜀转移了。
想到青莲教曾“请”过她,黛黎猜测这一回对方估计还想“请”她。
随行人马才两百,不,走水路后她身旁才几十个玄骁骑,玄骁骑战力出色不假,但这个数字比平日少多了。
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不知要等到何时。
当然,有过先前秦长庚打徐州那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猜青莲教一定很谨慎,会摸清周围是否有伏兵。
如果将走陆路的士卒排除在外,那的确没有伏兵。因为此事从始至终秦长庚都不知晓,她手里能用的就唯有二百人。
黛黎和儿子再次确认,“州州,你确认青莲教信徒身手出挑的人极少?”
“是的。”秦宴州回忆起了以前,“我以前还在山里、跟在六道身旁时,住的地方只有两个练武场,规模都不大,一个供幼童使用,另一个供成人。与我一同练武的幼童不到五十个,隔壁的成人场的人数则更少。”
黛黎若有所思。
她之前就曾听过儿子说的“山里”,大饥.荒那年他们就住那儿。“山里”算得上青莲教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而如此重要之地,练武场的规模居然不够看……
秦宴州低声道:“妈妈,六道其实是个颇为自负的男人,他过往教导谛听和白象时,提得最多的就是二桃杀三士。比起以蛮力行事,他更崇尚智谋,以身为幕后执棋者为荣。”
黛黎突然笑着摇头,“他或许不完全是出自本心,一定或多或少有无奈之处。我听闻五十年前青莲教曾支持逆王篡位,但以失败告终,事后逆王被诛杀,而青莲教亦受到了重创。经此一遭,他们最后元气大伤是一定的,本钱剩多少也不好说。”
顿了顿,黛黎眉宇间的明朗之色更重了几分,“所谓穷文富武,他们习武的都少,更何况要出成绩。”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武”是很贵的。
高强度的训练必然会增加食量,本来吃一碗麦饭就能饱腹,练武后得吃两碗。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行,而习武时间长了,耕田或营生之类的耗时必然会变短,相当于只投入、而不产出,更别说买武器和请武师指导都要银钱……
哪里都要钱,许多底层根本负担不起。而青莲教的信徒,恰好绝大多数来自底层。
秦宴州眼中有担忧,“妈妈,这次机会于他们来说的确难得,青莲教一定会拼尽全力,我担心他们到最后抓人无望,干脆痛下杀手。”
活抓和只见尸首,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黛黎拍拍儿子肩膀,心里并不沉,以州州的武艺,那些信徒定伤不了他,“别担心,咱们还有时间,多想几个对策以求万全。离开秦长庚后总要经过这一遭的,现在借力打力,借北地这把刀再砍青莲,总好过以后独自抗衡。”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要浑水摸鱼,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如果青莲教不来,好吧,那只能启动另一个很麻烦的计划了。
白剑屏在自己屋中拿着地图翻来覆去一宿,把岷水附近研究个透,翌日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寻黛黎。
白剑屏认真道:“主母,就按您先前说的兵分两路往东行。不过咱们这边能乘船的士卒不多,安全起见,我建议在小镇里雇佣一批镖师,随我们一道行水路。对了,此外还要给君侯去信一封。”
他们人手不够,那就雇佣一批武师吧,干脆包下一艘船也行。反正那点银钱君侯又不是付不起。
黛黎愣住。
不知是否错觉,白剑屏觉得此时黛黎看他的眼神很古怪,“主母?”
黛黎轻咳了声,“白屯长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听着是夸赞的一句,却听得白剑屏汗毛卓立。
主母夸他!但他怎么就不得劲呢?
第171章 那狐狸偷懒不成?
黛黎点头, 问白剑屏,“给君侯去信是必须的。白屯长,你有话想对他说否?”
白剑屏说有, “近来的一些情况,需要给君侯汇报。”
黛黎:“正好, 我也有许多私房话要和他说。不如这样吧,你写完信后交给我,我将它与家书一同打包,省得信使不好拿。”
白剑屏心思打了个转。
信先交给主母, 再一同给君侯?难不成主母不放心他, 担忧他在信里向君侯说她的不是?
怎么可能嘛!
君侯已答应她去游山玩水,他为人臣下焉能抗命?他这份汇报绝对公正, 只叙事,不会带任何或埋怨、或指责的感情色彩。
不过……
“行。”白剑屏应下, 他心道既然主母想检阅,那就检阅吧。
黛黎满意地笑了。
白剑屏的书信写得很快, 此事说完后的一个时辰, 他就带着信件来找黛黎了。
桑皮纸只是简单折了折,连火漆都没用,他就这么拿过来,“主母, 我的信件写好了, 那就麻烦您到时顺手装上。”
黛黎说不麻烦。
等房门一关,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展开白剑屏的信。
秦邵宗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这种风格也体现在御下之上。他底下人的军事汇报或日常总结都写得相当简短,白剑屏这封信也不例外。
只有三行,说的是她欲改行水道之事, 还在信上着重说明随她行水路的士卒很少,以及他们打算先雇佣一批镖师同走水道。
看完白剑屏的信后,黛黎拿出一叠桑皮纸,开始研墨写信。她没那么多话说,只得把字写大,怎么占地儿怎么来。
信纸用完,再折一折,就显得相当厚实了。
黛黎用火漆仔细封口,一封即将要寄去长安的信件就完成了。而她的手边,属于白剑屏的汇报仍静静地躺着。
它根本没有被装入信封中。
信件料理完毕,黛黎却不是立马唤人送信。既是有“许多私房话”,那当然还得往后压一压。
如今租借船只和雇佣武师才是要事。
当今日的金乌西坠,为大地涂上一层灿烂的暖橙色时,身形颀长的青年踏着夕阳归来。
黛黎在传舍一楼等候,见在外奔波了一日的儿子回来,取盏倒茶给他,“州州今日辛苦了,喝口茶歇歇。武师雇到了吗?
“这个县唯有一个镖局,局内共有七个镖师,他们都愿意随我们走一趟。”秦宴州渴得厉害,话毕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白剑屏也在旁边,“只有七个啊?七个人不顶什么事儿,最好寻个三十……不对,太多也不成,万一被反客为主就糟糕了。”
大燕的江山这些年被贪官蠹虫嚯嚯得厉害,许多人丢了田地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来钱快以后,杀人如麻,逐渐成为他们所谓的“正道”。
这些零散的小贼许多都不成气候,相聚到百来人就可以称之为贼患,足够引起地方重视了。
白剑屏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山里有贼,水上有匪。当地人远比我们这些外来客熟悉路况,七个就七个吧。既然此地没有足够的武师,那就去旁的地方雇,主母,私以为我们可以先启程,待行至下个城镇再雇一批武师,总数量可以控制在十五个之内。”
黛黎:“善。”
白剑屏又问秦宴州,他喊他偷袭徐州军粮仓之后仍未被撤销的官职,“都尉,你与船家谈妥了没有?”
秦宴州:“我已订下三艘船,相约后日午时启程。”
白剑屏倒没问为何是后日,毕竟人家货船要在津口装卸物资很寻常,他问:“主母,您的信可写好了?”
从此地回长安,日夜不歇四日可到,最好在离开小镇前就把信送出去。
黛黎有理有据,“还未,州州白天出去了,还未有时间写信,等他写完一并送。”
白剑屏颔首表示了然。
日升日落,一天转眼过去,今日秦宴州又带着几个士卒外出了,直至天擦黑才回。
白剑屏还惦记着送信一事,遂又问,结果得到的回复是秦宴州想把今日之事一起写上,因此信件明日再送出。
久经沙场的白屯长张了张嘴,之前的疑云再次飘来,他惊疑的同时还莫名生出了一丝不安。然而这缕异样太过细微,像春日里的雨丝,拂过脸颊并没留下多少痕迹。
白剑屏迟疑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第三日,即午时将启程这一天,一大早白剑屏就来寻黛黎,向她讨信件,说要快马送回长安。
这回黛黎没有拒绝他,她拿出一个相当厚实的、已用火漆封好的信封,“劳烦白屯长了。”
白剑屏上手掂了下,心里乐了,好家伙,这分量真够沉的。虽说君侯和主母并非少年夫妻,但感情是真真好,许多人都比不上他们。
得了信,白剑屏当即招来两个士卒,让二人结伴同行,快马加鞭回长安。而待亲眼目送信使远去,他心里那根弦总算松了些。
今日要登船,行囊昨日已大致收拾好,如今由几辆车驾先行运到津口旁,再把行囊转到楼船上。
有一艘楼船的甲板较之其他的更为空旷,白剑屏遂给黛黎提议,“主母,我观此船的甲板足够开阔,不如将您的车驾卸了马匹后推上船去,如此您后续取物也方便些。”
货船对接的廊桥要宽很多,能供二到三人并行,把车驾推上去不是难事。
黛黎目光落在马车上,这架马车是她和秦长庚成婚时驾的婚车之一,用的顶好的降香黄檀,有道“一寸花梨一寸金”,说的正是这种黄花梨木。
不仅用料好,里头程设也很用心,坐椅宽敞,矮柜别致,暗格也多,无一不精美。
黛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别毁了这辆好车,“不了,车驾停甲板上很占地儿,不便于乘船观景,把箱匣搬上船即可。”
白剑屏听令行事。
今日天朗气清,初秋的午后日光笼着停于津口旁的两层楼船,纱一般的亮色落在每个人身上,又铺在河道里,在涟漪四起的水面上映出一片亮莹莹。
黛黎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道,对白剑屏低声道:“白屯长,我曾听闻有些水匪会伪装成货郎,趁着船客掉以轻心时,对其索财拿命,行凶方式不限于在房中安置迷香,亦或是在饭菜里下药。”
白剑屏心里打了个突。
黛黎转头看他,点漆的黑眸在日光下宛若一面镜子,“出门在外,行事还需谨慎些。我们这一行有些扎眼,船上的庖厨或许换成我们的人会更好。”
这行囊一箱又一箱地搬,任谁都能看出他们这一行很有家底。
白剑屏颔首,“您说的是。说起来今早我和两个镖师闲聊,其中有一个也提到这点,他建议我们控制船上的庖房。不过我先前去和船主交涉,他并不同意……”
他无奈叹气,“许是我们防着他们,他们同样也防着我们。”
楼船运了大批的货,每一样都值钱。收钱载你一程没问题,但完全让出厨房,那就别想了。
黛黎想了想说:“那就各做各的,食材也别混一起。他们倘若不放心,可在我们做饭时派人在庖房门口盯着。”
白剑屏点头说他也这般想,随后试探道:“主母,您怎的对这些弯弯绕绕如此清楚?”
黛黎笑道,“书里看的,也在茶馆里听说的。”
不久后,所有行囊装船完毕。
随着艄公猛地拽开桅杆旁的麻绳,被卷起的巨大帆布哗啦一声,从上方流水似的泄下来,又被风吹得缓缓鼓起。
楼船乘风逐渐远离岸边。
黛黎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留在津口旁的士卒,不住有些发愣。
长安城内。
两匹快马从北城门入城,途经闹市时减速慢行,待终于穿行过,又加速直奔目的地。
秦府门口的守卫认得同袍,知晓他们前些日随黛黎回渔阳,如今见二人风尘仆仆归来,笑问:“回来送信?”
荀禾点头说是,问起秦邵宗,“君侯今日在府中否?”
“巧了,他方和南宫青州出门不久,你且等着吧。”守卫说。
荀禾抬头看天色,此时正值午时末,不早不晚的,“看来我可以小憩片刻。”
日夜兼程的荀禾疲倦得很,他卸了马匹,又把信件转交后,寻了先前值班落脚的屋子倒头就睡。
秦邵宗是申时回来的,一回府就听胡豹说有黛黎的来信。
“她总算没忘记自己还有个夫君在长安。”他开怀道,而待拿到那份相当厚实的信件,男人眼尾处岁月留下的浅痕更深了些,笑意浓郁,连道了几声不错。
胡豹见上峰心情大好,总算松了一口气。近日长安望族不大老实,君侯为此大动肝火,府上阴云盘踞,如今总算云过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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