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坐在 林凤至的对面,眼神中带着温柔,也像是欣赏。
“大母,我 就要离开族地,前往咸阳。你、”林凤至其实已 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想 要听 到确切的回答:“你要和我 们一起去吗?”
灯火照亮了安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将岁月的风沙填入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之中。她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蒙尘的琥珀,此刻倒映着林凤至真诚的眼神,她摇了摇头:“我 老了,祁和小水她们陪你去就可以了。我 要留下来,照看这里。年轻人 多出去闯荡也好,你们回来永远都有一盏灯等着你们。”
林凤至有些微的失落,但在 意料之中。她转而 问 起另外一件:“大母,你怎么拒绝了始皇帝给你的封官?”
安眼神柔和,她说:“大母已 经老了。即便 是做官,又能有多久?不若用它换成 淘金河的金矿,族人 也不必避人 。”
林凤至本想 继续劝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安伸出手,那只手指节粗大变形,但是十分干燥温暖。林凤至低下头,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听 见她说:“人 与人 的志向是不同的,我 就想 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照顾好患有血吸虫的族人 ,我 也就有脸见那些为此牺牲的孩子们了。”
林凤至忽然顿住,她猝然抬眼。望进安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她的身形。
她的目光像是具有某种穿透性和洞悉一切的悲凉,穿透了林凤至的皮肉,直达内里占据青身体的、陌生的魂灵。
林凤至沉默了。
与安相处时那些刻意被她遗忘的细节瞬间汹涌回潮。她以现代知识治疗患有血吸虫族人 时,安欣慰又怪异的眼神;当她提出斜织机时,安站在 欢呼人 群中的沉默......
她知道了。林凤至想 。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毕竟她和青的性格确实不一样。日夜的相处总会暴露。
那最深的怀疑便 已 扎根,只是她沉默着,如同山岩包裹着内里的熔岩,将这惊世骇俗的真相独自吞咽、消化、承受。
安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林凤至的手腕。她的掌心粗糙如砺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她抬起头,那双苍老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牢牢地锁定 了林凤至的目光,仿佛要将林凤至灵魂最深处的印记都镌刻下来。
“告诉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林凤至心底巨大的涟漪,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抖,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你真正的名字。”
“我 ......” 林凤至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青,也有愧于安。她明明不是青,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安的温暖。
那只握着林凤至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林凤至的慌乱。
“别 这么说。孩子,你来了,你让这身体重新有了温度,有了力气,你救了它。也救了柯珞人 。”安缓缓摇头,眼中没有责怪,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像历经风雨后平静的湖泊:“我 感谢你才是,若是没有你,柯珞人 全都要死 。青、月她们的牺牲也要白费。你是上天赐予柯珞人 的珍宝,你让我 们吃饱饭、穿得暖,让我 们有尊严地活着。”
“林凤至。” 林凤至哽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被深深掩埋、属于遥远未来的名字。这三个音节在 屋内中响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终于挣脱了枷锁。
“我 叫......林凤至。”
“林凤至......” 安低声重复着,像是在 舌尖细细品味这三个陌生的音节。她念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自己的骨血里。一丝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情在 她眼中闪过——有释然,有哀伤,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新生的暖意。
她不禁望向室内目之所 及的所 有鸟形制品,皇帝,也知道这个女孩是凤鸟化身吗?
随后,她松开了手,转身进入卧室内,不知道摸索着什 么。悉悉索索的声音在 寂静中格外明显。片刻,她直起身,双手郑重地托出一件长物。
那是一张硬弓。
弓身呈现出深沉内敛的暗褐色,那是无数次汗水浸润、岁月摩挲留下的印记。不知名的硬木材质,线条流畅而 充满力量感,两端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兽骨,在 灯火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弓弦紧绷,是某种坚韧的兽筋鞣制而 成 ,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安这把弓,射下了五只绥炬人 放出的企图破坏柯珞人 美好生活的乌鸦。年轻时,这把弓曾伴随她狩猎山野,守护族人 ,是她生命里最忠实的伙伴,是她力量与尊严的象征。
她双手托着弓,如同托举着某种神圣的传承,将它轻轻放进林凤至的怀里。
沉甸甸的。
“我 把它送给你。”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深沉如海的力量。她的目光炯炯,穿透泪水的迷雾,直直望进林凤至的眼底,她说:“记住,凤至。”
她唤着林凤至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烙印:“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多少黑暗,无论你想 要做什 么......要相信你手里的力量。这力量,能开山,能引水,自然也能劈开挡在 你面前的一切!”
林凤至用力吸了一口气,让那带着艾草熏香的空气充满肺腑。她抬起头,迎上安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有什 么东西已 经沉淀下来,变得坚硬而 清晰。
她郑重地、无比缓慢地点了点头。
迷蒙的晨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将湘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始皇帝离开的仪仗威仪深重,带走了墨家农家弟子,也带走了祁、小水和林凤至。
安立于湘水之畔,在 流水滔滔中送离了他们的船。
她挥别 了大巫林凤至,也挥别 了她养大的少女青。
几日之后,湘君祠旁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上面写着青的名字,里面是青喜爱的书 简和衣服,那是一个衣冠冢。
而 在 衣冠冢的旁边空着一个位置。
是安给自己预留的位置。
第36章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
一场林凤至无缘得见的始皇帝与 李斯的对话 发 生在官船上。
始皇帝的风格是一向不留隐患。
没有人知 道始皇帝对李斯说 了什么。
只知 道第二天李斯像变了一个人。即便是从平缓的水路为较为颠簸的陆路, 李斯也在车上处理政务。有时在夜间,也能看到 李斯车架中点亮的灯火。
林凤至意料之中又大为惊奇。
想必是始皇帝最终决定留下了李斯,让他继续发 光发 热。这并不让林凤至觉得惊奇, 赵高、胡亥具有可替代性,李斯却不。
李斯是始皇帝的核心谋臣。
他对大秦有不世之功, 在始皇帝因 为郑国渠间谍案想要驱逐六国客卿时,李斯以 一篇《谏逐客书 》促使始皇帝收回成命, 保全了大秦的人才库, 避免大业夭折。
也是他提出“先灭韩以 震慑他国”的军事方略, 并主导贿赂六国权臣瓦解合纵,为秦国横扫六国铺平道路。
至于统一之后,力阻分封推行郡县、主导书 同文车同轨、参与 秦律的制定......等等功绩, 便不一一赘述。
在林凤至看来,他功大于过, 然过毁千秋大业。他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
早年 年 轻的李斯从“厕鼠与 仓鼠”的不同待遇中悟出了环境决定地位,功利主义决定他一生追逐权势,为了保证权势可以 不择手段。
李斯如月,始皇帝便是日。月借日光而耀千古, 日没则月堕深渊。
虽然不知 道始皇帝是如何敲打的李斯,总而言之,年 过六十的李相卷出了水平卷出了风度。
让一众跟随林凤至的年 轻人看得畏惧非常。
歇息时, 年 轻人们聚首在林凤至车架前 ,望了望肝天肝地的李相,数不清的竹简政务公文从他的车架流转到 其他地方,俨然如同一个核心。
胜宽感慨:“墨家干不过法家看来是有原因 的。”像他就卷不过。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哪儿 是权臣啊。
“也不能这样 说 。”林凤至活动活动肩颈, 马车内装潢虽然精美,也铺了厚厚的垫子,但该颠簸还是会颠簸。
林凤至对始皇帝一行人肃然起敬,就这交通条件,还能从咸阳一路东巡,真是非常不容易了。
也可能是权利滋养人,让人忘却身体的不适。
不过墨家干不过法家纯粹是纲领和大秦不适配。法家将国家彻底工具化以 服务于战争,而墨家试图用道德与 和平约束权力——这种 矛盾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注定使墨家被边缘化。
多说 无益,胜宽自己也知 道。
她瞟了两眼边上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秦军,有点想上去骑马。
跃跃欲试。
小水抱臂而立,颇有些庆幸:“还好 我的主官是冯县令,啊,不对,冯县令升官儿 了。应该叫治粟内史丞。”
冯·前 千灵县县令·现治粟内史丞·尹如今在治粟内史麾下,虽然还没到 咸阳,但已 经开始干活儿 ,在规划咸阳官坊的各种 细节。
“李相作为百官之首,统领九卿和各部门,处理全国日常政务。”观月靠在车辕上,混入林凤至的队伍中侃侃而谈。因 为没再练习声巫术,声音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一日可忙得很,织室、高炉、盐铁哪一样 的条陈安排不是他过目?不必忧心,他约莫是没什么空闲管你的。”
况且小水是林凤至带出来的族人,李斯再怎么想不开也不会为难她。
哎呀,年 轻人就是容易想东想西。有靠山出来可爽了。她要是有靠山,在蒙毅把 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就不会唯唯诺诺了。
“观月姐姐,听刘季说 你是因 为献上缓解痢疾的方子得封太卜,那太卜要做什么呀?”小水没做过官,也没见过大巫向朝堂官员的转变。自觉和观月关系在路上不错之后才敢发 问。
观月瞥了一眼依旧跟在队伍中的刘季,挑了挑眉。
她反正是没想到 刘季竟然会被蒙毅留下,更没想到 此人交际手段高明,竟然被众人接纳了。
刘季叼着草根,注意到 观月的目光,满不在乎地一笑 。
在离开湘山之前 ,蒙毅就来问过他之后的归属。是带着奖赏和升官的旨意离开,还是勇敢闯荡咸阳寻求更多机会。
刘季当仁不让地选择了后者。
他是看明白了,蒙毅不贪功不冒进,行事有章法,下属有功必表。这样 有背景有能力的好 上司不好 找。
普天之下谁能二十出头任上卿,还是始皇帝的心腹大臣。
刘季深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林凤至受始皇帝重用,又被称为神使,刘季之前在柯络人族地和蒙毅一起卧底,深深地见识了这个女人的能量,觉得她不简单也不一般。被蒙毅派过来跟着林凤至,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他能丝滑地融入一行人中,也是林凤至对刘季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没揭露身份前 林凤至还好奇端方持正的蒙毅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看起来吊儿 郎当的下属,一问才知 道是玄鸟的蝴蝶效应,把 本该回沛县的刘季扇到了蒙毅身边。
刘季这个名字,重名的可能会很多。但是加上曾任沛县亭长,有个名为吕雉的老 婆。
那古往今来就一个了。
刘季,是还未发 迹的刘邦。
正史上刘邦就有些流氓习气,现在的刘季狡黠豁达,林凤至暗暗点头,这很合理。
汉高祖的含金量也很高啊。林凤至对刘邦印象深刻也不光是因 为他是汉朝的开国皇帝,更是因 为他对死亡的态度在古往今来所有帝王当中也是独一份。
连始皇帝这样 彪炳史册的帝王都畏惧死亡而寻求神仙方士,刘邦不。
他临终前 拒绝治疗,对医者奉金遣返。他承认凡人终有一死,拒做无谓挣扎。不过仅限于临终前 的刘邦,打天下时刘邦为了逃命把 车上的儿 女推下去,还是驾车的夏侯婴把 两孩子捞起来的。
“去了才知 道,无外乎做一些占卜的活儿 ,测测吉凶什么的,老 本行了。”观月摸了摸下巴,问一旁无所事事的刘季:“我倒是很好 奇,听闻始皇帝决意征服百越,是真是假?”
刘季吐掉口中已 经失去甜味的草芯,看了看围观众人。
始皇帝信赖的神使、神使的心腹好 友下属一二三四......
能说 。
“越人多次叛乱,陛下决心消除边患,下令屠睢将军率领五十万大军出征百越。大巫能得到 太卜的官职,也是因 为方子很有用。蒙上卿说 ,等南征百越胜了,再为大巫请功。”刘季感慨万千。
国之大事,在祀与 戎。若是以 他原来的身份根本无从得知 如此大事。
观月心下一动,未曾想蒙毅这厮记人恩情如此长久,竟然还要二次请功。
“南征百越?”林凤至猝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南征百越,是秦国统一后规模最大的对外扩张战争。
有人说 ,在商鞅变法以 后,秦国变成了一台战争机器,只有战争才能维持“军功爵制”的运转,完成内部血液的更新。战争是维持秦国正常运转的良方。
始皇帝南征百越的原因 只是想要消除边患吗?不是的,秦一统六国之后,战争红利消失,面临着没有战功和土地封赏给有功之人的窘境,必须寻找新的目标维持军事体系。
始皇帝敏锐地察觉到 了暗流之下的涌动,他认为必须开辟新的战场。一来消耗过剩的军事力量,二来维持军功爵制。
恰好 百越和匈奴撞了上来。
事实上,与 匈奴不同,百越如同泥潭,让新生的大秦越陷越深。
始皇帝在百越投入的不仅仅是五十万的兵力,还有修灵渠征发 的十万民夫,以 及后续陆陆续续投入的三十万军力。五十万大军中多为原六国降兵(尤其楚人),将其投入远征既可转移内部矛盾,又能消耗潜在反抗力量。
南征百越自公元前 219年 开始,直到 公元前 214年 才堪堪结束。
征服岭南后,秦置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华夏首次将岭南纳入中原王朝统治,为后世汉唐对南方的治理奠定基础,避免此地成为独立政治实体。百越盛产犀角、象牙、翡翠、珠玑等奢侈品,通过贸易充实秦宫廷需求。
秦并六国都只用了十年 ,灭百越却用了五年 。
但大秦得到 的回报远远不如灭六国得到 的回报高。
征百越的将领低估了岭南的杀伤力,水土不服、患上痢疾的士兵比比皆是。战争的初始阶段,屠睢急于建功导致冒进,秦军伏尸数十万人,屠睢也阵亡于此。
将士失去军功来源,新占领区土地有限无法足额授田,导致“有功无赏”的阶级固化危机,秦制濒临停转。
此外,岭南农业原始,驻军需中原粮草维持。统治岭南的成本太高,长期依赖中原输血,中原赋税激增。
有学者统计过秦代的人口,大约在两千万至是三千万之间。南征百越砸进去的基本上是青壮年 劳动力啊。
委实令人心痛。
蒙毅说 南征百越胜利后为观月再次请功,都不知 道五年 后还记不记得。
林凤至陷入思索。阻止南征百越是不可能的,岭南自古以 来就是华夏领土,这第一次有史可依便是在秦代。
不如想想怎么最大限度地提高秦军得到 岭南的回报。
林凤至一拍大腿,岭南那块地,可以 一年 两熟啊。再远点都可以 一年 三熟了。
她完全忘了此时并无早熟稻种 ,仅能单季粗放耕作。要到 宋代引入占城稻才实现双季稻。
而所谓的占城稻,是原产于越南中部的一种 高产、耐耐旱、早熟的水稻。但致命的是,占城国建于东汉年 间,秦时很可能还没有培育出占城稻。
“五月的事儿 。”刘季瞥了眼边上来回巡视的黑甲军,他怎么觉得这几个人来回了好 几趟?
“祁,祭祀屈大夫后我是不是做过一些糖?”林凤至忽然转头问正在跟侍从学习如何驾车的祁。她一天琢磨着做新东西,以 前 做过的简单的都快忘了。
“糖?”祁反应了一下,将缰绳交还给御者:“大巫说 的是饴糖吧?湘君布赚了些钱,大巫你把 自己的钱拿出来买麦子,后来做糖当成奖励发 给优秀女工了。”
经过祁的提醒,林凤至也想起来了。
她并不需要很多的钱傍身,县令把 分红给她之后她基本上用来改善族人和做工人的生活。做麦芽糖也是她的一个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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