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面前的人重新抬起头,露出一张充满怒意的脸。
沈希真熟稔地继续摸头:“你也冷静点。”
这段时间,至少有五十次,安瑟真心实意地想要弄死精神海里的另一个意识。
他对这个被迫捆绑的玩意儿毫无兴趣,可能也毫无了解,甚至直到第一次被抢夺主导权,才知道梵伊竟然还有这种能力。
藏得真深。
安瑟咬牙切齿地想。
他宁可这毛病真的是人格分裂,无论如何,副人格总不至于像这样骑在他头上,啧,那个蠢货,简直……
“我真担心今天见不到你。”沈希真说,“梵伊有点太任性了,不过,这样也挺可爱的。”
安瑟的心情因这句话而产生了过山车轨道般的变动。
他很想不顾形象暴躁地发泄一番情绪,然而应该承受这种情绪的那个人,好死不死,偏偏在他自己的脑子里面。
一腔愤怒在心中撞来撞去,最终被强行压下,化为全新且让人郁闷百倍的憋屈。
结合表情和精神信号,沈希真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立刻以头撞墙,为防止惨剧发生,连忙切入正题。
“返回镜湖塔的时间已经基本确定了,就在下周。”她的语气认真了点,“但我要做一点别的安排。”
安瑟拧了下眉毛。
危险预警。
她的语气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沈希真说:“我们要分开走,你按白塔规划的路线去镜湖,我走另一条路,会晚一天到。放心,很安全,白塔的计划不会有问题。”
安瑟倏然看向她。
“你不和我一起去?什么意思?”他的语速加快了,“这个级别的任务必须有哨兵随行,你——”
没有等他说完,沈希真开口:“我和其他哨兵一起过去。”
她说得很平静,话音落下,手掌撑着窗台坐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眸漆黑,没有高光。
安瑟看起来像是从火堆旁一脚迈入了暴风雪中心。
“我也不想这样伤害你的感情。”沈希真靠着书架,说,“但这件事没有商量。”
安瑟的神色数度变换,唇紧紧抿着,显然怒气冲天,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用不着旁观者拿出额外的怜爱之心,他看起
来就已经够可怜了。
哪怕道德底线足够灵活,沈希真心里也还是冒出了一点对自己的谴责,不过这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她是选定一条路就要将它走到尽头的人。
安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力气很轻,轻于蝴蝶抓住飘摇的栖木。他说:“你不能这样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什么了?”
沈希真:“你——”
安瑟使用的描述总是和犬科动物挂钩,是一个捆绑式的表达,让她不得不生出一些奇怪的联想,但是——但是她有狗了。
也许有了。
还有猫。
“但我非这样做不可。”沈希真动了动指头,“怎么办?”
安瑟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至少……”
沈希真重复道:“至少?”
安瑟的面色沉了点。
他能感受到精神海中的梵伊正在不安分地挣动,似乎是觉得他无法处理问题,要跳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了。
幸好有了前两次的遭遇,他已经大致弄清了压制的办法,只要不是突发状况,无法防备,都能很轻易地解决问题。
安瑟隐隐觉得,面对现在的情况,梵伊那套无理取闹的撒娇方法可能更奏效一点。
但他又想到沈希真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和以往都不一样。
“至少要安慰我一下。”
他最后这样说,声音有些委屈。
沈希真沉默了,悄悄环视了一遍周围的书籍和电子资料。
……真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她犹豫了下,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圈,指尖往回轻轻勾了勾,许久没做出下一步行动。直到闪蝶忽然飞到眼前,才骤然抬起眼眸,一把拽住了安瑟的衣领。
“你觉得怎样安慰比较好?”
沈希真缓慢倾身,因为角度的关系,眼睛显得很圆,让人不自觉的就会盯着看。
安瑟紧张起来,整个人都僵住了。虽说考虑她的性格,在安慰一次上不会有特别大的遐想空间,但紧张是难免的。
“你……我……”他结结巴巴地说,“说点什么也行。”
沈希真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然后忽然俯身,在安瑟的唇上亲了一口:“这样是不是更直接?”
安瑟睁大眼睛。
在彻底宕机的前一秒,他极限刹车,抓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握紧了沈希真的手,回吻过去。
……蝴蝶。
沈希真心想,比蝴蝶的翅膀还软。
她没有推拒,过了一会,才拍了拍安瑟的肩膀,自己从窗台上轻快地跳下来。
安瑟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兴奋异常,刚才的不满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了。他将那个问过数次的问题,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在所有人里,你最喜欢的是我吗?”
沈希真也给出一如既往的回答。
“当然。”
她再度看向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精装书,相比之前,心境已经发生了一点变化。
确实不太一样。
难怪大家都把这里当做恋爱圣地呢。
白塔的全体会议通知得很急,但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白若讲话的风格和那位能将三点拆成十六点大谈特谈的副院长截然不同,会议开始后的第八分钟,他就讲完了所有内容,进入到了提问环节。
这次的会议主题是战略部署,本质上也就是个正式一点的通知。他说了有问题可以问,但也没有人提出质疑。
第十分钟,会议解散。
第十二分钟,白若拒绝了继续召开内部短会的提议,被对开会极度狂热的几位同僚一番夹击后,决定转道去各楼临时巡查,检查工作完成情况。
电梯下行。
第十五分钟,一对忘记参会的冒失情侣跑出最内侧的那间阅览室,匆忙赶到环形楼层靠中间的位置,连续按了十次电梯的下行按键,引起电梯急停,尖锐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层楼。
事发突然,尽管后续追责时发现只是个意外事件,但此时此刻,还是让许多人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簇拥着冲出了电梯。
休闲阅览区的几个管理员也被惊动,小跑着到了电梯跟前。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若再怎么厉害,也没有天眼,同样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意外状况,也离开电梯等待调监控及维修人员排查。
直到这个时候,他都还是非常冷静的。
但下一秒,围在一起讨论的众人不远处,两道身影拉扯着出现在了走廊,其中一个极其眼熟,白若只用余光扫一眼都能辨认清楚。
他霎时定在了原地。
楼道里的喧嚣还在持续着,人群拥挤,只靠听觉和视力,哪怕带着任务也没法短时间内精准锁定目标。
但向导还有第三只“眼”。
熟悉的精神波动刚一出现,沈希真就停止了与梵伊拉扯的动作,听声辨位似的,蓦然抬头看了过来。
对视的第一秒,她差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塔不是在开会吗?开完了?但就算散会了他也应该往顶层去,而不是反过来向下走。
不不不。
原因不重要。
沈希真唰地松开了梵伊的手,往反方向走了一步,相当欲盖弥彰地装作两人毫无瓜葛,并露出了一个配套的纯真笑容。
如果这具身体里的意识是安瑟,再怎么不情愿,大概率也会服从通过精神链接传来的声音,暂时性地远离一会儿。
但梵伊是几乎纯粹由情感构成的意识,哪怕能思考,喜欢也是必须要放在第一位的东西。简而言之,如果一定要给定一个标签,他恐怕只能用极端恋爱脑来形容。
梵伊非但没有远离,还朝沈希真又迈了一步,拉起她的手,委屈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甩开我?”
沈希真觉得开始觉得有点儿尴尬了,朝远处的白若露出一个八颗牙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把梵伊往自己的身后扯了一下,试图遮住他的身影。
“嘘。”她低下头,小声说,“等会儿再说话。”
梵伊顺从地安静下来,但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隔着人群,沈希真不大看的清白若脸上的表情,既后悔自己不该在黑暗里玩终端,又忍不住遗憾于向导并不超常的五感。
在想什么呢?
肯定是不太高兴,但是到什么程度,会一定要问个究竟吗?
沈希真一般不担心白若因为看见其他哨兵就应激,但此刻情况特殊,首先这里是闻名遐迩的第十二层,其次,梵伊又开始尝试贴近她了!
两边对上,万一暴露了他们有过精神结合的事情,那就不能更糟糕了。
她倒没什么,但是他们……特别是蝴蝶,蛇鳞拔了就拔了,蝴蝶的翅膀可不能扯啊。
这时,空气忽然极轻微地扭曲了一下,是一个很明显的精神体将要凝聚的前兆,沈希真一下看向头顶,在荧蓝色的蝴蝶出现的第一个瞬间,就蓦地伸手将它抓住了。
“不要挑衅白若!”
她小声说:“听话,否则以后我都只跟安瑟见面了。”
梵伊一僵,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远处,白若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希真身上,迟迟没有移开。
凝视了整整两分钟后,沈希真有点儿想甩手不管了。
蝴蝶的翅膀——想扯也可以扯一下的,只要注意分寸,别闹进封闭病区,给她增加额外的工作量,其他的都好说。
她默默地这样想了没过久,电梯闹出来这场小风波就被解决了,那对冒失小情侣被勒令去和刚毕业的新人一起接受安全教育,其他人则纷纷散开,各自前往目的地。
白若依旧没有抬步离开。
他停留的时间太长,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上前来询问有什么指示了。白若和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又将视线投过来,深深地看了沈希真一眼。
沈希真条件反射地握着梵伊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后拽,像小时候背着家长藏糖果似的。
直到做完这个动作,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连忙抬起头来。
白若却已经转过身了,身影被人群彻底遮住。
沈希真想。
她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刚想说话,发现身边的人终于换成了想要的芯子。
但事到如今,换不换也无所谓了。
“安瑟。”沈希真盯着他,“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安瑟掐掉了最后一只不属于他的闪蝶,在心里暗骂了梵伊一百遍,说:“我真的尽力在控制那个蠢货了。”
沈希真这次没有纠正不良用语的心情,鼻子皱着,十分严肃地看着远处尚未尽数散去的人群。
安瑟看着她的模样,睫毛微颤,强行把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应该。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如今,再怎么说,他才是那个和沈希真有过精神结合,建立了完整长久的链接的哨兵,白若怎么说也是过去式了,有什么不能在他面前出现的?
“你担心白若会跟我起冲突?觉得他会对我做什么?”安瑟揣摩着链接另一端的情绪,“那他的控制欲也太强了,对你太不尊重了吧?”
沈希真转头看了他一眼。
“本来是担心的,但我表现得有点……总之现在不会了,但你们最好也别私下碰面。”她叹了口气,指正道,“还有,白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刚听见这话,安瑟就不慎咬到了舌头。
他将情绪压了又压,为了不使自己在对比之下显得太过无理取闹,努力忍住了一言不发。但可能是声带起了异心,不再受控,不该说的话还是被说了出来。
“所以,在你心里,他仍然是最重要的?”
沈希真:“不。”
安瑟一愣。
“当然是你最重要了。我说过了,那都是我的真心话。”
沈希真说着话,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颜色极深的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颤动,像深不见底的海水漩涡。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当然是你最重要了……”
晚七点,白塔开始催滞留在塔内的哨向离开。
沈希真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哨兵学院的列车了,在同行者的催促下,她匆匆跑出一楼大厅,踏上塔前的广场时,忍不住回头仰望了一会儿。
从外朝里看,目光完全被单向玻璃阻隔,视野里只有一片纯白。
“沈向导?”同行者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有十分钟班车就要出发了,快走吧,再晚点就赶不上了,留在这儿可没地方住。”
这句话触动了沈希真脑子里的某个开关。
同行者再一次出声催促时,她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说:“不好意思,你先走吧,我还有急事,明天再回去。”
说完,她立刻转身重新奔向白塔内部,在身后传来充满疑惑的询问声时,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
白塔的灯光如今是最低档,照在地面上仿佛阴影。
这里的高等级哨兵远比下辖的分塔要多,因此灯光和噪音的管控也格外严格精准,沈希真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眼睛一直看着墙上的噪声监测仪。
假如在第十二层外碰见的是其他人,犬科猫科冷血动物或者别的,无论是谁,她都不会特意折回来。
但白若毕竟不太一样。
或许因为他是她在白塔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有时候,沈希真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雏鸟情节。
总指挥办公室在第四十八层,再往上,是日常开会用的审议庭,和用来观测的瞭望台。
穿过四十八层的走廊时,沈希真在中段停下了脚步,站在玻璃幕墙旁边,抬头往上方望去。
白塔是下宽上窄的高塔,越往上,楼层面积越小,朝上只看得见雪白外墙的影子,和一点不太规则的金属凸起。
那是什么?
沈希真有些在意,站在墙边努力分辨,好一会也没认出来,直到快要将脸贴上玻璃时,才注意到金属凸起上不太明显的“维修”喷漆。
维修用的伸缩梯。
当年,索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白塔太高了,哪怕那是个晴朗平静的夜晚,还有特制的气候控制装置,瞭望台上的风也仍然很大,让她觉得有点冷。
最终的落点,和预想中也有偏差。
“真真?”
一道呼唤忽然从身后传来。
沈希真从回忆中惊醒,后退半步离开了墙边,回头一看,白若正朝这边走过来,脸上是一副微微惊讶的表情。
“哥。”
她喊了一声。
白若走到她身边,并没看外界的景象,青鸟的影子从他的身后浮现,高挑而华美。
“怎么还不回去?”他问,“再晚一点,学院就要宵禁了。”
沈希真看看他又看看青鸟,思绪还浸在冰凉的夜风里,怔了几秒,转头再度看向窗外,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很讨厌白塔。”
白若静静看着她,轻声问:“现在呢?”
“我也不知道。”沈希真看着天空中的星星,“我以前觉得,在记忆还没恢复的时候都这么讨厌白塔,等我想起来所有事情,可能会更加讨厌,但是没有。”
白若问:“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沈希真摇了摇头。
她注视着窗外,感到手指微微发起抖来,便将它们紧紧攥在了一起。过了几秒,她慢慢说:“蓝凇跟我讲了违规实验的真相……我在想,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我活下来了,并且不怨恨白塔,这是正确的吗?”
白若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不要这样想。你也是受害者,他人的不幸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有愧疚。”
沈希真问:“只有我一个幸存者吗?”
白若上前抱住了她,奇异的香气环绕在身旁:“我们会继续搜寻的。”
沈希真紧紧攥住他的手,声音像一根绷直的线:“不是说,当年留下了名单吗?”
白若不想说出令她失望的话,但也不愿意讲什么善意的谎言,犹豫再三,终于说了实情。
“有名单,但缺失了至少一半,并且也只有几个孩子有真名,其他都是编号。”他低声说,“审问时,苏照和沃雷也并不记得孩子们的姓名。”
沈希真不说话了。
过了约有半分钟,她徐徐吐出一口气,从绷紧的状态中放松下来,说:“如果实在没有就算了,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增加更多伤痛,反正也没有可能再弥补了,还是让过去的事情成为过去吧。”
白若:“不,白塔会补偿你……”
“不用。”沈希真打断了他,“如果后续需要作证,我愿意帮忙,但假如不用,也不必对外公开我的存在,我不想永远和这些过去的事联系在一起……我想忘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