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五点多钟,天边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白色,天幕之下,一切景物都笼罩在十分平和的蓝光中,像蒙着一层沉睡的影子。
沈希真翻了个身,抱住枕头。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整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柔软的床铺。鹅绒,不,应该是仿鹅绒,好软,感觉要陷进去了,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
笃、笃、笃。
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近在咫尺,一边响,一边还带着轻微的震动,通过颅骨传入神经,脑袋也有种正在被敲的感觉。
沈希真闭着眼睛,有点烦躁地把脸埋进了枕头,捂住耳朵,但声音自内而外地响着,到后来让她觉得脑浆都在跟着震动了,忍无可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蓝凇正站在床边,右手抬起,悠闲地一下下敲着床板。
二人对视,蓝凇停下了敲击的动作,说:“五点四十了。”
沈希真重新闭眼:“嗯……我闹钟还没响……”
蓝凇:“你的三个闹钟都响过两次了。”
沈希真:“我没听见……”
这句反驳像一个存档过无数次的剧情点,话刚出口,曾经发生过的各种不妙未来路径就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开来,一阵颤栗随之流过皮肤。
不行,会迟到,会——
沈希真一下睁开眼睛。
又过了几秒,她记起了早起的原因,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在哨塔流传开的“向导和她的X个哨兵”的八卦故事,顿时清醒了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被子掀到一边。
好困……但是……为了名誉……值得奋斗……
她在半睡半醒间离开了房间去洗漱,直到身影从门口消失,头都还微微低着,步子轻飘飘的,东摇西晃,简直像界外生物。
蓝凇挑了挑眉,心中的想法一如既往,他对沈希真的印象从来没变过。
虽然挺可爱的,但是,看起来还是不太聪明。
她本人的智商当然不可能有问题,这种观感接近于气质,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神游天外,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像转三圈发条才会懒洋洋地抬一下胳膊的机械人偶。
蓝凇想着这个形容,一下下捏着指骨,唇角慢慢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墨绿色眼睛闪着微芒。
悄溜出精神图景,在他的肩膀上抬起了上半身,望向走廊。
没过多久,沈希真回到了房间里。
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神游天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游魂一样从蓝凇身旁飘了过去。
已经擦肩而过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精神体的气息,脚步一顿,折回来迷茫地盯着青蛇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说:“早上好。”
青蛇晃了晃尾巴尖。
沈希真还没清醒过来,但出于本能,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蛇鳞冰凉,让她的手指触电似的轻微蜷缩了一下。
晕乎乎的。
她头一次这么一大早起来,感觉十分奇妙,可能是因为睡的时间太短了,比起困,更有种通宵了一整晚的空白感,有点亢奋,但不知道在亢奋什么。
抬头一看,时针还没指向六点。
沈希真牙疼似的眯了下眼睛,心想,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但醒都醒了,总之,先联系安瑟让他别来,然后再找沃尔什先生推后评估日期,双重保险,只要不让他们碰面,问题就轻易化解了。
等见到安瑟,还需要用专业的仪器测一次匹配度,不能去白塔,得想想其他办法,印象里,似乎听人说起过,什么地方有私人的匹配度检测机构,不完全合法,但也算是半公开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检测这种具有波动性,会随时间自行衰减的匹配度。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都怪她当时也有点兴奋,没有仔细寻找那种契合感的来源。
暗区,唔……
沈希真盘算着这些事情,因为早起而锈掉的大脑终于重新转动起来,她微微抿起唇,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脸颊肉因此而显得更加柔软了。
接着,她保持着沉思的状态走到了床边,拿起终端解锁,还没开始搜索匹配度的检测机构,先看见了三个灰掉的闹钟。
噢,对了,这个还要感谢一下……
沈希真左滑删除掉所有闹钟,捧着终端转过身,正想去找蓝凇说个谢谢,一抬起头,却发现他正站在两步之外。
安全屋的房间很小,虽然他们分别站在房间的两侧,中间也只隔着一小步的距离,青蛇用尾巴卷着蓝凇的手臂,身体悬垂在半空往前伸,青绿的鳞片闪闪发光,像并排陈列的细碎宝石。
沈希真低头看蛇,没来得及对视,就听见蓝凇轻轻地啧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青蛇的尾巴。
下一秒,蛇就像雾气一样啪地消散了。
沈希真下意识开口:“诶——”
蓝凇抬手理了一下被青蛇弄皱的衣服,掀眸看她:“清醒了?”
沈希真点头:“差不多吧,有点晕,等到车上再补觉。”
蓝凇微微颔首。
沈希真看了看天色,又说:“那我们就出发吧,现在六点……十二点之前应该能到学院吧,我下午还有事情呢。”
蓝凇看看表:“现在出发,十一点半就能到,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哦,那我还是先给沃尔什先生发个消息吧,虽然我们约的是两点,不过,也要先讲一声行程。”
沈希真说边打开通讯录,点开聊天记录之后,才记起现在还没信号,又抬头说:“那我们就出发吧,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呢,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蓝凇答得很快,但说完这两个字后,他并没有立刻抬脚往外走,反而偏头凝视着她,虽然表情平淡,却隐约有种犹豫不决的感觉。
沈希真被这种目光看得有点疑惑,往外迈了一步,转过身,问:“怎么了?”
蓝凇本来已经想好要忽略了,只是在最后的决定阶段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听见这句询问,他脱口而出:“你约了沃尔什?找联络人有事?”
“嗯?是啊。”沈希真说,“匹配意向评估,你忘了吗?我之前向白塔提交过申请了呀。”
蓝凇抬手抵了下额头,表情凝滞了一瞬,在将手放下的时候,他的眉毛同时皱了起来。
“那你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沈希真:“咦?什……”
可能是思维还没完全恢复,她没有立刻领会这个问题的意思,蓝凇也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说完之后,就像个刚走完一步臭棋的棋手,眉毛倏然拧紧又松开,表情沉下来,先一步踏出了房门。
“不是急着回去吗?”
朝外迈出好几步后,蓝凇回过头,平淡的说:“走吧。”
沈希真握着终端,脸上仍旧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过了几秒,才抬脚往外走:“噢,我来了。”
清晨六点,天色依然昏暗。
安全屋就在污染区边缘,虽然离危险地带有些距离,但光照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沈希真迈出大门,仰头看向天空,连一颗星星的踪影都没有找到。
她突然想起来,从前在学院进修时,老师曾说污染区的异常天气实际上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干扰,潮湿,阴暗,寒冷,这些感受的来由和向导对于感官的调控一样,都是精神层面的影响。
作为高阶向导,沈希真几次前往污染区出外勤的时候,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受到如此严重的影响。
在她的感知里,污染区只是稍微阴凉了一点,程度完全可以忽视。
不过,老师在说这套理论的时候,她也觉得挺有认同感来着,就像是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样,当时她没太注意,现在想想,说不定是潜意识回忆起了在暗区的某些经历。
暗区……唔……
沈希真在废墟般的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上车之后,伸手拉了下蓝凇的衣袖,问:“你……”
墨绿色的眼睛看了过来,色调似乎比以往更加冷了,含着薄薄的潮气。
蓝凇问:“什么事?”
沈希真越过他的脸,看向两人身周的环境,突然灵光一现,把原本的问题暂时吞了回去,试探着问:“你吃醋了?”
蓝凇的眉毛狠狠地拧了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蓝凇说,“不要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角度猜测我。”
沈希真噢了一声,仍然盯着他,表情中含着隐隐的兴味盎然。
她辩解道:“这是合情合理的猜测。”
“你的情理是什么?”蓝凇说着,忽然伸手捏住沈希真的脸,在被怒目而视前及时松了手,默了默,说,“我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沈希真的兴趣只维持了非常短的一段时间,蓝凇松手后,她也无意识地跟着捏了捏自己的脸,就突然想起时间不早了,看了眼终端,急匆匆地打开地图,开始查看最近的信号塔的位置。
“不舒服?”她心不在焉地重复,试图建议,“那你……”
蓝凇看着她,等待下文。
沈希真盯着终端上转圈的信号标识,直到它终于加载出来,才松了口气,想了想,抬头诚恳道:“那你……自己调节一下?”
这句话带来的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蓝凇有时觉得,沈希真也许在气他这方面很有天赋。
“调节?除非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笑了笑,牙齿碰在一起,用力咬合又很快放松,语气里仍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要总在我面前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沈希真说:“不行。”
某个瞬间,蓝凇几乎以为自己的听力真出了问题。
沈希真已经开始抱怨:“你的要求太多了,我说都是正事,而且,就算我不提,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蓝凇:“没意义?”
沈希真一边说,一边低着头给安瑟发了一串消息,嘱咐他千万别来学院——至少今天别来,然后抬起头,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提他们,你也会去查的吧?”
说完,她刷新了一下终端屏幕,但并没有新消息弹出来。
“你……”蓝凇的表情沉下来,唇线绷紧,片刻后,低声说,“我不会查。”
沈希真歪了歪头,不说话,露出一个很假的附和式笑容。
蓝凇说:“我没那么关心你的事。”
沈希真:“嗯嗯。”
她敷衍地回应了两个音节,再次低头去看聊天界面,发现仍没有消息,叹了口气,看着蓝凇眨了眨眼睛。
这副表情在蓝凇看来已经像是一个不妙的预告,他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提的都是必须要说的正事。”沈希真敲了敲终端屏幕,说,“再说了,关心我也不是件坏事吧?”
她歪了歪头,表情看起来十分认真,不像是要拿他开玩笑,但蓝凇没有放松警惕,仍旧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手指不太自然的攥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说:“不论如何,你没必要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其他人。”
沈希真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没关系,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情感方面。”
除了安瑟。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不过,那也很快就能说清楚,只要先应付掉意向评估,再找机会……
蓝凇没再说话,沈希真收回目光,开始思考后续可能需要做的安排,虽然在她看来,现在的一切状况都属于自然的发展,所有的交际也很正常,但其他人不一定这样想。
而且,呃,“其他人”所包含的的范围,稍微有点大呢。
沈希真带着一点点心虚,惆怅地叹了口气。
接近正午,沈希真回到了哨兵学院。
时间不早了,出于礼貌,她盛情邀请了蓝凇留下来吃饭,但他的状态显然不太对,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很负面的情绪,但注意力不算集中。
抵达学院后没多久,他就匆匆道了别,接着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沈希真独自走入学院内部。
虽然只离开了不到两天,还不够学院组织一次季末考试,但刚穿过进门的主干道,她就隐隐感觉到,与离开前相比,学院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上午的训练时间已经结束,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放在以往,学生们应该都还在训练场里,三三两两做着课外的练习。
此刻,训练场里却十分安静,透过玻璃窗,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有点奇怪。
沈希真一路走来,望向训练场内的目光越来越疑惑,快要抵达教职工宿舍时,她正巧遇上了学院教务处的主任,简单打了招呼,便问起了这些异常。
“哦,今天算是有个小活动吧,学生都在南边的广场。”主任伸手指向训练场后的方向,说,“有几个分塔提前派人来了,说是为今年的选拔做准备,干脆放了半天假。”
沈希真现在对这个词有点敏感,听完,微微蹙了一下眉毛,问:“来的是那几个分塔。”
主任说:“第六、第十二分塔,桃山塔,卡尔萨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座分塔也派人来了,但只有一两个人,应该是顺路。”
沈希真在听见第一个名字的时候就露出了一个牙疼似的表情。
“怎么了?”主任问,“有你认识的人吗?”
沈希真不想说谎,没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只说:“好突然,打乱学院的教学计划了吧。”
主任说:“有一点,影响不大,毕竟只是前期的考察。你应该还没参与过吧,感兴趣可以去看看,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尾巴。”
沈希真:“……嗯。”
她目送着主任离开,站在宿舍楼下想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朝南广场的方向迈出了几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整个学院的学生都放假的话,场面应该挺大的吧,就算只有今年的毕业生可以参加,低学段的学生们也都会去看热闹,人一多,精神体也多,教官们肯定会去维持秩序。
那岂不是……
沈希真的脑海里一连闪过了好几张脸,想着想着,她闭上眼睛,抬起右手捂住额头。
如果是一个一个有序的分批次出现,那也没有什么,但全部聚集在一起的话,岂不是就和上次在静音室的状况一样,总感觉会有点难搞……如果再遇到沃尔什……
不不不。
还是不了。
沈希真将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眺望了一下南广场的方向,脸上那副牙疼似的表情越来越鲜明了,默默原路返回,走进了宿舍里。
离开安全区没多久,她就收到了安瑟回复的消息,虽然他很干脆保证了自己不会坏事,但从精神链接传来的情绪上看,大概他不是特别乐意。
沈希真按住额头,仔细的感受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双方的等级都相当高,匹配度也高的很离奇,在彻底的精神结合之后,她的感受和其他向导朋友描述的不太一样。
作为早已被大众舍弃的传统结合方式,精神链接应该是相当脆弱的,在精神图景有波动的时候很容易自行断裂,就算一切都很顺利,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弱。
情感的传递,按理来说,应该是非常微弱模糊的,假如不刻意捕捉,就像河岸边细小的波纹那样难以辨别。
沈希真按在额头上的手指慢慢下移,最终捂住了眼睛。
说实话,情况发展到现在,她都有点怀疑这些从学院里得到的知识了。
难以辨别的细微情绪波动?
……稍微夸张点说,简直像是身体里有第二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一样。
和蓝凇一起去福利院旧址的时候,距离六分塔实在太远,沈希真虽仍然有点儿被依恋反应困扰着,但多数时候,都把精神结合的事抛在了脑后,根本不怎么想起来。
现在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在得知安瑟在学院之前,她只觉得精神海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波动,熟悉归熟悉,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听见六分塔来学院挑人的消息时,她才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同时觉得那条微弱的精神链接一下子变得明显了很多,到了没有办法轻易忽视的地步。
心理作用真神奇。
沈希真暗暗地想着。
当然,有此种困扰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和教导主任所说的一样,学院南边的广场上,直到中午还站满了人,但并不像沈希真想象中的那样混乱。
分塔选拔是一件大事,虽然今天不是正式的选拔日,学院还是抽调的人手维持秩序,现场虽然人多,却十分安静。
不过,在沈希真脑海里闪现过的几个人影,此时此刻,的确同时在场。
甚至还多了一个她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