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哨向比例失衡,向导通常比哨兵毕业早一些,沈希真又是S级,比“通常”还要更早。
但现在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碰见,匹配对象的交际圈什么的,总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时该说几句话寒暄一下,但尚未办好的通行证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她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瞥一眼终端上的时间。
四十分钟。
该不会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吧。
沈希真有点发愁的想着,一边担忧,一边听见江桃问了几个关于“喜好”、“精神体”的问题,随口简单回答了下,又把注意力转到了返程所需的通行证上。
一级通行证已经是战区级别了,也许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之后要到边境找白若,提交通行证申请的时候,应该会被蓝凇知道吧……那可不妙。
想到这里,沈希真更发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过程里,江桃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她实在觉得太奇怪了,尽管知道不礼貌,还是忍不住盯着观察了会儿。
昨天只是非常短暂的瞥见那张照片,都能感觉到迎面而来
的巨大冲击,如今真正面对面站着,却一点儿异常都没有。
如果照片都附带那么严重的精神影响,本人的情况只会更严重才对。
难道是我判断失误了?
……那还要不要向塔上报?
还是说,认错人了?
不,应该不会,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给她的印象很深刻,绝不会忘记。
江桃正在困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可以问问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心直口快,想到就立刻问出了口。
“匹配信息表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刚换过,我想想……”沈希真不知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好脾气地算了算时间,说道,“上个星期,上周六。”
江桃明显一愣。
上周六不就是前天吗?
精神力异常等于精神图景出了问题,再快也不可能两天恢复。
她本以为那张照片是很久之前拍的,所以才会和实际情况不同,但考虑到影像所携带的精神力留存时间极短,她也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合理。
但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推翻了。
沈希真注意到她脸上的困惑,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低头在终端里翻了翻:“是这张照片吗?”
屏幕上是一张一寸照片,白色背景,画面简洁,因为是在沃尔什办公室临时拍的,还有一点儿过曝。
江桃瞄了一眼,目光立马凝固住了。
——等等,她昨天看到的不是这张照片。
尚未想清逻辑,江桃先精神起来,想再深入的问一问照片的事情,但还没有开口,旁边忙碌了半天的警卫正好收到了指挥部的回复,在那张二级通行证上盖了个章,将它递了过来。
“行了,指挥部批准了,你走吧。”警卫嘱咐道,“通关章只生效一次,回来前务必提前申请好一级通行证。”
沈希真已经焦虑地看了两百遍时间,闻言,立刻把正在进行的谈话抛到脑后,接过通行证低头看了看,便向警卫道谢,转身欲走。
“等……”
江桃的一个问句刚成形,在嗓子眼儿里卡的不上不下,无力的吐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她跨过了门槛。
不过,沈希真刚走出一步,就想起了被忘在身后的江桃,折身回来客气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吧。”
江桃仍被问句梗着:“嗯,再见……”
在沈希真走后,白狼焦躁地围着值班室转了好几圈,缺了撮毛的尾巴甩来甩去,将地面的灰都扫起来飘到半空,终于在将要大闹关卡前被主人及时控制住了。
江桃搓了精神体两把,拿出终端,决定尽到损友的添堵义务,给尤莲发去两条信息。
【江桃:我在白塔遇到你的向导姐姐了。】
【江桃:但她说喜欢毛茸茸的精神体。】
沈希真没有想到,会在短短两小时内被卡两次。
“小沈老师,不是我要为难你,但临时通关章就是只能单次使用。”哨兵学院的警卫隔着栏杆说道,“限行通知刚下来,我们也在商量解决办法,你先在休息室等一会儿吧,不好意思啊。”
说完,学院大门旁边的一个小侧门就缓缓打开了,门后是一栋两层高的值班楼。
沈希真已经接受了现实。
她走进休息室里,拿出终端给还在等待交接的同事发消息说明了情况,然后点开和尤莲的聊天框,表示见面的时间可能要推迟,告诉他不必等。
时间刚过八点,卡在哨兵学院的晨训结束时间上,沈希真本以为尤莲应该也在忙,但没想到消息刚发出去,对面就秒回了。
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带波浪号的“好~”,第二条是个白色毛团微笑的表情。
沈希真被吸引了几秒。
这个表情……好像一大团长着白毛的霉豆腐啊。
她默默关上了终端。
真活泼。
相比人员往来频繁的白塔,哨兵学院实行封闭化管理,访客较少,工作效率高了不止一个度。
沈希真发完消息就在沙发上坐下,本已做好了等上几个小时的准备,但仅仅过了两分钟,就有人推开休息室的门走了进来。
“先去做个精神检查,基础三项,再签个风险告知书,哦,还需要一个一对一的负责人。”
伊戈尔斜斜地倚着门框,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笔,唇角微弯,脸上是一种只能用懒散来形容的笑意:“愿不愿意让我来给你负责,小沈老师?”
他的衣服穿的比上次规整了一点,领口的扣子只解开了一颗,那条狰狞的伤疤大半被遮住了,露出来的部分像一个风格狂放的纹身。
沈希真一下记起上次被他逼至角落无法动弹的情景,大脑还没开始转动,身体就先一步站了起来。
“伊戈尔教官。”短暂的惊讶后,她抬脚往门口走过去,“你好。”
伊戈尔已经进到了休息室里,伸手拉开旁边一张办公桌右侧的椅子,等她照指示坐下来之后,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上。
“签完字再去做精神检查。”他翻到最后一页,点了点签名栏,“和我的名字签在一起,别过线,影响扫描——签之前先看看内容。”
不用他说,沈希真就已从头翻了起来。
文件的内容很熟悉,白若尚未当上总指挥时,每次被派往高危污染区前,都会签一份这样的风险告知书。
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把每一条内容都看了一遍,很快在最后一页签好字,仰头道:“我过来的时候白塔也戒严了,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伊戈尔站在她旁边,单手撑着桌面,正低头注视着签名栏,听完这个问题后,隔了两秒,才直起身来,随口道:“大概知道一点,你很好奇?”
沈希真放下笔:“一级通行证的等级太高了,我想知道原因,如果不能说就算了。”
伊戈尔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
他没有直接说出后半句,将末尾的字拉长了一点。
沈希真问:“不过?”
两人一站一坐,她必须得很用力地仰起头才能与伊戈尔对视,只维持了这个动作几秒,就觉得脖子扭的不太舒服,用笔杆戳了戳他的手腕,又指向办公桌对面:“你先坐下来吧。”
伊戈尔没动,甚至还站得直了点:“不用。”
沈希真不得不用更清楚的话来表达要求:“这样站着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我脖子好酸。”她伸手扯了一下他衣袖上的银色链子,催促道,“你坐下再说。”
伊戈尔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起来,灰眼睛里夜雾流动,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倒是顺着她的话坐了下来。
他弯了弯唇角:“不过,我该先问问你,上次回去之后,想起来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没有?”
沈希真的气势弱了点:“……没有。”
虽然来的路上她也想过这件事,但伊戈尔怎么会一开口就问这个,上次临走前她说要好好想想的时候,他不是一副不在意无所谓的样子吗?
“没有?”伊戈尔说话时像在用力撕咬着每一个字,但表情还算稳定,视线偏了偏,“行吧,那就算了。”
沈希真:“那戒严的原因呢?”
伊戈尔耸耸肩:“我忘了。”
沈希真:“……”
“我又不只是忘了你,失忆症是一视同仁的,这不是我的错。”她有点不满,“不要这么记仇。”
小心眼难道是S级哨兵的通病吗?
但白若也不这样。
伊戈尔反问:“一视同仁?”
他真没想到沈希真居然还能说出这个词来,一视同仁……哈,她对白若可不是这个态度。
“就是一视同仁的!”沈希真捏着脖子,说道,“你得给我一点提示,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伊戈尔:“你要什么提示?”
“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沈希真说,“我去找了之前在学院里写的实习报
告,但没有你的名字,你说的那次见面是在我进白塔之前吗?”
伊戈尔不答反问:“你和白若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沈希真秒答:“暗区。”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就感觉脸颊肉被捏了一下,有点用力,让她像小黄鸭玩具一样叫了一声。
“不要捏我脸!”
她抗议道。
伊戈尔捏完就松开了手,说:“我看你记得挺清楚的。”
沈希真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头也不抬地说:“这不是我记住的。”
伊戈尔的动作停住了。
“我没记住。”沈希真重复道,这才抬头控诉地瞪他一眼,“这全都是回到白塔之后听他说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暗区的事情全部不记得——不要再怪我记忆力差了,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伊戈尔微微怔了下,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又灵动起来,笑容比衣领上没扣好的纽扣还随意。
他忽然说:“暗区。”
沈希真问:“什么暗区?”
“我说的那次见面也是在暗区,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伊戈尔边说边走到桌子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轻飘飘地抛出一个炸弹,“第一次见面,你就袭击了我。”
他扯开衣领,指尖在那道伤疤上点了点:“这可是你的杰作,不记得了?不想负责?”
沈希真:“……”
“我?”
她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
沈希真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
类似情景发生了太多次,她的心理活动已经从“没弄错吧这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逐渐变成了“难道我真的不了解自己吗”。
如果伊戈尔说的是真话,那么……
她偷偷抬眼瞄了下那道伤疤,默默嘶了一声。
很长,几乎到喉咙,边缘不太规则,像是被用力撕扯过。
假如对外说是追捕高危怪物时受的伤,可信度也非常之高。
这真的是我干的吗?
沈希真因这种可能性震撼数秒,对自己大为改观,然后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低头努力的回忆了半天,却徒劳无功,再抬起头来,伊戈尔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回答。
“我不记得了。”沈希真困惑地低声说着,试图确认,“你真的确定当时遇见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嗯……比如说具有变形能力的怪物?”
“没有那种怪物,袭击我的就是你。”伊戈尔说,“如果不想负责,你不如直接说是我的幻觉。”
“啊……的确。”沈希真思考了下,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个也很有可能。”
伊戈尔笑了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掌撑着桌面,俯身迫近她,低声道:“三年前,我和白若同时遇上你,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那么信他?”
“难道没想过白若说的也不是真话吗?他说他救了你,也许实际上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眼睛的颜色像晦暗的烟幕,在将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又倏然收住了,语气变得很随意:“谁知道呢。”
沈希真露出一个不满的眼神。
“不要挑拨离间。”她用笔杆敲敲伊戈尔的手背,像教导孩子的幼儿教师,然后说道,“当时,我……”
伊戈尔微微眯眼,等待着听见一见钟情无条件信任之类的鬼话,眼神更晦暗了点。
“当时怎么了?”
他许久没有听见回复,反问了句。
“当时我已经在白塔了,只能相信指挥的说法。”沈希真抬眸说道,“如果三年前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会相信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那道伤疤,在心中补充了个“可能”。
伊戈尔问:“现在说就不信了?”
沈希真:“那倒也没有……”
突然有个人找上门为一件根本没证据的事情要说法,一般人都很难相信的吧。
她还在这里心平气和的聊,而不是甩一句“那你去找总指挥啊”,就已经很有良心了!
不过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好吧,真是那样的话,我愿意道歉和赔偿,但更多的就不行了。你知道吧,就算我相信,追诉期也过了喔。”沈希真抬起一根手指,强调道,“所以你也不能为此无限期地找我麻烦。”
比如说原因不明、突然出现的后遗症什么的。
回到白塔之后,果然也要让蓝凇签一份不许没事找事协议。
她暗暗地想。
伊戈尔笑笑:“追诉期?”
“现行法律的追诉期是三十年。”他在终端上随意点了几下,拎着屏幕说道,“就算你遵循最短的旧法,也有十五年之久,照这么算,说不定你要对我负责一辈子。”
听到第二句话的时候,沈希真已经开始用力地瞪他,圆眼睛像亮亮的石头,张牙舞爪,像虚张声势却不会咬人的小猫。
但伊戈尔深知她咬人有多疼。
因此,只将屏幕晃了几秒,他就关闭了页面,改口道:“行了,放心吧,只是说说而已。”
沈希真狐疑地看了他几秒,相信了,笔头抵着脸颊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但得先去报道才行,唔,下午我能去找你吗?”
“可以。”伊戈尔语气随意,“下午四点以后。”
沈希真道:“好。”
她又看了一遍那份题为“关于入校人员精神检查流程的通知”的纸张,确定好位置,就想转身离开。
但还没走到门口,伊戈尔突然叫住了她。
“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就能回答——你不是好奇为什么突然升成一级警戒吗?”
伊戈尔也已经站起身来,单手插兜,说这些话时也显得那么不在意,但目光似乎凝重了些:“昨天晚上,也可能是今天凌晨,前线探索队发现了一只与人类高度相似的怪物,听说如果不依靠精神力,单凭外表无法区分。听说过人类异种化吗?”
沈希真上次被蓝凇以此恐吓,后来特意去查过那几起“人类异变为怪物”的事件,对此影响深刻,当即点了点头。
“我听说过。”她问,“这次也是吗?”
“不,这一次恰恰相反。”
伊戈尔耸了耸肩,说道:“是怪物变成了人类。”
等待精神检查的结果时,沈希真还在回想那句话。
怪物变成了人类?
污染区出现已有百年,和能力不断提高的哨兵向导们一样,怪物也的确在缓慢进化,甚至已经出现了精神力特化的种类。
但进化成人类……也太跳跃了吧?
就算是辐射产生的怪物,进化也该遵守基本法吧。
沈希真回忆着在学院学过的那些知识,尚未分析出一个确切的结果,负责做检查的老师就拿着报告单走了过来。
“除了精神图景封闭之外,没有其他异常了,在这里签个字。”老师将笔递过来,又问道,“精神图景的问题,在白塔有备案过吧?”
沈希真一边签字一边回答:“有。”
“好,那我们稍后会向塔确认的。”老师又问,“近些天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明显的异常?”
沈希真写字的动作放慢了点。
她立刻想起那个来无影去无踪、总是自说自话的奇怪心声。
在白塔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在前,制止她将这件事往外说,但到了哨兵学院,这种禁锢似乎完全消失了,面对这样的询问,心里的念头变成了“说出来也无所谓吧”。
“有一点。”沈希真签完字,说,“我总觉得脑袋里有人在说话。”
“有人在脑袋里说话?”老师拿着终端看了看,摇头道,“距离你上一次参加外勤任务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不会是怪物的影响,建议你抽空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沈希真对这个回复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