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明下意识要找戒尺,视线绕了一圈才想起这里不是书院,情绪略微镇定了些许,只是任旧余怒未消:“你放开我,我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到底是谁!”
小沙弥拉着他的胳膊苦口相劝:“既是无知,施主便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了。”
“他这是辱佛!小僧人你都不生气吗?”裴霁明义愤填膺地质问。
小沙弥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只道了一句:“施主,未知他人苦,莫要劝人善。”
裴霁明默然半晌方道:“是我方才太过激动了,对不住。”
他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对那位少年抱有成见,小沙弥一看就知,却也未戳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走远了。
偏殿没了声响,那位少年应当离开了,裴霁明握着经卷离开暗室。
偏殿已空,只余檀香袅袅,裴霁明仰看了眼高大的佛像,忽地跪在蒲团之上,蒲团尚有余温,正是那少年方才跪坐的。
“孽徒无知无礼,信徒在此替孽徒道歉,还望佛祖海涵。”
话刚落下,蓦闻院内传来了声音。
“此树可保姻缘美满,公子可是要写上心上人的名讳?”
“心上人?”
他半偏转身,看见方丈的身边站着一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玉簪束冠,形貌昳丽,端得是如玉如啄,腰间那一抹绯红又给她添了一分英姿飒爽。
桃花柔弱,风一吹轻易便落下,再被路人踩过,再美的花瓣都成了污泥。
不知有意无意,她却是避开了地上的花瓣。
她轻笑着伸手,刚好接下一片飘落的花瓣,桃花虽美,她的面容却比春日桃花更艳丽:“无牵无挂,又哪来心上人?”
“沈惊春。”谈事的沈父终于归来,却只是站在殿外,并未踏进殿内。
沈惊春?沈惊春,沈、惊、春。
裴霁明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来了。”沈惊春转过身,恰狂风忽作,漫天花瓣在她的身后飘舞,她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像是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泊,泛起微小的涟漪。
裴霁明看着沈惊春和沈父一前一后的背影,他多次见过沈父,一直当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好官,此刻他忽地想起沈父先前的话。
回来再拜也不迟。
事实却是他即便回来,也想不起拜佛的事。
沈惊春满口荒唐,行事恣意妄为,却不知在她那满口的荒唐中可隐藏着诚心?
“哈。”裴霁明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糊涂了,那样离谱的人怎会有诚心?”
“裴大人,裴大人?”愈加清晰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裴霁明逐渐回了神,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惊春看到他回神,捂嘴轻笑,细细的眉毛如月弯起,她的笑容一如往昔如春日桃花灿烂艳丽,“裴大人,您恍神好久了,我们该走了。”
裴霁明看着她,一时竟分不清往昔与今朝,他只是怔愣地、茫然地低低嗯了声:“嗯。”
大家都未在意裴霁明的这一异常,一同往院中去了。
行至院门便已见一棵挂满红丝带的桃树,风一吹,红丝带随着粉红的桃花一同摇曳。
“这应当就是方丈说保佑姻缘的树了。”纪文翊注意到在树前还有张桌案,上面放了墨台、红丝带等。
纪文翊执着毛笔,神情庄穆,他太过小心翼翼,仿佛误了一笔都会玷污他对沈惊春的真心。
写好沈惊春的名字,纪文翊放下毛笔,手托着红丝带,轻轻吹着未干的墨汁。
“你写吧,我帮你挂。”纪文翊将毛笔递给沈惊春。
裴霁明沉默不语地看着沈惊春接过毛笔,心不知为何提了起来。
上一次沈惊春并没有写,这次恐怕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吧。
然而和预想中的不同,沈惊春真的写了。
纪文翊想去看,沈惊春伸手遮住了红丝带,她笑着说:“不许偷看。”
纪文翊只得作罢,恰好有大臣要与他相谈,待他再转过身,沈惊春已然写好挂在了桃树上。
“你的红丝带呢?”纪文翊看见桌案上空荡荡的,并无沈惊春的红丝带。
沈惊春挑了挑眉,食指向头顶一指,无辜地看着纪文翊:“已经挂好了啊。”
“挂好了?”纪文翊一听就急了,忙仰头在满树摇曳的红丝带中寻找,只可惜看花了眼也没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红丝带。
纪文翊寻找无果又盯上了众大臣:你们有谁看见淑妃把红丝带挂在哪了?”
众大臣忙摇头,他们哪敢一直盯着陛下的淑妃娘娘看。
“陛下。”方丈站在门口恭敬行了一礼,“请陛下移步,老衲有几句话想道与陛下听。”
纪文翊下意识看向沈惊春,却见沈惊春朝他挥了挥手,她笑眯眯地说:“我还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陛下先去吧。”
纪文翊本不愿答应,但裴霁明和其他大臣已经在催促了,他只好嘱咐一句就先行离开。
院内就只有沈惊春一人了,她张望一圈确定无人,在桃树边蹲下,一只铲子凭空出现,被她操控着开挖。
第二次来檀隐寺是和沈斯珩一起来的,因为共知了彼此的秘密,他们紧绷的关系得到了和缓,也就是那时候沈斯珩开始负起了哥哥的责任。
大概每个哥哥都会认为靠近妹妹的男人都是不怀好意,每当有男性想靠近沈惊春,都会得到沈斯珩毫不留情的驱赶。
沈惊春说要纪念他们关系变得和缓,硬是拉着沈斯珩在半夜偷偷进了檀隐寺,他们写好对未来的愿望,然后用坛子封存起来埋在了这棵长情树下。
沈惊春挖了半个时辰,当年封存的坛子在数十年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她把坛子挖出来可不是因为怀念哦!她只不过是好奇,好奇沈斯珩那家伙能有什么愿望。
沈惊春将坛盖取下,里面有两个布袋,分别贴着沈斯珩和沈惊春的名字。
沈惊春先拿出了沈斯珩的布袋,解开松开,布袋内有一张信纸。
她翻开信纸,罕见露出了有些怔松的表情,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内容是——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也没有写明是写给谁的,但沈惊春却莫名直觉这封信是写给她的。
我愿像风一样,在你需要时如约而至,又像春分时节的太阳长久陪伴着你,为你带来温暖。
放在初见时,沈惊春不会相信沈斯珩那样冷漠凉薄的人会有如此的愿望。
沈惊春初见沈斯珩时极为狼狈。
沈惊春不眠不休赶了两日的路,风尘仆仆,本就破烂的衣服上又增尘土。
她苦笑着想,这下不用费尽心思掩藏了,她的脸被灰尘蒙着脏兮兮,任谁看了也分辨不出她是个女子。
沈惊春前世家庭富裕,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像乞丐般狼狈不堪。
第一日流浪时,她还会勉力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时间久了后她便麻木了。
只是在这一天,被封闭冰下的自尊心再一次被唤醒了。
除夕夜下了大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喜庆欢乐的声音不断从屋中传出,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赶路。
沈惊春裹着单薄的旧衫,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她的手已经快没有知觉了,却紧紧攥着手里的一块玉佩。
那是她全部的希望了。
哪怕死去的朋友会骂她狼心狗肺,骂她卑鄙无耻,她也要这么做,她一定要活下去。
对生的渴望支撑她走到了沈家大宅面前,铁制的门把手冰冷沉甸,她颤颤巍巍地握住门把手,拼尽所有力气猛敲大门,她每扯着嗓子喊一句,刺骨的冷风就往她的嗓子里灌,生疼地让人流眼泪:“开门!来人!开门!”
“吵吵什么!”
宅内传来小厮的咒骂和纷沓的脚步声,锁被解下,深红色的大门打开,小厮上下打量着沈惊春,突地冷笑一声:“哪来的乞丐胆子这么大,竟敢来沈府找事,滚出去!”
眼看门要被关上,沈惊春不顾手被夹住的危险,死死扒着门缝,不让小厮关门,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沈惊春咬着牙艰难挤出话:“我是沈尚书流浪在外的儿子,我有信物作证!”
“你?”小厮不耐烦地蹙了眉,他厌恶地瞪着沈惊春,“又是骗子,尚书大人从未有过丢失的儿子,快滚!”
“我说的是真的!”沈惊春的手指被压得乌青,鲜血滴落进雪地里,像是绽开一朵鲜红的小花,她的双眼里迸发出的是对生的执着和渴望,她的眼神灼热得吓人,小厮竟生了惧意。
“在吵什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从宅内响起,小厮松开了手,恭敬地退在一边。
沈惊春虚弱地喘着气,听见声音有气无力地抬眸,恰好看见一个如琼枝玉树般的公子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手执一柄青伞,披着白色狐裘,另一只手上还捂着一只蓝翠手炉,看向她的目光凉薄、毫无动容,就如这至白至寒的雪一般。
漫天风雪,天寒地冻,眼前的人却感不到一丝。
沈惊春已没了力气,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眉与眼睫沾着纯白的雪,她的落魄与此人的矜贵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惊春,话是对小厮说的:“若是乞丐,给些钱打发走就好,何必吵吵闹闹。”
乞丐?沈惊春低低笑了,她这样可不就是乞丐。
“是是,公子说的是。”小厮连连说是,不忘为自己的言行找补几句,“只是这乞丐胆大得很,竟还假冒是尚书流浪在外的儿子。”
公子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神情变得比方才更冷,不经意地伞檐倾斜,积压的雪溅落在她的衣领,雪渗进脖颈,更加寒冷。
“既是如此,还不将他赶走。”。
他冰冷的话击碎了沈惊春的唯一的希望,她死死瞪着那个男人,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她奋力一搏:“公子莫不是怕我抢了你的位置。”
沈惊春狂妄的挑衅成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打量着沈惊春,扯起唇角轻笑了一下:“怕你?”
沈惊春不在意他的讥讽和看不起,她唯一的目标是留下来,活下去,她将被雪润湿的玉佩高高举起:“我有沈尚书赠我母亲的玉佩为证!”
沈惊春目光如炬,她对视着他的双眼,用最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沈惊春,是沈尚书的儿子!”
吵闹的动静终引来了沈尚书,在确认玉佩非伪后,沈惊春终于如愿以偿,她以庶子的身份进入沈家。
沈惊春对名利没有想法,她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满足了,沈斯珩却似乎误以为她要争夺自己的位置。
这也难怪,毕竟沈惊春初见说了那样的话。
沈惊春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警惕,他是嫡子,沈惊春只是个庶子,在封建的大昭,沈惊春是争不过他的。
虽然沈惊春不明白,但沈惊春就喜欢看他不安。
他越不爽,她就越高兴。
他们的关系愈加水火不容,直到一场两人始料未及的意外,他们不约而同撞破了彼此的秘密。
阳光正好,沈惊春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假寐,身边忽然来了一人,凑到她耳边:“惊春,听说了吗?方与同嘲笑沈斯珩是病秧子,结果两人打起来了。”
听到这话沈惊春睁开了眼,瞥了眼身边的人:“谁赢了?”
“自然是方与同!”沈惊春的同窗林协明与她关系好,知道她与沈斯珩势若水火,一听说此事忙来告诉沈惊春,他啧啧两声,摇着头嘲笑,“你那兄长脾气也真狂,明明身体不好还总与人起冲突,脸上被揍得青一道紫一道也不认输,那眼神凶得和野兽似的。”
沈惊春也笑了,确实会是她那便宜兄长会做的事。
沈斯珩是个药罐子,常年被药养着身体也不见好,他那病弱身体和人相争怎么可能落得到好,偏偏他脾气臭,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副欠揍样。
沈惊春没在意这事,晚上回屋没见着沈斯珩,她也还是不在意,如往常等他人都歇下了才抱着衣服去洗澡。
前几次沈惊春去澡堂险而又险地与几个同窗擦肩而过,今日她特意换成去河边洗澡。
沈惊春将衣服放在石头上,随后便如条鱼儿般褪去了衣服游入水中。
月色倒映在河中,沈惊春大半身体没在水中,晃动的水遮住她的胸,只露出若有若无的沟壑。
沈惊春靠着石头仰头赏月,倍觉惬意,忽地听到了石头滚落的声响,她警觉地用布条围裹住胸,小心游到另一边,看到一只缩起来的白毛狐狸。
“狐狸?”沈惊春惊讶道。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狐狸?沈惊春伸手要抱起它,它却猛地回头朝她张口哈气。
沈惊春并不怕,因为这只狐狸脸、肚皮和腿上均有乌青,明显是受了伤。
沈惊春轻而易举地就将狐狸抱了起来,只是狐狸不听话,在半空中挣扎着。
直到它被沈惊春抱在了怀里,沈惊春往下按了按它的头,声音里带着威胁:“别动。”
不知它是不是能听懂话,竟真的不动,只是它似乎身体又变得僵硬了些。
沈惊春挺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她哼着不知名的歌,手指轻柔地摸过它的毛发。
“你的毛上落了脏,是来洗澡的?”沈惊春轻轻挑了下它的耳朵,新奇地看见它白色的耳朵变红了,她想让它看着自己,但狐狸始终别着头,就是不愿面对着她,沈惊春只好作罢,“你受了伤,洗澡不方便,我帮你吧。”
说做就做,沈惊春掬了捧水往它身上倒,正要上手帮它洗澡,狐狸却慌乱地从她怀中挣脱了出来。
这条河对于狐狸来说可是很深的,沈惊春被吓得赶紧入了水,可等她入了水没看到狐狸,却看到肤如白玉、肌肉紧实的胸膛。
沈惊春茫然地看着眼前明显是男人的胸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她伸出手,手指碰到他胸膛的那一刹,她明显能感受到收下那块皮肤猛地紧绷了。
毫无征兆地,沈惊春的手腕被突然扼住,紧接着她被拉了出来。
“呼。”沈惊春喘着气,第一反应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水,这时她才看见了面前的人。
“沈斯珩?”沈惊春怔愣地看着他。
沈斯珩刚才明明不在这,怎么会突然凭空出现。
沈斯珩面色铁青,耳朵却红得鲜艳若滴了,他咬牙切齿,一向矜傲的他竟是露出了羞愤的神情:“你,你怎么能摸我?!”
“我没有!”她明明只是戳了下。
“你明明就摸了!”似是难以启齿,沈斯珩咬着牙才挤出了想说的话,“你还碰我耳朵。”
耳朵?等等,该不会是......
沈惊春目瞪口呆,她神色恍惚地道:“你,你是那只狐狸。”
沈斯珩又闭了嘴,只一言不发地往岸上走,行至一半他突然转过了身,明明是对她说话,目光却避开了她的身体,他看着水面,声音僵硬:“你转过身。”
沈惊春后知后觉地哦了声,慢吞吞转过了身,她表面平静,内心已是一团乱麻。
她摸了沈斯珩的耳朵,还摸了他的肚皮,还把他抱在胸口,甚至把它往怀里按。
天哪,她简直是送便宜给沈斯珩吃,还是强制的那种,
不过......她好像也不亏?她也吃了几口他豆腐。
“沈惊春,穿好衣服回房间,我们谈谈。”沈斯珩的声音闷闷的,他背对着沈惊春站在不远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惊春如梦初醒,匆忙穿好了衣服后跟了上去。
两人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心情却是如出一撤的不安和复杂。
他和自己关系这么差,他该不会告诉沈尚书自己是女子的事吧?
终于回了房间,沈惊春将门关上,刚一转身沈斯珩就开了口。
“今天这件事,你不许和任何人说。”
沈惊春眨了眨眼,缓慢地勾起了唇角,她倚着门抱着臂,姿态悠然自得:“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有什么报酬给我?”
“报酬?”沈斯珩也笑了,他的笑是阴冷的,也和她一样带着恶意的笃定和戏弄,“难道你不需要我帮你保密?”
沈惊春慢慢敛了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阴暗地看着他。
“我们互相保密。”沈斯珩用的是陈述句,他百分百确定沈惊春会答应。
被人算计是很不好的感觉,沈惊春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沈惊春的问题打了沈斯珩一个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沈惊春托着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杀了我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似是被戳到痛处,沈斯珩额头青筋突起,他咬牙切齿地道:“我现在妖力稀薄,比普通凡人还要弱,杀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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