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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木秋池)


“哐啷”——
门栓被踹断,只剩半扇镂花门摇摇欲坠,两个蜂腰熊背、目露精光的玄衣练家子闯进门,目光在满室惊叫的女眷脸上扫过一圈,落向正往桌子底下爬的钱公子。
上前拖牲口似的将他拖出来,“啪啪”就是两耳光。
钱公子的脸瞬间成了个青紫猪头,嘴角流下了污血,见那两人还要动手,从萤连忙阻拦:“两位壮士且慢!”
那两位练家子竟真听她的话,止住了动作。
从萤虽然看不惯钱公子,一来不愿见人轻易丧命,二来更怕此事牵涉自家,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门外又缓缓走进来一人。
他拄着衔云玉杖,玄氅狐裘,青带皂靴,是极华贵的衣着,却衬着一张清冷病弱的脸。
从萤一愣,连忙行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
真奇怪,晋王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雅间里乌泱泱跪倒一片,晋王在从萤坐过的圈椅间落座,搁下金丝手炉,幽静的眼神缓缓划过众人,在从萤身上停顿片刻又移开。
虽无言,睥睨的威势却压得众人难以喘息。
自上回山路陷车后,晋王指派了两个侍卫暗中保护从萤,每次她离府,都会悄悄跟随左右。
这次侍卫见她与那浪名在外的钱老八前后脚进了雁西楼,连忙回府禀报晋王,只是没料到殿下如此上心,竟抛下御医亲自赶来。
钱老八连滚带爬地伏在晋王脚边磕头:“参见晋王殿下,参见晋王殿下!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如何得罪了殿下,还请你老给个明训,小人一定改正!”
晋王说:“你走在路上时,看了一眼孤的侍女。”
钱老八捂着脸:“啊?”
晋王府跟神仙洞似的,他何时见过里头的人?
“紫苏。”
晋王唤了一声,门外又走进一位紫衣姑娘,生得清冷美丽,正是上回为从萤执伞的女官。
钱老八仍跪在地上,仰面盯着紫苏看了一会儿,哭冤道:“殿下明鉴,小人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娘哇!”
否则这样漂亮的女郎,他不可能没有印象,说不定早上手了。
“没见过么。”
晋王接过侍卫捧来的茶盏,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盯着她看,也算。”
钱老八瞠目结舌,活像被碾了一脚的□□。
晋王颔首,两个侍卫将钱老八拖到屏风后狂揍。
他慢慢刮着茶沫,打量剩下的姜家女眷,很快便将此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姜家长房刻薄势利,二房懦弱偏心,他前世已经见识过了。
只是这一世,矛盾似乎爆发得更早了些。
他问蔡氏:“你们不在家中安心守孝,为何要与钱老八饮宴?”
蔡氏支吾道:“是为小侄拜师的事……殿下明鉴,这一切都是二房操持,臣妇只是陪衬。”
赵氏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晋王说:“紫苏,掌嘴。”
紫苏漠然走到蔡氏面前,“啪啪”就是两耳光,斥她道:“敢在晋王面前诳语,罪同欺君!”
蔡氏捂着脸,眼泪霎时漫出了眼眶。
她父兄在朝中为官,自幼被捧着长大,嫁到姜家后又没有旗鼓相当的妯娌,早就威风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望向赵氏,紫苏也望向赵氏,见晋王思虑后点头,走到赵氏面前扬起了巴掌。
“女官且慢!”从萤出声阻拦,转身跪倒在晋王面前:“吾家冲撞殿下,理应受罚,只是为人子女不忍见尊亲受辱,请殿下允我代为受过。”
晋王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赵氏是她的母亲,她纵有怨气也不能动手,可是旁人替她讨公道,她却不肯承情。
她确实是……确实是这样的品性。
眼见着紫苏走到从萤面前扬起手,晋王开口道:“罢了。”
他垂眼说道:“都是一群虚伪狡诈之徒,免得打疼了你的手。”
紫苏心道,前几日让她训诫一屋子多嘴多舌的奴婢时也没听见这话,这到底是心疼谁呢。
从萤连忙拜谢:“多谢晋王殿下开恩。”
晋王搁下了茶盏:“都滚罢。”
从萤连忙扶着赵氏、带着弟弟离开雁西楼,待登上马车,她便松开赵氏的胳膊,将幂篱垂下,转头专心去望车窗外的街景,一眼都不肯多看那母子。
隐约能听见后一辆马车里传来蔡氏的啜泣声。
马车晃晃悠悠,赵氏嗫嚅许久,向从萤解释道:“娘不知道今日来的会是钱公子……”
从萤说:“知情不知情,你都会这样选,并无分别。”
“阿萤……”
赵氏想起方才从萤要代她受过的情形,心里到底是动容,抓住从萤的手说道:“这回是娘做的不好,娘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勉强你,布坊既然已经卖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娘以后会对你好一些……”
从萤转头看赵氏,凉风吹开她的幂篱,露出一双岑寂无澜的双眼。
仿佛是已沉入水底、放弃挣
求的人才会露出的目光。
赵氏瞬间哑了声息,这无声的对视里,她心头忽然空了一处,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令她无来由地感到心慌。
阿萤怎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孺慕的期盼,在她回头能看见的地方,安静地等待她的注意。
赵氏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从萤却先一步开口。
她说:“母亲,恩归恩,情归情,我不会辜负你的生养之恩,这你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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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从萤前往晋王府,请见紫苏女官。
她将一整罐桂花交给紫苏,木罐以桂木削成,甫一打开,馥郁的桂花香迎面扑来。
从萤请她向晋王转达谢意:“承蒙殿下两次施援,这是之前答应殿下的木樨花,请紫苏姐姐转交。”
紫苏欲盖弥彰道:“昨日在雁西楼是凑巧,不是为你去的。”
从萤说:“无心也是恩,臣女依然感激殿下。”
她送罢东西便起身告辞,紫苏送她到门口,数番犹豫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不进去看看殿下么?”
从萤微愣后道:“我么?恐会打搅——”
“殿下他病了。”紫苏说:“病得很严重。”
从萤跟在紫苏身后,穿行过晋王府的水榭楼台,往晋王起居的观樨苑行去。
原来晋王府是有桂花树的,花虽落尽,碧叶扶疏,掩映着院门上方的匾额。从萤匆匆瞥见“观樨”二字,以金粉描在乌木上,既气势恢宏又不失雅致,心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紫苏说:“殿下自苏醒后,换了这处院落居住,亲自取名,题为观樨。”
从萤含笑道:“是个好名字。”
其实她不清楚紫苏为何要跟她说这些,也不明白晋王病重为何要请她探望,只警醒着自己莫要失礼犯错,再触贵人的霉头。
迈进花厅,一阵暖融融的药香迎面扑来,似要将绢素座屏上的木樨花都吹开。
从萤候在屏风外等着紫苏通禀,余光瞥见了绣在屏风上的一首七言谶诗:
玄鸟独去览青云,流萤经霜碾作尘。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似乎是与楣匾字迹出自同一人,从萤正想得入神,忽听屏风后“哗啦——”一声响,似是碗盏落地的声音。
接着是几步踉跄、几声低语,听不分明。过了一会儿,从萤见屏风后由远及近映出一个颀长清癯、长发披散的轮廓,宽袖招摇间嗅见浓郁的药气。
从萤听他喘息声极重,仿佛有谁攥紧了他的喉咙:“你怎么来了……”
既然病得这样重,为何不好生将养着,还要纡尊降贵下榻。从萤心中惊奇,却不敢问,只垂首听训。
“劳四娘子探视,只是孤病容难堪,就不必相见,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晋王忍受着胸口刀割火烧般的疼,颤颤伸出手,抚在从萤落于屏风面的秀影上。
绢面上的木樨花,正巧开在她鬓角。
太霄道人临别前曾告诫他,他干涉从萤的命运越多,所受的天谴就越重,也许有一天会活生生疼死。
可是……可是能再看见木樨花开在她鬓角,没有什么是他吝于交换的。
他听见从萤声音温和客气:“小雪将至,天气渐冷,万望殿下珍重,莫为无关鼠辈生气伤身。”
晋王扶着屏风问:“你是说钱老八?”
从萤答是,将先前对着紫苏说的感谢话又重复一遍,中规中矩,得体合理。
却听晋王道:“既然你如此感激,该如何谢我?”
从萤说:“臣女愿供奉香火,日夜为殿下的安康祈福。”
晋王:“如此而已?”
此问令从萤不知该如何回应,思忖后说道:“殿下也知道,臣女的境况尚难自顾,恐更难为殿下添加增益,不知殿下还要臣女怎样报答?”
“你送来的木樨花,孤很喜欢。”
晋王掩唇低咳数声,慢慢说道:“孤也喜欢深秋的木樨,冬日的腊梅,想请你折两支,送来晋王府。”
从萤说:“如今这时节,木樨已落尽了。”
晋王说:“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木樨开得久,如今仍有未败花枝。”
这是个比上回还奇怪的要求,纵云京真有木樨花仍未凋零,为何偏偏要她去折?
从萤总是揣摩不透这位晋王殿下,因揣摩不透,所以也想不出得体的理由拒绝。
“不知殿下所说是什么地方?”
“云京谢氏府。”
十月十七是谢玄览的母亲谢夫人的生辰,不知是否为做给世人看的缘故,谢氏将邀帖也送到了姜家。
云京谢氏府,木樨凌冬开。
从萤琢磨晋王的意图却无解,只觉得他对姜谢两家的婚姻似乎极关心,若非他心思古怪,便是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且不管晋王作何想,从萤心道,她本也打算去一趟谢家。
隔日从萤去了趟布坊,带回两匹花样新鲜雅致的绫罗,熬夜点灯裁缝新衣。
新衣并非年轻女郎的样式,赵氏身边的仆妇见了,欢欢喜喜去给赵氏报信:“四姑娘气性消了,心里懊悔,正赶制新衣要向夫人赔罪呢。”
赵氏心里也高兴,面上却不显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是二房长女,应该懂事。”
于是便静静等着,一直等到十月十七这天清晨,听说新衣昨日就已裁好,仍不见从萤往她院里来。
赵氏心中纳罕,派仆妇去探探信,端了一碗今早熬给小儿补身体的茯苓鸡汤。
仆妇去时,从萤正将新衣收进桃木长匣里。
她换了身鹅黄色的宽衫,乌鬓边簪一支浅紫色绒花步摇,远远望去,意浓态远,骨丰肉匀,十分怡人。
仆妇心中既怜且叹,听见她让车夫去套车,又愣住了:“四姑娘这是要出门?”
从萤说:“今日谢夫人寿辰,我去拜寿,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赶的是寿礼。仆妇暗恼自己嘴快,此刻只好讪笑几声:“没什么事,夫人是惦记着姑娘没用早饭,让我送碗热汤来……姑娘要么喝完汤再走?”
她搁下砂锅,揭了陶盖,从萤见汤面上已凝出一层薄脂,顿时失了胃口。
她怎会不知小弟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鸡汤,这鸡汤已然放凉,想必是小弟赖床未醒,才另做人情送到这边来。
其实这人情不做也罢,如今却更叫人心里难受。
“哇!是鸡汤的味道,好香!”
小妹阿禾循着味儿从内室跑出来,眼神发亮:“是娘送给我们的吗?”
见她高兴,从萤便笑了:“是,你快去梳头洗手,我叫人给你热一热。”
她们屋里下人很少,仆妇忙说:“我来弄,四姑娘快出门吧,拜寿可不能晚。”
从萤谢过她,抱起盛放新衣的桃木长匣走了。仆妇望着她的背影渐远,又转头看看因为一碗鸡汤就高兴得哼小曲儿的五姑娘,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四姑娘幼时,也曾像五姑娘这样,因夫人偶然的关心而高兴很久。
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呢。
谢氏门楣高阔,府邸前车马如流水。
今日来的都是显贵人家,许多年长的世族命妇们降辈来拜,也带家中小辈来露个面。
谢府的侍女见从萤孤身一人,上前询问她家中长辈,从萤道:“永兴坊姜家,今日只我一人前来拜寿,请引见丞相夫人。”
听说这位便是姜家娘子,周遭顿起窃窃私语声。
“是与三公子定下婚约的姜家,真是好命……怎的叫四姑娘自己前来?”
“说是孝期不便登门,依我看,分明是两姐妹相争,三姑娘没能争过四姑娘。听说两姐妹为了争这桩婚事,闹得很难看呢……”
“啧,这么上赶着,干脆一起嫁到谢家得了。”
“你以为她们不想么……”
从萤站在风口上静静听着,心中反复琢磨,待会儿见了谢夫人该如何措辞。
侍女通禀报后来传话:“夫人正在马场西的小楼上,看各家公子们打马球赢彩头,叫奴婢带四姑娘前去。”
从萤捧着寿礼登上小楼,在一众贵妇女眷中望见了喜
笑颜开的谢夫人,向前行礼问安,说了几句祝寿的场面话:“祝愿夫人松茂德荣,瑞寿千岁,吾家本该阖府承沾夫人华泽,又恐扰了夫人清净,故只遣我来送一份寿礼。”
说罢将亲手缝制的华袍捧上前,蟹壳青的绸缎,针黹虽算不上高超,胜在一针一线都工整分明。
谢夫人觉得这纹路十分特别,展开一瞧,竟是自两肩铺到腰际的松纹,密密麻麻的松针,每一根都是从萤亲手所绣。
她今日收了太多绣品,看厌了花鸟牡丹、瑞兽石榴,乍见松柏青翠,觉得眼前一亮。
再看从萤,静静垂首,不卑不亢,是个柔睦如春风般的姑娘,论鲜妍虽不夺目,然而这高华气度,实在难得。
心中生出几分满意,叫侍女在身旁另置席面,对从萤道:“四娘子,到这边来坐。”
从萤道谢,又与在场的夫人小姐们一一厮见,入座后寻了侍女换茶的时机,对谢夫人道:“夫人,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移步商量——”
话未说完,听见楼下马场里铜锣当当敲响,夹杂着马儿兴奋难抑的嘶鸣声。
小楼上的女眷们纷纷跑到阑干旁,惊呼道:“三公子竟然也要下场赢彩头!快瞧,那就是三公子!”
谢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难得三郎有兴致,走,咱们也去瞧瞧。”
从萤只好搀扶谢夫人起身。
侍女已在栏杆边摆好桌椅茶果,与谢夫人相对而坐的是英王妃,她是谢丞相的妹妹,也是淮郡王萧泽贞的母亲。
英王妃见谢夫人叫从萤坐在身侧,笑道:“连谢六姑娘的位置也抢了去,看来阿嫂对这位准新妇十分满意了。”
谢夫人笑道:“你儿子淮郡王也在场上,你还有心思顾旁人?”
众人都往楼下看,跑马场中已摆开了阵势,腰系红绸的是谢玄览与他的侍从,仅有两人;对面淮郡王带着一群酒肉朋友,却有足足六人。
楼上的女郎们惊讶交谈:“两人对六人,这也太不公平了。”
从萤扶着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猎猎红姿,心中五味杂陈:这样张狂,确实是他的作风。
马球场内,寒风如细刀。
谢玄览信手拎着长杆,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在手柄上,目光在对面六人脸上扫过。
今日他本没想上场,远远望见萧泽贞换了骑服,被一群哈巴狗似的跟班簇拥着往这边来,当中一位青头紫脸,正是前些日子刚挨了打的钱老八。
想起钱老八为何挨打,谢玄览也觉得拳头痒。
所以他改了主意,对侍从道:“取我马鞭来。”
淮郡王萧泽贞闻言朗笑:“三表弟,云京有几个人敢和你比马上功夫,你若下场,这输赢也就没有悬念了。”
看见他,谢玄览想起晋王在城门处同他说的话:姜四姑娘的马,是淮郡王惊跑的。
倒不是为了姜四姑娘,谢玄览心道。
淮郡王行事太乖张,即使为了姑姑、为了谢家,也该教他长些记性。
谢玄览说:“我和我的扈从两个人,对你们六个人,只叫他替我守门,如此算有悬念了吗?”
淮郡王不由得心动:“此话当真?”
谢玄览道:“上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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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很少对热闹事上心,往往身处其间,也只冷眼作看客。
而今俯观马球场上的飒踏身影,见谢玄览穿梭如游龙、挥杖似满月,惊起涨潮般的惊呼与叫好声,她的心里也好似潮汐起落。
仿佛许多年前,见他抱着小妹从火海里跃出时一般。
既不想他输,又担忧他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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