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仍周全行了礼,这才在公主对面跪坐。她静静看着公主调香,没有出言打搅,却是公主直然开口道:“你是为了谢玄览之事来的吧?”
 从萤垂了垂睫,道了声是。
 她以为公主会不悦,不料她只是笑了笑:“说说你的想法。”
 从萤将斟酌了几百遍的腹稿向公主陈述,一应利弊,条理分明。
 她认为大周与西鞑之战,谢玄览是最合适的将帅之选,但她也没有避讳承认,倘若谢玄览拥兵自重,会助长朝堂上谢氏党羽的声势,庸臣望风而偃,于公主处事不利。
 公主道:“你倒实诚,到底想不想让他活了?”
 从萤说:“我自然想要他活,但我为公主谋事,不能欺心背主,何况方才所言尽是事实,就算我不说,公主也自有斟酌。”
 “我今日来向公主求恩典,希望公主能支持他统帅西州,兵马钱粮足应供给,让他能一心杀敌,无后顾之忧。此求非只关乎国计,也是我的私心,我愿为此私心向公主作出承诺,保证公主不会因此受损。”
 公主的目光始终静静望着她:“你如何能保证?”
 从萤说:“晋王会替公主出手清剿谢氏党羽,绝不给他们向公主发难的机会,公主只须专注国政、敦养民望,以待化龙即可。”
 “你能替晋王做这个主么?”
 从萤颔首:“晋王从无问鼎之心,他为我谋,而我为殿下谋。”
 公主点点头:“朝堂之事好说,西州那边,倘若谢玄览得了钱粮勋爵后拥兵自重,围剿云京,又该如何?”
 从萤说:“若公主信得过我,我愿做公主遣使,前往西州监军。”
 淳安公主愣了片刻,觉得出乎意料:“你说你要去西州?”
 从萤点点头,说:“我是晋王妃,是公主幕僚,天然与谢氏对立,我的身份合适。何况就私情而言,除了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掣肘谢玄览,于情于理,都应由我来做监军。待年底论战结束,我将太仪诸事交予薛露微,便可趁开春之前动身。”
 公主没有一口答应,她沉吟了许久,拾起香拨将炉内的香灰理平整。
 她说:“这件事,我不赞同。”
 从萤略蹙了蹙眉:“公主可是不信我?”
 公主慢慢摇头:“如蔺相如、唐雎之辈孤身赴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事,何况你如今是晋王妃,要代他的政敌去牵制他,我只怕他因爱生恨,反而害了你。”
 从萤说:“三郎不会的。”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语调却温柔认真。像沉沐在爱河里的少女,听见对心上人的质疑后,笃信地想为他洗清这冤屈。
 从萤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呈与公主亲览:“这是昨日收到的三郎家书,可以为证。”
 正是晋王冒名顶替的那一封。
 公主看罢笑了笑:“阿萤,你恐怕低估了男人的嫉妒心。”
 如她后院一群已调教得极温驯的面首们,尚且暗中别苗头,何况晋王与谢三皆是人中龙凤、不群之鹤,恐怕只有大打出手的份,岂有将心上人温良恭俭相让的道理。
 至少据她所知,晋王为了娶姜从萤,暗中使过不少手段,意气骄矜如谢玄览,又怎会轻拿轻放?
 她问从萤:“你要去西州监军,晋王同意吗?”
 从萤说:“不让他知晓,待我出了京,他就抓不住我了。”
 公主挑了挑眉,忽而畅然大笑:“阿萤啊阿萤,你可真是个妙人。”
 甘久这不识货的憨包,整日里嘀咕姜从萤古板,殊不知她才是真的胆大包天,有石破天惊的大主意。
 从萤见她发笑,心知有戏,加意恳求道:“这是我与公主之间的事情,我为公主谋,也请公主帮我。”
 淳安公主盖上香炉:“此事,我要好好想想。”
 甘久在外禀报说有朝臣请见,侍女们捧着盥洗衣物在外等候,从萤便引身告退,尚未迈出香室,忽听公主发问:“你可知我为何在此见你?”
 从萤默然一瞬,点点头道:“公主是想让我知道,你不以君臣之别待我,而是以朋友、以知己。”
 “那你呢,我在你心里,是贵主多一些,还是危墙居士多一些?”
 从萤闻言,屈膝下拜,深深叩首。
 隔着暧暧香雾,公主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许。
 却听从萤说:“公主也好,危墙居士也罢,在我心里都是一人,从未分而待之。做公主的僚属是尽忠,做居士的知己是尽义,事君以忠义,正是为了让居士不再自嘲危墙。”
 公主闻此,许久无言,直待炉中香雾燃尽了,方低低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腊月十四,赶在朝廷封印休沐前一天,天女渠畔要举行第二次清谈论战。
 因有前次做铺垫,许多云京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事涉朝争,诸官僚也纷纷关注,使这场始自学子间的意气之争,陡然变成了凤启三十三年结束前最热闹的盛景。
 为此,凤启帝特颁一道圣旨,国子监
 和太仪女学,无论哪方获胜,都能直接选拔一百名学生入翰林院。
 翰林院是朝廷养士之地,进了翰林院,将来才有机会入朝为官。国子监的监生本就可以通过科举入翰林,特选拔擢于他们是锦上添花,但是对尚未争得科考资格的太仪女学而言,却是闯入庙堂的唯一一线索桥。
 因此太仪诸位学子们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非常,临近论战这几天,个个囊萤映雪、悬梁刺股。
 就连从萤,也生生熬青了一双眼。
 这天清晨,晋王按住她,剥了个鸡蛋给她滚敷,见她频频出神,不由失笑:“名师出高徒,连阿禾你都能教明白,还担心什么?”
 从萤仰面闭着眼睛:“昨天听到风声,说对面请了大儒来指点。”
 晋王:“不过是丛山学堂里的一群老不死,再加上狄知卿这个半瓶子水。”
 “有狄知卿?”从萤惊讶睁眼,“快快,给我拿一顶幂篱!”
 上次论战,狄知卿以一己之力挫太仪诸生,幸而最后有从萤救场,抓住了他的大错处。这是个极好胜的人,他既敢来第二场,必定抱了雪耻之心,做足了充分准备。从萤深知赢得此次论战就是赢下太仪的前途,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要亲自上场。
 冬日上午,日光灿如冷金,洒在渠岸高坛。
 高坛上局势焦灼,高坛下喝彩不息,人人都兴奋非常,丝毫觉不出天冷。
 为了保证公平,此次论战的裁判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在野的鸿儒,为确保他们不因立场偏私,准许国子监与太仪双方各选三位,剩下一位由凤启帝亲自抽取。
 另一拨是在场的民众,如之前一样,可以将手中红绸花抛给赞同的学子。
 依旧是引箭射灯笼,一连三题,都围绕着“臣先尽忠”还是“臣先尽职”。
 国子监受谢氏诸师指点,立场在“尽职”,本质上是为谢玄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铺垫,以便谢氏党羽仗其势在京横行。
 所以太仪的立场自然在“尽忠”。
 公主为君,忠于公主亦是忠君。
 两边学子唇枪舌剑、旗鼓相当,但国子监监生自负天之骄子,时露轻狂之言,比之真正做到了娓娓有理的太仪学子,便显得有些浅薄,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着场下将红绸花都抛向太仪,几位鸿儒也未见得多么偏袒,国子监这边有些急了,连忙请出他们的援手狄知卿。
 这边狄知卿刚踏上高坛,那边太仪请上来一位头戴幂篱的窈窕女郎。
 “是你?”狄知卿眼睛微微一亮:“倘若我赢下论战,可有幸请姑娘同游?”
 从萤心里笑他,面上不显,郑重道:“狄公子先请。”
 狄知卿的确做了充足的准备,上引圣人言,下援国朝例,将“尽职”等同于“为民”。“民重君轻”是儒家正统,他这一番高论稳稳站上了高地,底下有人频频点头。
 从萤瞥见有几位鸿儒判已为他写下“甲等”。
 狄知卿滔滔不绝一炷香,话音落时将折扇一合,扫视众人神色,不免志得意满,向从萤道:“请教娘子高论。”
 从萤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将狄知卿方才引过的例子一一驳斥。
 她过耳不忘,且都精通。
 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以其背后因驳其表面,使众人恍然大悟:他说如此如此,实则不然不然。
 驳完了狄知卿的例子,开始举她自己的例子,听得狄知卿脸上的笑逐渐凝滞——他孤陋寡闻,对于她所举之例,竟然大部分都一知半解!
 从萤言语直白,不炫口彩,娓娓如同讲故事一般。几个例子讲罢,已听得众人若有所思,然后才开始论理,但听得句句骈正、字字入木,先揭穿了“尽职”未必“为民”,殊不见苛捐重赋、毁苗踏田、逼民从军皆是职务之行;然后论“尽忠”是为君计,若君命仁德,则恭行君命正是尽忠,若君命有失,则犯颜直谏,亦是儒家正道。
 须知鸿儒判们虽在野,并非人人天生淡泊,也有因谏言太过被褫夺官职。
 这些人自比韩退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闻得从萤这番言论,不由得感伤自身,心中共情。
 他们是因为尽忠才被贬的!尽忠有什么错!
 愤然提笔为从萤判上了“甲甲等”。
 从萤讲完最后一句,不紧不慢向狄知卿一揖,高坛内外响起了卷浪般的喝彩声,听得人心中激热。
 从萤再次赢过了狄知卿,太仪再次赢过了国子监。
 在欢呼声里,从萤道了句“承让”,转身要走,狄知卿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突然拔腿追上,想要拉她的胳膊,结果不小心扯落了她的幂篱。
 “落樨山人”的真面目露在众人面前。
 “是你!”
 “是她!”
 天地间寂静了一瞬。
 大多数人惊叹于从萤的年少才貌,也有人知道些内情,窃窃议论起她的身份、她的情史。
 国子监这边,旁听的谢相,以及丛山学堂诸师都变了脸色。
 谢相恼她薄情寡义,背刺谢氏,诸师却记得她曾应征丛山学堂女师,彼时他们高高在上,斟酌她是否够贤惠守诫,不料今日却遭她批面,竟然合众之力都没能赢下她,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狄知卿完全愣住了,脑海里回荡着旁人惊呼的“晋王妃”三个字。
 他原本以为是个有些才学的寒门姑娘,想借此扬名自彰,以博个好姻缘……
 “请还给我。”从萤淡淡望着他手里幂篱。
 一只手从他身侧伸出,将幂篱夺了去,是原本在高台旁听的晋王殿下,拄着玉拐走到她身边,为她遮挡谢氏那些不友好的视线,重新将幂篱为她戴上。
 她自平地登上高坛,却不再走下去,而是挟晋王同归最高处,那帷帐后极尊极贵之所在。
 流言所传晋王夺人所爱,夫妻关系不好,今日不攻自破。
 在野鸿儒判们见无意卖了好给晋王妃,心里或暗暗得意,期待重得起用。
 围观百姓见晋王妃不恃身份,肯对他们言传身教,只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室化为了具象,心中顿生仰慕拥趸之情。
 狄知卿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将众人的情绪都推上了新的高潮,好处尽归太仪。
 但他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当天夜里,他醉酒而归时,被人麻袋套头狠狠打了一顿,抓过幂篱的手骨折了数月,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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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小谢后台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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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认太子为兄长》by何时忘却营营
 梅月儿五岁被拐,万事俱忘,只记得亲哥哥身上有一道桃花胎记。
 十六岁,她随乐班到州官大人府中向京城来的大人物献艺。宴席遇刺,混乱之中,与那位丰神俊秀的贵客薛公子共同坠入湖中——
 他被湖水打湿,雪白中衣紧贴了胸膛,正透出一道桃花印记。
 梅月儿登时红了眼尾,拼死拼活把他救上岸,千方百计接近他,想与哥哥相认。
 然而十一年过去,他却认不出自己。
 太子薛琅微服遇刺,整个青州上下如坐针毡。
 梅月儿不收重金酬谢,恳求追随在“薛公子”身侧。那双春水般的眸,每每凝望,仿佛有万语千言。
 薛琅人如修竹,雅正清隽,几次推辞婉拒,然而梅月儿总是突然闯入他眼帘,纠缠示好,百折不挠。
 起初他想,此女必有所求,如此矫揉造作,漏洞百出,背后定有阴谋。
 逐渐他想,梅姑娘是苦海中人,何必过多苛责。
 后来他想,幸而,我有月儿所求之物。
 青州事毕,薛琅动身回京,将一块九龙玉佩送入她掌中,郑重其事:“月儿,与我回京,我们成婚。”
 试图相认的梅月儿如遭雷击:“我们怎么可以成亲?”
 薛琅:“为何不可?”
 “我们是兄妹啊!”梅月儿大惊失色,在薛琅骤暗的眼神中,
 听他忽而含笑,道。
 “月儿姑娘,太子妃,难道比不得公主之尊么?”
 梅月儿连夜跑路。
 她认错人了,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当太子妃,只想找到家人。
 被抛下的薛琅,守着她送的梅花枯坐几个日夜,下令要将月儿捉回东宫,从天边到身边,从云端到眼前,天上地下。
 哪怕她是个骗子,可他不能没有她。
 云京这个年过得并不松闲。
 因西北在打仗,朝廷收缩了开支,许多热闹酬会一应减免,但官员们私底下奔走更加频繁,都想在这乱如迷云的朝局中多知一些、早知一些。
 元月初二,一早晨都在下雪,晋王受召入宫,从萤难得偷闲,懒理妆发,偎在火炉边罗汉榻上,一边煮茶一边翻一本杂记。
 约半上午时分,阿禾去公主府拜年归来,与她一同进门的还有卫音儿。
 卫音儿落落大方向从萤施礼,说道:“公主殿下有书信给萤姐姐,我顺路来拜个年。”
 从萤与她寒暄了几句,接过书信展阅,看罢却陷入了沉思,久久无言。
 公主在信中说,西州军情急如星火,陛下同意由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着宣至渊协同兵部户部发运粮草,明天就出发前往西州。公主说她已举荐从萤为钦差监军,一应告身文书都准备好了,因顾及晋王没有声张,让她明天想办法脱身,午后与宣至渊等在南城门会面,一同出发。
 此时从禾凑上来,神神秘秘说道:“公主给我放了假,叫我陪阿姐一起去,保护阿姐的安全。”
 从萤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因是偷跑,所以没什么要准备的。从萤心里对晋王有些愧疚,又觉得这事实不怪她,之前她试探提了句想去西州,立刻被晋王斩钉截铁否决了。
 午后晋王回来,看见她在窗边出神,茶没喝几口,书也没翻几页,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
 “没有。”
 从萤见他鬓边落了细雪,抬手为他抚去,又捧着他冰凉的手轻轻呵气,直到略有了些温度才松开。
 晋王对她的体贴极受用,望着她的眼中尽是缠绵的笑,柔凉的嘴唇凑过来吻她。
 搁在寻常,她是不会纵他白日轻狂的,今天却转了性儿,主动加深这个吻,将风雪予他的凉意一点一点融尽,犹恋恋不舍地轻咬他的唇尖。
 晋王半阖着眼眸垂视她,目光里有沉思的意味。
 好一会儿,他说:“今日陛下有了决断,暂不论谢玄览的罪状,准他戴罪立功,统帅西州,两年之内须见大捷。”
 从萤点点头:“那就好。”
 这些时日,她一直悬心关注此事,除夕夜里守岁时望西北,有牵肠挂肚、唉声叹气。如今听了他带回来的好消息,竟没有表现出惊喜。
 晋王觉得奇怪,目光在四下一望,瞥见火盆里有一层薄薄的深烬,不是银屑炭的颜色,像是一层纸灰。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凝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燕居无事,两人坐在茶室里临窗赏雪。从萤突然说要给他打个络子,系在他玉佩上,见她当下就开始忙,晋王也不闲着,拾起她昨日扣在几边的书,读书给她听。
 窗外落雪簌簌,风炉上滚水击响砂壶,茶香随着水雾充盈满室。
 晋王温醇的声音落在耳边,句读流畅如音律,蕴藏某种不轻察的柔情,入耳仿佛纶音一般动人。
 这样美好的时刻,最易催生贪恋和软弱。
 从萤想祈祷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又不舍得另一位在冷寒的西州无休止地受苦。她知道离别在眼前,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强忍着没在表情上显出异样,却不知自己无意识绷紧了唇角,眉心也微微蹙着。
 晋王一边读书里的字句,一边将目光落在她眉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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