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傅翊又岂会为这样一句话生气?
 手握权利者,往往以宽和的面孔出现。手中所掌握的越少,才会越是在每一个可以展现自己权利的时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责他人。
 傅翊勾唇轻笑一声,正待开口。
 “你也未曾关心过他。”程念影插声。
 傅诚猝不及防地被顶了一句,问:“什么?”
 程念影称职扮演着“郡王妃”,想想还是叫道:“大哥也未曾关心过郡王。”
 傅诚皱着眉。
 方才见到程念影这般打扮时的惊艳,顿时冲去了三分。
 性情不好,极不好!更没什么规矩!也无怪傅翊喜欢。
 傅诚从来讲究,否则不会交代妻子去教这个弟妹。
 眼下程念影顶他一句,他也没有要与其争个明白的意思。
 爷们儿管爷们儿的事,后宅女子才管女子的事。
 于是傅诚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傅翊都没想到还有这般奇效,挑了挑眉尾,抽出手来抚了抚程念影的发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倒是能治住我大哥了。”
 程念影:“嗯?”
 本来都没再说话的傅诚,这时候又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傅翊,人前是否应当收敛一二?”
 程念影对这人的不喜又拔高了三分。
 她道:“要不我们走吧?”
 这声量不大不小,正好够傅诚听见。
 傅翊看着傅诚的神色变化,笑道:“不见那魏家姑娘了?”
 程念影:“我方才仔细瞧了,人群里不见,我想她今日未必来了。”
 傅诚的脸色有些难看。
 来康王府,还是为的见别人?
 “我何时说过假话?这般不信我?”傅翊说着,一指傅诚,“不信你先问一问大哥,是不是也请了那魏家姑娘来。”
 傅诚张开了嘴。
 程念影道:“我不想问他。”
 傅诚的嘴一下又闭上了。
 直白果真是捅人的一把好刀子。傅翊笑起来:“好,好,不问他。”
 傅翊朝一旁康王府的下人招了招手:“过来。”
 傅诚敢摆出大哥的架子,下人敢摆什么?麻溜上了前。
 “去问问魏家姑娘到了没有?”
 “是。”下人顶着世子爷冰冷的目光,赶紧窜走了。
 傅翊也不走了,与程念影就立在那里,转头打量起墙下的梅树。
 他指着道:“从这里往前再翻过三道墙,便是我幼年时的居所,我曾参观过娘子幼年时的居所,娘子有兴致去瞧瞧我的吗?”
 程念影……说不上有没有兴致。
 她将来又不用刺杀丹朔郡王,还踩什么点呢?
 “傅翊……”傅诚又一次开了口,语气低沉,暗含警告。
 程念影这时候问了句:“若要去,大哥还要跟着我们吗?”
 傅翊:“说不好,也许他今日定要同我好好重叙兄弟情谊呢。”
 程念影:“那还是罢了。”
 傅诚:“……”
 正僵持间,小厮飞也似的跑了回来:“没、没找到什么……什么魏家姑娘……”
 傅翊笃定:“不可能。”他转头:“你未用心?”
 小厮汗水下来了:“小的不敢。”
 “再去,看可有独自一人的。”
 小厮:“是,是。”
 傅诚受不了了,沉声道:“我看过名单,是请了魏家姑娘。”
 傅翊低头去看程念影:“我没有说错吧?”
 “嗯!”
 倒是仍旧无人搭理傅诚。
 不过有了这话,程念影才扶着傅翊又继续向前了。
 傅诚黑着脸招来个小厮,耳语几句。
 不多时那小厮取了个轮椅来,磕磕巴巴地请傅翊坐上去。
 傅翊倒没说什么,坐了上去,改由程念影推着走。
 程念影也觉得这样好,推着健步如飞,擦着傅诚而过,直带起一阵香风。
 今日熏衣裳的香,调的是梅香,梅香清冷,钻入鼻间,又浅浅晕开些纸墨香,傅诚攥着手指,脸更黑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问:“世子爷可要回去歇息?”
 “不必了,我得盯着傅翊,免得又惹出什么祸事。”
 傅诚到底是大步跟了上去。
 魏嫣华此时的确孤零零坐在一处。
 她到得更早。
 只因魏家上下确认那帖子的确是从康王府来的后,便忙不迭请了她出来梳妆换衣裳。
 她本什么发饰也未戴,魏家哪里肯?直斥她居心不良,故意去贵人跟前卖惨。
 魏嫣华嗤笑两声,便未拒绝旁边的丫鬟为自己戴钗环。
 他们懂什么?
 戴着过时的,暗淡老旧的钗环,坐在这群贵妇人中间,才更显可怜呢。
 果不其然。
 她初初被引进门时,还有人好奇地问一句那是谁,得到确认的回答后,再无人朝她多看一眼。
 她们甚至连议论的兴趣也无。
 都是贵人,自是议论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更好。
 你低到尘埃里,连被讽刺的资格都没有。
 魏嫣华自嘲一笑。
 程念影便是在此时进来的,她一眼就瞧见了魏嫣华。
 傅翊抬眸扫了一眼:“她真应当谢谢你。”
 “玩儿去吧。”傅翊说。
 程念影迫不及待地松了手,朝那厢走去。
 可以说昭宁公主到来,也远不如傅翊来到这里受到的瞩目更多。
 作为傅翊的妻子,程念影便也分薄到了一样的关注。
 众人看似还在说着先前的话题,但目光却已经跟着程念影走了。
 他们眼看着程念影走到了独坐的魏嫣华身前。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傅翊觉得没趣儿地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同身后跟着的小厮道:“去拿根鱼竿来,我钓钓鱼。”
 这一头,魏嫣华都顾不上去在意别的,她抓住了程念影的手,压低声音:“我娘昏睡到今日……中途未醒过一次,到底怎么回事?”
第50章 异样
 程念影不慌不忙:“实在不巧,本只想让她昏睡上一日,我第二日便能到你那里去了。”
 果然是郡王妃做的手脚。
 魏嫣华瞳孔一缩,问:“你怎么做到的?”
 “敲击关窍,封住经脉,她的身体会变凉,身体消耗也会变慢,便似山里的熊冬眠一般。因而虽说比预想的时间更长,也不至伤害到她根本。”
 “我见你像是制不住她,我才那样做了。”
 “再有,这几日府中有些事,才牵绊住了手脚……”
 程念影一一解释过来,口吻平静。
 魏嫣华打断:“我知道,我知道郡王妃定是有事才没来,我信你。”
 她都没想过郡王妃还会同她解释。
 大抵侯府的姑娘,教养就是极好吧,比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教养更好。
 “是你让世子妃给我送了帖子吧,否则我怎么配?”
 几日不见,魏嫣华又瘦了许多。
 程念影看着她:“不是。”
 魏嫣华有些错愕:“不是?”
 话说到这里,有人欢欣地唤道:“玉容,你怎么到了也不来见我?”
 这声音有些耳熟,程念影回过头去。
 便见到了那日宫宴见过的周云芙。除她外,身边还多了两个年轻女子,一人着蓝,一人着白,俱都佩金饰,戴披帛,极典型的贵女装扮。
 蓝衣女也打趣道:“到底是做了郡王妃了,与咱们也生疏了是不是?”
 白衣女更直指魏嫣华:“前些时候听云芙说你与她玩儿,我还不信呢。玉容,你可要提防被有心之人欺骗啊。”
 她们都是秦玉容的朋友。
 程念影很是失望。
 原来她那“姐姐”的所谓朋友,也不过如此。
 周云芙这时还接声呢:“正是,玉容,我也是近日才听闻,魏姑娘的母亲身上原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只怕你听了都污耳朵。”
 魏嫣华绷着脸,攥紧手掌,几乎要攥出血来。
 若翻脸……只怕坏了郡王妃的脸面。
 何况她有什么资本能发作?
 “玉容……”白衣女接着开口时。
 程念影突地轻拍了下掌心:“我明白是何缘故了。”
 “什么?”白衣女三人一懵。
 魏嫣华也疑惑地抬头去看程念影。
 程念影低声道:“我大嫂不愿我与你来往。”
 魏嫣华面上一青,而后是青红交加,羞耻万分。
 白衣女倒笑起来:“原来世子妃也一早劝过你了,玉容,你该听……”
 程念影斜她一眼,也不必弄清楚她是秦玉容朋友里的哪一个了,总归是都不好。
 “你有些聒噪。”程念影告诉她。
 白衣女表情一滞:“玉容,你这是何意?”
 程念影侧身极不经意地抚过花丛,顺了几朵花进袖中。她垂手,屈指一弹。
 白衣女的身形晃了晃,突然跌坐下去,再张嘴竟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惊得另外两人连忙凑过去将她扶住。
 那边钓鱼的傅翊转眸过来看了一眼。
 这下有意思多了。
 “莹莹,你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坐下了?”
 我那是突然坐下吗?我,我……白衣女奋力张大了嘴,直至面目狰狞,却也未能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是好?”
 “得去找世子妃吧。”
 “走,走……”
 程念影揉了揉耳朵,接着对魏嫣华说未能说完的话:“这便是我大嫂邀你来的缘故了。”
 魏嫣华恍然明悟:“使我知难而退?也使你知晓,要同我来往,便势必总有人说闲话?”
 她顿了顿,挤出声音:“但你……不在意?”
 程念影:“嗯,郡王都许,他们不许有什么关系?”
 “郡王……”魏嫣华更是震惊,“他知道你总要来我这里?”
 “嗯,说过了。”
 魏嫣华瞧着她精致又透着娇憨气的侧脸,默然无语。
 那个男人,怎么舍得哄骗利用她呢?
 “听说有人突然失声了?”昭宁公主的声音在近前响起,她提着裙摆款款走来,“我方才去探望了康王妃,出来便见这边好像出了事。”
 不等人答,她又好奇地看着魏嫣华:“这是?”
 程念影只说了名字:“魏嫣华。”
 昭宁公主“噢”地应了一声,脸上并无异色。
 魏嫣华并不认得她,多看了一眼后,问:“康王妃怎么了?”
 昭宁公主蹙眉道:“犯了头风病,很是难受。”
 魏嫣华想问程念影有没有去探望,但有外人在,就不方便问。她觉得怪。郡王妃才是正经的儿媳,这个女子为何先去探望了?
 “我是昭宁公主,我从前没怎么见过你,但既然你与玉容亲近,那我便将你也看做自己人了。”昭宁公主在魏嫣华身边坐了下来,“咱们三个就在这儿自己说说话吧。”
 不远处,周云芙回过头,万分惊愕,又很是妒忌:“公主怎么与那魏嫣华坐到一处去了?”
 “昨日才与咱们几个亲近了。”蓝衣女咬唇。
 白衣女急得啊呜啊呜,愣是插不上嘴。
 好在蓝衣女做了她的嘴替:“云芙,公主不是与你说,她皇兄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吗,不会将这话又与那魏嫣华说一遍吧?”
 周云芙恼怒道:“怎么可能?”
 她们想不通昭宁公主为何又亲近魏嫣华去了。
 魏嫣华也想不通,她觉得这其中有些关节……也许,也许,就如世子妃邀请她来,不过是为清理郡王妃身边不该存在的人一样。
 魏嫣华将目光又落到了程念影的身上。
 但程念影这时候已经有些走神了。
 她并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昭宁公主。
 她在看园子的入口处——
 那里又有人坐着轮椅,被推了进来。
 来人头戴金冠,身着紫袍,面容英俊,但神情阴沉。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着宫装的人。
 有人唱道:“……太子殿下到!”
 彼时程念影与魏嫣华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坐在湖边懒洋洋钓鱼的傅翊也再度掀开了眼皮,哦,这下更有意思了。
 太子驾到,众人也不敢上前,只远远地侧身行礼。
 太子的目光也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径直到了傅翊的身边。
 “孤到了郡王府,他们说你陪着你的新婚妻子,到康王府赴宴了。”
 傅翊未动身,只道:“请太子殿下恕臣未能起身行礼之罪。”
 “父皇回宫发了好大一通火,他将诸皇子召至一处,当众责骂了孤和老大还有老七……说我们在你府中安插了探子。老大认得痛快,老七直言冤枉,孤不管他是不是真冤枉……”
 “这口黑锅孤却是背不得的。”
 “孤为太子,何必做与他们一样的勾当?”
 太子说着冷嗤一声。
 傅翊放了手中的钓鱼竿,抬眸迎向太子:“殿下今日来,是为了解开与臣之间的误会,还是为了来质问臣?”
 太子恼怒道:“傅翊,你的狼子野心,孤都知晓,孤的兄弟也都知晓。你的筹谋,是绝不会成功的。”
 傅翊轻轻点了下头:“哦,原来太子殿下是来放狠话的。”
 “大胆!谁许你这样与孤说话的?”太子神情变幻,想站却站不起来,气势也就无端矮了一头。
 没等傅翊开口。
 太子突然转头看向了程念影的方向:“宫中盛传,你很是喜爱父皇为你指婚的侯府女,当真如此,而非刻意奉承父皇吗?”
 傅翊淡声道:“我自己的妻子,为何不喜欢?”
 太子道:“那最好。孤倒要看看,你这个人,究竟有几两真心。”
 他朝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两个小太监忙不迭推着他往程念影那厢去了。
 傅翊顿时神情古怪。
 吴巡不由弯腰问:“主子,要过去盯着吗?”
 傅翊:“……不必。”
 他弯腰去拾鱼竿,一旁立即有人捡起来恭恭敬敬递到了他手中,对方才太子那番话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昭宁。”太子先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
 昭宁公主起身要见礼,太子一把按住她,脸上的阴沉色都消散不少,像个慈和兄长般笑着道:“今日这样多礼?”
 “太子哥哥的腿可好些了?”昭宁公主忙问。
 “叫你挂念了,想必再养些时日便能好。”太子与她寒暄过,才仿佛终于留意到一旁的人一般,“郡王妃?”
 程念影福了下身。
 魏嫣华跟在后面也行了礼。
 这时太子发现,这二女都在看自己。
 只不过郡王妃的目光尤为不遮掩,甚至是将自己从头打量到了脚,这令太子有些微的不快。
 这般打量,……倒似他平日里,打量那被送来侍寝的侍妾一般。
 太子将这样怪异的联想从脑中驱出。
 “郡王妃怎么与你玩到一处了?”他问昭宁公主。
 “性情相投。”昭宁公主害羞地细声道。
 “我想去探望康王妃。”程念影蓦地插声进来。
 昭宁公主愣了愣:“好,那我与你……”
 “不必了,公主先前既去过了,就在这里与嫣华说话吧。”程念影拒绝得很快。
 太子抿起唇角。
 察觉到了?想跑?
 “孤也要去见康王。昭宁,待你走时,孤来接你一同返回宫中。”
 昭宁公主怔愣着点了头:“是。”
 魏嫣华却心脏狂跳起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都在……她不会,不会是想今日再动一次手,再补一次刀吧?
 奈何魏嫣华无法公开出声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念影叫上了邹妈妈。
 太子在前道:“你应是初到康王府吧,孤手下的人为你引个路,免得你走错了去。”
 程念影闷声应了:“嗯,多谢太子殿下。”
 应得太快,太子都不禁回了头。
 怎么还品出一丝迫不及待来了?
 太子打消脑中的异样,让小太监推着上了一边的小径。
 于是几人在前,两人在后,各自身边都跟了奴仆,拉开了距离往园外走,也无人觉得怪异。
 只是私底下有人好奇问:“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大抵只是来与郡王说话的。”
 这时有下人小跑着到了傅诚身边,附耳道:“太子和郡王妃都往后头去了。”
 傅诚看了一眼傅翊的方向。
 他弟弟还在钓鱼。
 这观赏湖便是这样给他用的?
 傅诚恼得心口隐痛,低声道:“我去同太子说几句话。”
 园子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太子的人引着拐上了一条僻静小道,这里也有一汪湖水,只是不及园子中的大。
 程念影没什么表情,邹妈妈却心里打鼓。
 她是见多了宅斗手段的,但这可是太子啊。
 太子能害一个小小郡王妃吗?
 邹妈妈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问:“奴婢怎么瞧着,不像是去康王妃院子里的路啊。”
 太子“哈”地笑出了声,随即命人将轮椅调转了个方向。
 他看着程念影,先说了句:“是个美人。”
 这话听得邹妈妈一慌。
 “可惜了。”太子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