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肉粥和早点被端上桌,赵阿姨没急着走, 她仔细地端详了下在餐桌前坐下的桑芙,了然于心地笑:“诶,桑小姐, 你昨晚也没睡好啊?”
粥有点烫。桑芙握着勺柄,小口喝了口,很疑惑地“嗯”了一声, 看向赵阿姨,“也?”
赵阿姨眯着眼睛笑, 指了指眼下的位置,说:“庄先生今早下来时也和你一模一样,这眼睛下啊挂着两个黑眼圈, 说是没睡好。我在这干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这哪像没睡好,更像一宿没睡吧。”
“喔……”
桑芙埋着头喝粥, “他睡了的,可能压力大没休息好吧。”
她完全没听出赵阿姨口中的深意,回答得很认真。
他没睡好吗?
她其实睡得还挺好的,就是一晚睡就显得没精神而已。
赵阿姨收拾完餐桌离开,桑芙带着初一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窝在客厅沙发处理新书的工作。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
她合上电脑,动了动身体。
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脖子和腰不可避免都有点酸,尤其是腰,从早晨起来的时候就泛着异常的酸痛。
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了一晚上。
抱着电脑上了楼,回到房间,桑芙对着镜子,扒拉着脸仔细看了看,昨天睡得不算早,眼下果然有乌青了。
桑芙犹豫了一阵子,还是上了妆。
“庄教授。”张路正打算去勤学楼上课,远远地看见庄墨闻的身影,他眯了眯眼睛,等走近了,打了个招呼。
“张老师。”庄墨闻点头致意,他拎着公文包,仍旧风度翩翩,唯有眉心有隐隐的疲态。
话落,他垂睫看了眼张路手里抓着的专业课本,“去上课。”
“是啊。”张路说,“怎么,昨晚没休息好啊?”
庄墨闻:“明显吗?”
“挺明显的,”张路握住下巴,调侃他,“这我可好奇了,能扰乱我们庄教授心绪的,不知道是工作还是家事啊?”
庄墨闻一笑而过,并不正面回答,他笑意温雅,“学生还在等我,回见。”
张路见好就收:“好嘞。”
步入大楼,庄墨闻的手机响了一声。
桑芙:[庄教授。]
桑芙:[我今天回家,晚上不在锦园吃饭了。]
光是看到她的消息,他的眼底就不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单手回复了个“好”。
庄墨闻正要收起手机,还未息屏,又见她发过来一条:[你现在在忙吗?]
他的脚步顿住,侧身让了让来往的学生。
每个人经过他都要叫一声,庄墨闻握着手机,干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
[不忙。]
[你说。]
估计是他这边耽搁了,两条信息发过去,就像是石沉大海,桑芙没有再回答。
庄墨闻专心等了两分钟,依然没有回音,他才收起手机,抬步进了教师专用电梯。
他平时都会提前几分钟进入教室准备,久而久之学生们也都明白了,所以即使还没上课,教室里也乌泱泱坐了一片人。
庄墨闻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单手撑在讲台上,游刃有余地操控电脑投屏,随后上课。
课程深奥复杂,但每个老师所能转化传递出的效果又各不相同,他们只是一群刚接触物理学不久的大一生,能接受这些理念并消化的就寥寥无几。
庄墨闻的课堂并不像某些古板的老教授一般一潭死水,再晦涩的部分,经由他说出口,似乎也能变得通俗易懂。
因此大家都挺爱听他的课,虽然是一百多号同专业学生的大课,但打眼望去,几乎没人玩手机。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桑芙握着拖把,看了看初一,又看了看它身边刚刚被拖干净的地板。
“初一,你下次要慢慢地跑,这样就不会把水碗打翻了。”
她把拖把送回原处,又拿来水壶给水碗里加满了水。
桑芙捏了捏它的耳朵,眼睛弯起来:“快喝吧。”
做好这些,桑芙重新走到沙发上坐下,初一也如影随形跟着跳上沙发,桑芙摸着它的毛,从它身下抽出安静的手机,这才想起来她最初的话才说了一半。
看到庄墨闻的回复,她想了想,打字:
[没什么事。]
[就是听说赵阿姨说你看起来像没睡好。]
她眯着一只眼睛,把凑过来的狗头按回去,再一看手机屏幕,最后一句已经因为抖动发了出去。
[……是我昨晚乱动了吗?]
于是上课途中,同学们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倏然,人群开始变得熙熙攘攘,稀碎的交头接耳声让庄墨闻皱了一下眉。
他还没开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庄老师,屏幕……”
他转过头,就看见屏幕上方闪了闪,又弹出一行:[……是我昨晚乱动了吗?]
“……”
庄墨闻课前会习惯性地会将手机静音,这次也不例外,但微信却登陆在电脑上,没退出。
他转回来,弓身开启电脑免打扰,同时又按了下手机开机键,锁屏弹出,她的消息也恰好定格在了他看到的那一条,没再发新的过来。
人对八卦的渴望和反响总是胜过一切知识的汲取,哪怕传授知识的人是庄墨闻。台下一阵热烈的爆鸣:“wow——”
“那是师娘吗?”
“废话,不然怎么是‘昨晚’啊。”
“请问刚刚那一幕有人拍下来吗?不要告诉我一个人都没有。”
“是的,根本没人来得及拿手机。”
“所以庄老师给师娘的备注就是她的名字吗?啊啊啊我还以为会更有情调一点呢。”
庄墨闻操控着电脑,冷静地把不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东西都处理掉。
学生们的声音比课堂讨论高亢一万倍,男人从电脑里抬起头,眉眼染上淡淡的无奈。
他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教室里渐渐地安静下来。
“一上课就焉头巴脑的,”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八卦起来倒是活力四射,看来是开学布置的小组作业都完成了?”
一提起小组作业,所有人都像拨浪鼓似的猛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我们就是小小地好奇一下,是不是师娘嘛庄教授,”刚平息一些的风波又掀起来,“您都藏多久了。”
大家满怀期待地看着台上的庄墨闻,看着他铁面无私地切入了下一张幻灯片。
就在大家都以为一定没有希望的时候,他们听到他说:“是。”
“今天的事,别说出去。”庄墨闻开口,“可以做到的人,小组作业允许延期一周。”
“????”
台下再次爆发尖锐爆鸣,不约而同:“我们都可以!!!”
“不过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不能说啊庄老师!”
“是啊,咱们做人要大大方方的,更何况感情里没有哪个女孩子不想被另一方公开的啊。”有女孩子感同身受地说。
现在不都流行一段话,要是谈恋爱,对方不想在自己的朋友圈公开你,那就代表对方根本不爱你。
此话一出,整个教室无数双眼睛都盯向了庄墨闻。
在他们眼里的庄墨闻,绅士有礼,偶尔不乏风趣和冷幽默,名誉加身,是他们望尘莫及、却也都想成为的人。
这样的人,在他们的心中就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一面屹立不倒的旗帜,象征着成功、优秀,也无疑具备了责任和担当。
在学校、在课堂,庄墨闻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过他的妻子,难道真的被是学校几大传言里的貌合神离派说中了?庄老师和师娘没有感情的?
所以庄老师才不愿意公开师娘。
台下众人已经在脑海里导了一出又一出的苦情戏,却见台上的男人扯了扯唇角,细微的笑容里有着微不可察自嘲。
他眼睫垂下,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口气。
“她还没允许呢。”
众人:“……”
敢情庄老师才是不被公开且不被允许公开的那一个!
下了课,庄墨闻走出教学大楼,终于有空看手机。
他何止是没睡好,他是一晚上没睡。
准确来说,原本睡着了,但从她开始动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一夜无眠。
但怕她因此再次疏远他,搬回主卧还没住热乎又得搬回去,庄墨闻谨慎地回:[没有,和你没有关系。]
[只是在想一些事。]
桑芙看到消息时松了口气,想回“那就好”,打上去忽然又觉得,好像有一种自我庆幸的感觉,于是删了。
[好吧。]
[那你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要想太多了。]
他都能想象出她是怎样一本正经的样子。
眉毛尖尖是严肃蹙起的,她会用黑圆黑圆的眼睛看他,同时微微仰起脸。
[好的。]他笑,[谢谢你的关心。]
桑芙推开门进去,桑成正在窗台上浇花。
那些花最开始都是金琼养的,但是金琼是急性子,浇了两天不开花就要罢工,最后都是桑成在养着,后来他们不在家,就是桑芙养着。
再后来桑芙也不在家了,桑成就把这些花花草草都送到领居家照看。
估计今年是能在霖城住很久了,否则花也不会被接回来。
她先喊了声:“爸爸。”
“哎,”桑成回过头,洒水壶里的水洒到了地板上,他忙调转了方向,摆正放到一旁,“回来啦。”
桑芙把准备的礼物放下来,“妈妈呢?”
“给你买排骨去了,估计快回来了。”桑成说,“回自己家买什么东西啊。”
桑芙笑笑:“你们回家也总给我带礼物啊。”
桑成说:“你是我女儿,带礼物不是很正常?”
“所以女儿给爸妈送礼物,也很正常的。”
桑成就笑了:“行,收了。”
桑成性格比金琼柔软很多,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
金琼的性格太强势,遇上一个更强势的,没人让步,这段关系迟早会崩盘。
桑成不一样,桑成是很会给金琼让步,而且不是满腹怨怼,是开开心心、理所当然地让,让得金琼心里也舒坦的那一种。
她爸是家里的独生子,爷爷奶奶对这桩婚姻却从没有半分不满,在桑芙很小的时候,她听到爷爷奶奶调侃过金琼和桑成,说他们两个人,就是天造一设的一对。
她不懂就问:“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什么意思?”
爷爷哈哈一笑,碰了碰奶奶:“这怎么解释?”
那是正逢中秋,奶奶就随手将月饼掰成两半,其中半块递给桑芙,她自己则举着另外半块。
两块月饼在空中相碰,原本被掰得毫无规则和美感的月饼,却在此时,每一条沟壑与起伏都被彼此完美地填满。
那时的爷爷奶奶都还很年轻,奶奶弯下身子,眼角淡淡的纹路因为和蔼的笑而皱起来。
“你看,它们两块的边缘,是不是各有凹凸?”奶奶低着头,给她细细地解释。
桑芙懵懂地点点头。
奶奶说:“如果两半月饼都是凹进去的,那必定不是原来的那一块了,合起来就一定有空隙。你看我们俩手中的这两块,它的凹的地方,另一块就凸;反过来也一样。
即使有的月饼凸的面积很大,但只要有能够容纳它的那半块,也能组成一块完整的月饼。”
“这就叫天造地设的一对。”
被自然掰开的月饼,总有一块会多一些,一块会少一些,但只要纹路契合、起伏契合,就总是彼此缺少的另一半。
家里的阿姨在楼上打扫, 金琼还没回来,桑芙干脆和桑成一起浇起了花。
家里的洒水壶有一大一小各两个,起初是只有一个的, 金琼没了兴趣以后, 桑成就给小桑芙也买了一个。
现在她长大了, 那个曾经对她来说很大的洒水壶, 也仅仅只有她的手那么宽。
“你王叔叔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吧, ”桑成感慨说, “春天要来了,马上该开花的都要开花了。”
细细的水流浇灌进土壤里,打在翠绿的叶子上,植株微微摇颤。桑芙盯着出神, 过了几秒才认同地“嗯”了一声。
她想到锦园院子里的那些蝴蝶兰和瓜叶菊。
那是十二月份的时候庄墨闻亲自种的,现在花期都快过了。
但她还记得盛开后的景象,那些花朵就像夏天夜里的星星一样多, 一簇一簇,涌动在翠绿的幕布上。
每次经过那里,心情都会很好很好。
“要不这回你回去, 带几盆走,”桑芙挑挑选选, 选中几盆,“喏,长势喜人的都给你。”
桑芙帮着养了好几年, 也没养出摆弄花草这种修身养性的爱好来,这一点她倒是随了金琼。
她只是觉得不浇水它们就会死,所以于心不忍地定时浇浇水而已。
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上的兴趣班。
舞蹈、钢琴、书法……别的孩子学的, 她都要学。只是她也没有感兴趣的,她唯一的爱好就是一个人坐着看看书。
但是不去的话,爸爸妈妈会不高兴,就想着学吧,于是很多特长一学就是很多年。
不过一直到大学填各类调查表,问到她的爱好,她也还是只有看书这一项。
“不要,”她拒绝了,“还是给王叔叔养着吧。”
“小芙,跟你爸聊什么呢?”
金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个人的话题到此为止。
桑芙扭过头,喊了门口的金琼一声,和桑成一起走过去分担她手里沉甸甸的东西。
“我们在聊那些花。”桑芙说。
金琼看了眼那些盆栽,果然兴致缺缺:“喔。”
桑成拿着肉类先进厨房清理去了,金琼目光又落回来,把桑芙上上下下端详一遍,锐利的眼眸一眯:“是不是又熬夜了?”
一针见血。
遮瑕果然不管用。
桑芙说:“忙了些工作上的事,晚了一点。”
“说了多少次要早休息早休息,熬了夜损坏了身体,永远都补不回来。”又是同样的话,桑芙听得沉默,“你小时候就总生病,我和你爸多发愁你的身体,你难道不知道吗?”
桑芙低着眼睫,等金琼的话音都落下了,她才开口:“我知道的。”
金琼看了她一眼,气消了一些。转头去隔壁房间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她,“你爸专门托人给你带的,补气血很有效,你自己要坚持喝。”
她双手接过来,“我知道了。”
桑成在厨房里就听到外面的声音,叫桑芙,“乖女儿,进来给老爸搭把手。”
桑芙应了一声,“妈妈,我先进去了。”
金琼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桑芙记忆里的金琼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只是她的眉心总是锁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解决不完的难题,“去吧。”
进了厨房,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一锅,桑成在备菜,指给她一堆菜叶子——桑成每次把她叫进来,就让她择菜洗菜,有时候就是让她进来陪他说话。
“你妈又讲你了?”
桑成问。
“是我做得不对,”她说,“知道今天要回家,前一晚就应该早点休息。”
桑成掀开锅盖看了眼沸腾的水,桑芙语气里没有一丝反讽,但他还是没忍住笑:“你这意思,敢情不回家,就能放飞自我天天通宵?改天我是不是要把小庄叫出来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纵容你的?”
“咔”。
她手里没控制好力度,菜的茎叶蓦地折断了。
“没有。”桑芙顿了下,小声说,“他没有纵容我,不关他的事。”
桑成切着配菜:“护着他了?”
桑芙飞快地说:“没有。”
毕竟是亲女儿,桑成看破不说破。
他笑了笑:“时间真快,小时候还缠着我要我把你举到天上飞,一转眼你都成家了。”
那都是幼儿园的事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光不是没有过,但是从桑芙读了小学开始,次数就一年比一年少了。
桑芙想着,还没有回答,就听到桑成说:“去冰箱里给爸爸拿颗洋葱。”
“好。”她走开几步去拿了递给他。
至于那些没成型的话语,索性就不想、不说了。
桑芙继续低头洗菜,桑成在一旁说:“我和你妈都清楚,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没让我们操过什么心。”
他喃喃:“就是长大了,和爸爸妈妈好像没有小时候那么亲了,小时候你不是什么话都会和我们说的吗?”
菜叶子绿油油的,在手里滑溜溜的。
桑芙说:“那都是很小的小时候了。后面你们太忙了,我怕打扰你们……而且也没有很重要的事说。”
她的衣食住行,有阿姨在管,就算她不给她们电话,阿姨也会把她的情况汇报过去。
她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枯燥到习惯了。他们很忙碌,如果每天电话过去都是一样的话,不如不说。
“小芙,”厨房里静默了许久许久,桑成才开口,“你有没有怪爸爸妈妈,那天晚上没有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