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玉虽不明白这位县主的用意是什么,还是收拾了行李,第二日坐上了县衙安排的牛车。
短短数月,熙河路的变化就已很大,比如这用煤渣矿渣修起来的路,确实平稳好走。
马车之上,几位医者小声地讨论,“不知这次县主召集我们所谓何事啊?”
有人猜测,“莫非县主病了?”
车上之人都只知道县主与梁年一起杀了知州与一些官员,夺了熙河路,但县主什么样子,具体几岁,他们一概不知。
因此便有人开始害怕起来。
县主这样杀伐果断,万一他们治不好,会不会将他们杀了泄愤呢?
众人带着忐忑的心情到达陵州,陵州的百姓基本都在干活,没在修路的也在修建作坊,以此换取更多的土豆和红薯。
没干活的人就只有最低的保障,一天一个土豆和红薯。
技术学堂的孩子们正好在二年级实习期,走两步便能看到木匠专业的学生与百姓说着什么。
整个熙河路的医者聚集起来,还是有个五六十人。
这五六十人被安排进了一间大屋子,每个人屋子里摆了桌子和凳子,有一个小郎君与一个小娘子负责引他们入座。
众人坐好以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步伊与唐行安排好他们的座位后,将准备好的空白册子发给一众医者,还有一人一只小细炭笔。
“这是给诸位准备的笔记本,接下来开会的重点,诸位是要记下来学习的。”
宋和玉越发不解,到底是做什么,还要记下来回去学习?
就在众人一脸茫然之时,祝时溪从门口缓步走进来。
宋和玉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祝时溪,六年前她还是个小娘子,如今也长大,眉眼倒是与当时几乎没差。
宋和玉暗自腹诽,她竟然是安平县主的人吗?
祝时溪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坐上了主位,旁边两个位置是留给唐行和步伊的。
步伊是祝时溪的第二个亲传弟子,她一直都是亲自带着,今日的会议也是让唐行和步伊负责引导主持。
唐行站了起来,开始说明今天会议的目的。
“此次让诸位大夫前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县主预测此次寒潮定然会引发瘟疫的蔓延,故而让诸位前来学习如何预防瘟疫和治疗瘟疫,卫生科普,学习更多的医学知识。”
随后指了指祝时溪,“这位祝大夫,是县主手下的医者,也是这次会议的领头人。”
唐行说出瘟疫二字后,在场之人无不哗然。
瘟疫?!
但凡是个大夫都能知道瘟疫的可怕之处,但按方才这位小郎君所说,瘟疫竟是能够预防的吗?
祝时溪这些年带了徒弟,稳重了不少,越发学会了将邪恶银渐层的本质隐藏起来。
因为林肆怕她带出第二个,第三个嗜血狂魔,然后二代嗜血狂魔再带出三代,一代接一代,那医疗事业不是完蛋。
故而总是语重心长地找她谈话,也时常念叨一些儿童健康心理学给她听。
祝时溪此事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灾之后必有疫,根据县主手下从外探究的情况来看,此次很有可能是伤疫,诸位若是有人看过古籍,便会知道此病。”
步伊这时补充道,“此次会议采用举手发言模式,想要发言先举手。”
宋和玉左右看了看,举起了手。“此病我确实在古籍之中看过,症状有发热和呕吐,想必是第一个得病的人污染了水源或者食物,才会这样传播下去,”
一些好学的大夫已在低头将宋和玉与祝时溪的话写下当笔记了。
祝时溪点头,“宋大夫说的对,但其中还有几个症状,那便是腹痛与皮肤瘀斑,所以这次将大家聚集起来讨论,其一是接下来县主会对百姓进行宣传,不喝生水,其二是我这里的消毒水配方,以及一个治伤疫的方子,其三是对大家进行医学知识的基础培训。”
“皮肤瘀斑是指?”说话的大夫显然不提习惯这样举手式的回答,连忙举手补上。
祝时溪示意步伊回答。
步伊回道:“瘀斑的外带表现,比如颜色与分布,也能直接反映病情的凶险程度,至于瘀斑的形成,主要是血管内皮细胞被感染导致。”
步伊这一番专业术语说的地下的大夫云里雾里。
这血管大概能理解,但是这内皮细胞又是何物?被感染又是什么意思?
许多位大夫举起了手,当然也包括宋和玉。
祝时溪:“这正是我们这几日开会,诸位要学习的内容。”
林肆称这叫颜表情。
事已至此,梁年已不去猜测和探究林肆到底来自何处, 她永远不会枯竭的想法、图纸、土豆红薯、以及最近听说那能千里传音的方块究竟是从何而来。
怀疑这些没有意义, 梁年明白林肆所做的一切都是百姓着想,这就够了。
至于这些裙子、首饰.....还是让她再考虑考虑吧。
梁年活了二十六年,从未穿过女装, 穿过最接近女装的衣服,应当是小时候的孩童所穿不分小娘子和小郎君的短衫。
要在吃人一般的梁家活下来, 她与母亲每日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梁年仍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
为了能和母亲凑到同一个时间,她喝了多少碗苦的不能再苦的药。
其实梁年从来都受不了药的苦味,她每次喝完,都会难受到想要呕吐。
但她不能吐, 不光不能吐, 她还要在喝完以后面无表情的继续看书。
只有读书,考取功名才能护得住她和母亲。
只有读书, 将来才有机会推动女户的建立。
才能护得住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那些会被叔伯当作垃圾一样丢掉的,父亲亲手写的册子, 父亲为她雕刻的, 从一岁到十六岁的木雕。
于梁年而言,是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她想护住的东西都护住了,就算是穿回女装也不会有人将她怎么样。
梁年望着林肆送来的裙子, 心中却少了那股年少时独有的心绪。
她想,大概在她知道自己永远穿不上裙子的时候,她就将那个渴望穿裙子的自己埋葬了。
现在,她需得好好想想。
林肆自认和梁年不光是上下级的关系,她把梁年当朋友。
她不光要梁年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还要梁年堂堂正正恢复女郎的身份,坐上那个位置。
林肆用手撑着头,“给梁知州送东西时,她什么表情?”
婢女想了想,老实交代道:“没什么表情,只让人将东西收起来了。”
林肆伸了个懒腰,“备牛车,去见梁知州。”
梁年原本正在听莫静连汇报作坊的修建情况,以及列出来的招工标准。
莫静连听到林肆过来了,立刻十分礼貌地表示剩下的招工时间下次再过来汇报。
梁年迅速找出数份需要林肆签字的资料候着。
林肆这次也带来东西来,依旧是同款。
林肆将发带交给梁年,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梁年目光一闪,”县主别这么看着我。”
林肆:“梁知州都不和我用同款。”
梁年:“......县主,您明知道。”
林肆敛了玩笑的神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认真,“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告诉你,你现在是我的人,大宸的律法管不了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梁年略略别过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怎么会没有必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早上起来要花足足一刻钟裹胸,一刻钟画眉画胡渣,还要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吗?这严重影响了工作的进度。”
梁年:........
林肆继续说,“我知道你会觉得不习惯,会觉得别扭,你当郎君当了二十六年,但现在我正在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我需要你变回原本的样子,我需要你以女子之身站在权力的顶峰,你可以慢慢来,从明日不裹胸,后日不画眉毛开始。”说到后面,林肆放软了语气。
梁年转过身去,像是在拿什么东西。
林肆看不见她的表情,还在内心斟酌难道是话说重了伤到她了?也是,毕竟这算她的童年创伤,自己会不会操之过急。
梁年转过头来,一口气在林肆面前摆了大大小小七八份文件。
林肆:?
梁年莞尔一笑,“县主请签字吧。”
林肆气笑了,“梁年你什么意思?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谈工作的!”
梁年前几日认认真真的想过,她现在确实是少了年少时那股觉得自己能与全世界作对的心绪,纵使她现在还不习惯,她也应该用女郎的面貌示人,这是为了林肆。
告诉世人,在林肆这里,不需要扮作郎君,也会得到重用。
林肆忿忿,“我没带印章。”
梁年递上毛笔,“我这有笔。”
林肆瞪了她一眼,“好好好,在这等我呢是吧。”
梁年收好林肆签好的文件,“不这样,这些文件哪里能这么快被您签字呢。”
放完文件,“县主您就没发现我今日没画胡渣。”
林肆凑近看了看,发现她今日不光没画胡渣,就连眉毛也只是简单的描了描,并不像往日那般刻意描成了剑眉。
这人早就想通了!就在这等着她呢,那几份文件甚至是今日刚写的。
被摆了一道!
聂从雁庆幸熬过了冰冷刺骨的冬季,天气总算是回暖了一些。
县主在陵州既修路,又修作坊,需要百姓做的事情很多,郊田也支上了大棚,有地的百姓都种上了土豆和红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百姓们非常顺畅的接受了自己现在是安平县主子民这件事,甚至还有百姓背地里骂原本的陵州知州。
说他怎么不早点去给县主杀,害得他们多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
阿兄聂从冉也留在了部曲队。
一旁的邻居知道后,很是羡慕。
他们有听说县主的兵一日能吃三餐,日日巡逻总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府兵留在部曲队伍的,每日还能多得土豆红薯拿回家吃。
也知道想留在部曲队伍的府兵很多,但最后成功的没有几个。
聂从雁的小妹妹聂从絮承担起了家中做饭的任务,将土豆和红薯切块,有麦时就加麦煮。
聂从雁也分到了修路的任务,她从小就在地里干活,自认力气不算小。
聂从雁近日来有些好奇,城内多了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有好几次还看着他们戴着白色的面罩,说是面罩也不全是,毕竟没有遮住眼睛,只遮住了口鼻。
到了晚上,聂从雁问聂从冉,“阿兄,那些身着白衣的人,是何人?”
聂从冉日日被训的抬不起腿,回到家也是让聂从絮给他揉揉脚,捶捶肩。
他没想到部曲的训练这么繁重,那些什么俯卧撑平板支撑,他闻所未闻。
至于障碍跑就更恐怖了,那可是掐着点来的。
两位南教头也十分的严厉。
千辛万苦才留了下来,聂从冉也不想掉队,每日倒是练的刻苦。
聂从冉端起一碗红薯粥,“这个倒是不知,不过县主命整个熙河路的大夫都来了陵州,不知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
大夫,难道这些人是大夫?
聂从雁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瞧见张大夫了呢,不过他戴着面罩,我没倒是没一眼看出来。”
聂从絮懵懂道:“大夫们为什么要穿白衣服呀?”
兄妹三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也猜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放弃。
聂从冉听部曲队里的人说,作坊建好以后就要招工,说进去做工人好,每个月都有月钱,有的作坊还管午食。
便对聂从雁说。
聂从雁起初是兴致勃勃,随后又语气低落,“阿兄,这样好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
聂从冉摸了摸脑袋,“可是我听部曲里的人说都是公开招牌,到时候都是告诉大家的呀。”
若是干体力活,聂从雁自认没问题,但是那作坊里头的工人是做什么的,只怕是精细活,她又怕自己选不上。
不过聂从雁倒是对聂从冉在部曲队伍里听到的许多黎县的事情很感兴趣,又缠着聂从冉讲。
“今日训练重,只问了尹队长一会,说是在黎县有一名为报纸的东西,在上面能看到如今整个大宸的实事,以及外面的百姓的情况,但我们都不识字,想来这报纸摆在我们面前也是看不懂的。黎县还有种棉花,说是那布和麻布一般价钱,但穿在身上柔软又舒适,说是和罗布比也不差。”
聂从雁眼睛亮晶晶,“棉布....阿兄我们攒钱买棉布吧,我们都穿新衣服。”
自寒潮开始后, 各地接连农民起义,增商税后,起义达到顶峰, 文官们上朝之时, 个个面色凝重。
起初大宸军队还能与之抗衡一二,但有了商人在背地里给予支持,双方的硬性条件一下就不相同。
大宸的军队其实也谈不上多精良, 寒潮一来, 他们打仗也是没吃饱的。对上同样吃的半饱的流民,靠着平时训练的优势,双方能打个四六开。
但太子这一举动彻底寒了商人的心, 许多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买股起义的队伍。
若是争赢了天下, 他们也能从最低等被压榨的商户一跃而成高门贵户,一但畅想了这个美好的未来,商户们就更不想被大宸统治了。
在卓家贪腐案之前,商户家的郎君大多从小饱读诗书,立志要考上科举, 庇护家族, 青云至上。
结果一昭政令,商户之子禁止参加科举。不少郎君郁郁不得志, 正愁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现在这个局面,商户们不光派自家子弟出谋划策, 更有甚者直接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占据正妻的地位。
寒潮初来袭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大宸竟已形成稳定的局面, 各大起义军你打我,我打你,最终有三只优秀的股票脱颖而出。
大宸七路足足丢了两路半。
三只股票占据这两路半,虽还未称帝建国,但实际已脱离大宸的掌控。
文官与太子着急,不得已出了招安这个下策。
但不出意外,三股势力全部回绝了。
他们的背后可不只是当初那些跟着一起闯荡的兄弟,还有出资出力还出人的商人,怎会让他们轻易同意呢?
今日上朝便议的不光是这个问题,那就是现在大宸内忧,若是再添南诏这个外患呢?
之前南诏就有想过求娶大宸的公主,但被皇帝以没有适龄的公主给拒了。
前日,南诏又来求娶。
太子林猷此刻面色沉重,如今宫中年岁最大的公主平阳公主方才十四岁,还尚未及笄。
若是没有寒潮和起义这一茬,他定然是不会嫁公主的。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容不得他顾虑妹妹们。
林猷缓缓开口,“但宫中尚无适龄公主,要从宗室之中选一位。”
宗室为了保全自己女儿,早就与大臣商量好了对策。
不知谁说了句,“既如此,臣举荐安平县主,安平县主既是华阳长公主之女,年岁又正好。”
安平县主?
林猷一下子没想起这个安平县主是谁,好一会才记起是华阳姑姑的女儿,说是与皇家命格相冲,被父皇送到封地黎县去了。
算算时间,距今已有六年,她今年正好十六岁。
这几乎是一个现成的答案,一个父不详,没了娘亲,没有任何依靠的县主,几乎所有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都会力荐安平县主。
林猷知道这是宗室联合文官朝臣们故意之举。但还有更好的答案吗?作为兄长,皇室的妹妹们从小多得他的照拂,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不想将妹妹们送去南诏。
见林猷沉默思考,司天监丞开口道:“安平公主命格本就与大宸相克,前去和亲,正是一举两得啊。”
林猷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就将安平县主接回安京,封为安平公主。”
朝堂之上,一群男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和亲,以及和亲的人选。
没人在意要去和亲的“公主”是否愿意。
现在人选是定了,但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
足足有两路半被流民占领,想要通过驿站传信去黎县只怕有些困难,故而只能派出一支队伍,由禁军与传旨的使臣快马加鞭,去把人接回来。
去接安平县主回京的这个差事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现在各地民怨四起,要想绕过潼川路、津南路、津北路到底熙河路,要多走快一半的路程。
郭寒与郭自出差一个月之久,这次的地点是津北路。
之所以选择津北路,是因为这里刚被朝廷收复回来,而相邻的潼川路、津南路已被完全占领,西广路仅剩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