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之和其他官宦人家的小姑娘兴奋不已,连忙大喊大叫,要求谢厌臣多塞一些。
谢厌臣塞了半篮子红包,又温声细语说了好些软话,才总算哄的陈乐之打开了院门。
院门一开,谢拾安仿佛脱缰的野马直奔寝屋!
陈乐之眼疾手快一个后空翻,凶悍地拦在他前面。
她冲谢拾安挑衅地勾了勾手指头,“谢四,你急什么?你得先打过我,才能见到宁宁!”
四目相对,谢拾安笑了。
少年嚣张桀骜地抬了抬下巴,摆出进攻的架势,“提前说好,我要是把你揍哭了,你可别赖我!”
话音刚落,两人已经拳脚相交!
香君和陈玉狮则命人抬来长桌,又在长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酒坛子。
香君柔媚地挂在陈玉狮身上,娇声道:“还请诸位派两人出来,同我和玉狮比试酒量。若是输给我们俩,陛下今日,恐怕就要空手而归了。”
谢观澜望了眼紧闭的香闺槅扇,又看向花窗。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花窗后,纤盈潋滟的少女剪影一闪而过,只露出一截艳丽的红袖,羞羞怯怯般不敢现出全身,仿佛唯恐叫人瞧见。
便是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依旧沉稳从容的男人,此刻竟莫名有些着急。
想尽快同她拜天地,想尽快与她完成夫妻之礼,想尽快让他们的名字一生一世紧密相连。
谢观澜深深呼吸,上前一步。
他酒量极好,本想亲自饮酒,谢厌臣却拦在了他面前。
谢厌臣笑意吟吟,“大哥,你今日不能喝醉,还是我来吧。”
“我与阿厌一起。”
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谢序迟身穿白色僧衣,捻着佛珠出现在众人面前。
谢厌臣看他一眼,并未拒绝。
香君玩味道:“你不是和尚吗?和尚也能吃酒?而且你可是星落妹妹的娘家大哥,哪有娘家大哥反过来帮着妹夫的道理?”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谢序迟不紧不慢道,“香君姑娘说这些话,莫非是怯战?”
“谁怯战了?!来,看谁喝赢谁!”
香君恼了,挽起袖管就要和他论个胜负。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谢观澜却还急着娶妻。
谢瓒似笑非笑道:“大哥你瞧,这些人果然指望不上,竟都被女眷们牵着鼻子走。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才能赶在吉时之前回宫。”
话音落地,他身形一动,瞬间绕过众多女眷出现在屋檐下。
哪知刚推开闺房门,一把利剑顿时迎面刺来!
谢瓒反应极快,用双指夹住剑刃,戏谑挑眉,“魏高阳,你要我在你表妹的婚宴上血溅当场吗?这婚还结不结了?”
魏萤利落收剑,沉思片刻,道:“想娶走宁宁,你得先正确回答一个问题。”
“你问。”
魏萤看了一眼谢瓒。
青年今日没再袒胸露腰,好歹是穿了一件藏青色交领内袍,外面罩着件鹅黄色鹤纹宽袖大氅,昔日凌乱的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注视她时勾唇而笑的撩人姿态,看起来倒也算人模狗样。
她问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假如……假如谢观澜娶了宁宁,而你娶了我,那么你该如何称呼宁宁?长嫂?幼妹?还是表妹?”
谢瓒静默。
注视魏萤的目光,愈发幽深晦暗。
片刻过后,他薄唇的弧度愈发玩味,“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魏高阳,你看见魏宁成亲,你看见她被镇北王府的所有人疼着爱着,所以你也想成亲了,是不是?你也想有个家,是不是?”
青年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强势地按住魏萤的肩膀。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肯错过她的细微表情,逼问,“魏高阳,理理我?”
魏萤挣开他的手,“我在考问你。”
隔着大半座院子,谢观澜十分无语。
亏谢瓒刚刚还夸下海口,说旁人都被女眷们牵着鼻子走,只有他能指望得上。
如今看来,这些人之中,最不靠谱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对自己这群不争气的弟弟们叹了口气,干脆亲自步入香闺。
闺房里,闻星落握着一把绣金龙凤绯红团扇,安静地端坐在拔步床上,只从扇面后露出一双乌润清澈的圆杏眼。
四目相对。
闻星落忍不住弯了弯圆杏眼。
她等了他好久呀。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扑进谢观澜的怀里,被翠翠小声咳嗽提醒,才拿稳扇面,努力保持矜持姿态。
翠翠脆声道:“请新姑爷找到小姐的绣鞋。”
谢观澜望了眼四周。
宁宁根本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立刻就在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上看见了一双崭新的珍珠绣鞋。
他拿起绣鞋,走到闻星落面前单膝跪下。
大掌握住少女的脚,他认真为她套上绣鞋。
院子里的宾客们不知何时呼啦啦全挤了进来,围着两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令闻星落不好意思地握紧团扇,将小脸遮的更严实了些。
终于到了出门的时辰。
按照规矩,理应由新娘的娘家哥哥背她出门。
哪知谢序迟刚走上前,就被谢拾安一屁股撞开。
谢拾安捋起袖管自告奋勇,“我要背宁宁上花轿,你们谁都不准跟我抢!”
谢厌臣微笑,“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背宁宁上花轿这件事,还是我来吧。毕竟四弟年纪轻又头脑简单,这件事对你来说太复杂了。”
谢拾安面色扭曲,“二哥你好过分!你拐着弯儿骂我蠢!”
谢瓒低笑两声,“话说回来,你们在蜀郡享福的那些年,我可是一个人在京城吃了好多苦。瞧瞧,我身上全是当卧底留下的伤。所以背宁宁上花轿的事得我来,这是你们对我的补偿!”
谢拾安张牙舞爪,“你那伤是你当卧底造成的吗?!明明是你调戏表姐留下的!”
谢序迟温声道:“论血缘——”
“我们家不论血缘!”
谢厌臣、谢瓒和谢拾安异口同声。
几个人争着争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谢拾安趁他们不注意,鬼鬼祟祟地钻到拔步床前,背起闻星落就往外跑。
闻星落忍不住惊呼一声。
谢瓒咬牙切齿,“谢小四!”
于是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追了出去。
谢观澜被迫跟上,追到府门外,却眼睁睁看着谢拾安背着闻星落一路狂奔,生怕被谢瓒等人抢走似的,竟是连花轿都顾不得上了,抢到宝贝似的绝尘而去没了踪影!
谢观澜:“……”
他这婚还结不结了?
谢厌臣等人追出二里地,才总算是把谢拾安给追了回来。
众人合伙揍了谢拾安一顿,最后还是由谢序迟亲自将闻星落背上花轿。
所谓花轿乃是宫中特制的凤辇,由十六名护卫抬着,八角垂落大红轻纱,悬挂金色流苏宫灯、蜀绣香囊等物,后面跟着的宫女们手持宽大的障扇,十分的华贵漂亮。
吉时已到。
镇北王府前鞭炮热闹,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往皇宫方向而去,宫女们沿街抛洒糖果、铜钱、花瓣等喜庆之物,帝后大婚闹得万人空巷满城轰动。
闻星落手持团扇,端坐在花轿里。
过往种种,自眼前一一浮现。
从前世的家人厌弃父兄背叛,忍着毒药穿肠的疼痛和他们同归于尽,到今日得遇良人亲眷疼宠,陪伴在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多,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自不必言。
她注视扇面上的绣金龙凤,仍旧有些恍惚忐忑,唯恐今日的喜庆不过是临终前的黄粱一梦。
她不确信地摸了摸鬓角。
直到触摸到那支蝴蝶金簪,她心里才踏实许多。
长风吹动大红缎面窗帘。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呼喊声:
“星落!闻星落!”
“你今日大婚,为何不请我们这些亲哥吃喜酒?!”
“……”
声音的主人闹腾得厉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追着花轿大喊大叫不肯罢休。
闻星落隔着红纱望去。
闹事的不是旁人,正是闻家三兄弟。
据她所知,他们那日从白玉京生还,却没有地方可以去,又没有亲眷能够投奔,于是在京城打杂为生。
本以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脸来找她。
她道:“停轿。”
贺愈是今日的礼官,他征询地望向谢观澜。
得了谢观澜的允准,他才示意迎亲队伍暂且停下。
闻星落握着团扇,居高临下地看那三人,“事到如今,你们已经没有脸面出现在我面前。自母亲走后,咱们也不再是兄妹。‘亲哥’的称谓,往后我不想再从你们口中听见。”
闻如雷攥紧拳头,“闻星落,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你当了皇后,就可以六亲不认了吗?!”
闻如风面色复杂,“是啊星落,无论如何,咱们的兄妹情谊是刀剑也斩断不了的。虽然如今你贵为皇后,但我们毕竟是你血浓于水的亲哥。我做主,你赶紧给我们封个国舅爷什么的皇亲国戚当当!”
“不错!”闻如云捏着一把破旧的折扇,“大哥明明是能当皇帝的,却因为你的缘故,彻底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闻星落,你应该好好补偿大哥!国舅爷这个位置算什么,说出来都委屈了大哥!”
“国舅爷?”
闻星落没忍住,气笑了。
隔着垂落的红纱,她望向催马而来的谢观澜,语气薄凉,“夫君要封他们当国舅爷吗?”
夫君……
突然的称呼,令谢观澜怔了怔。
他很快压抑住上扬的唇角,睨向闻家三兄弟,幽幽道:“皇亲国戚没有,三尺青锋倒是有,诸位想试试锋利吗?”
说着话,大掌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那些黑甲禁卫军更是纷纷围拢过来,俱都按住腰间刀剑。
闻如风瑟缩了一下,紧张地后退两步。
闻如云捏紧折扇,复杂地望向闻星落。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三兄弟过得很不好。
因为没有银钱的缘故,他们吃喝拉撒睡都挤在一间租来的小小的房间里,别说飞黄腾达富可敌国权倾天下了,每日里就连多吃一块香猪肉都成了奢侈。
大哥三弟叫苦连天,闻月引更是怨声载道以泪洗面。
而他……
自打他得知闻星落从江南回京,即将和谢观澜完婚,他就一直做同一个梦。
梦里,大哥成了最年轻的权臣,三弟执掌金吾卫,月引风风光光当了太子妃,而他则成为了天下首富。
原来大哥他们说的前世,是真实存在过的。
只是在那个前世里,他们都没有把闻星落当人看。
他们苛待她、羞辱她,他们把所有的疼爱和耐心都给了月引,却将一切怨憎和怒火发泄在了闻星落身上。
小姑娘逆来顺受,最是乖巧听话不过,对他们极尽濡慕,却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叫他们更加变本加厉。
直到小姑娘彻底寒心,从他们手中,夺回了她给予的一切。
是啊,那些权势、那些富贵,原本就是她给予他们的。
他们却仗着她的爱,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梦醒了。
前世的宝马香车别墅仆婢,与今生的破屋烂床家徒四壁形成鲜明对比。
而他们的小妹妹,却比前世更加显赫幸福。
闻如云突然意识到,不是闻星落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闻星落。
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他怔怔凝视凤辇里的少女。
他们的小妹妹金尊玉贵母仪天下,身后站着镇北王府和那位权势煊赫心黑手辣爱她入骨的男人。
明明距离她不到一丈远,对他们三兄弟而言却犹如天堑。
他们和小妹妹,终究成了云泥之别……
“闻星落!”
一道尖细的声音陡然传来。
闻月引挤开人群,哭着跑了过来。
闻星落垂眸看她。
闻月引和她双胞而生,原本有着十分相似的相貌,可是今日再看,闻月引容貌憔悴面相扭曲,与她竟不似从前那般相像了。
闻月引哭着喊道:“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现在高兴了吧?!”
闻星落认真道:“姐姐还不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想过抢走你的什么东西,无论是跟着母亲去镇北王府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是捡你不要的那个选项。
“只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我只不过是比姐姐更用心地走路,更用心地对待路上遇见的每个人,更用心地经营我的人生。
“而不是像姐姐那般,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等着别人把自己捧上高位。”
闻月引呼吸凝滞。
闻星落说的每句话她都能听懂,可是连在一起她就不明白了。
她红着眼眶望向闻如风,牵住他的袖角,“大哥你看小妹,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咬文嚼字,欺负我单纯天真,听不懂暗语!”
闻如风看看她,又看看闻星落。
闻月引真是蠢钝如猪,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疼爱的妹妹是闻星落,他们兄弟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他越想越气,于是厌烦地甩开闻月引的手。
闻如雷也崩溃喊道:“闻月引,你还好意思告星落的状!要不是你,我们兄弟早就飞黄腾达了!你赔我们锦绣人生!”
闻如云绷着脸。
他也说不清此时此刻心里的滋味。
鬼使神差的,他望向闻星落,下意识问道:“星落,你不要我们了,你永远不会再回家了,是不是?”
回家……
闻星落望向谢观澜。
青年风神秀彻秾丽英俊,是她要嫁的人,是她亲自选定,要与她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人。
他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隔着红纱和人群,少女弯起圆杏眼,“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喜炮震天。
谢观澜握着缰绳,冷眼瞥向闻家兄妹,“打。”
谢拾安挨了一顿打本就恼火,听见可以揍闻家兄弟,顿时激动的第一个冲了上去。
禁卫军紧随其后一拥而上,把闻家兄妹围得水泄不通,恶狠狠揍了他们一顿。
惨叫声渐渐抛在身后。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穿过皇城。
朱漆宫门巍峨高大,红毯一路铺向庄严矗立的殿宇。
年轻的帝后执彼之手,一同踏上汉白玉台阶。
秋色连天,霜叶尽红。
谢观澜紧紧握住掌心的小手。
他望向身侧的姑娘。
这是他两世心爱的女人。
“宁宁,回家了。”
——正文完——
晚来天欲雪。
黑衣少女在雪地里肆意舞剑,剑刃折射出一双锋寒微挑的丹凤眼,天地间极尽冷艳肃杀。
练完一套剑招,旁边忽然有人鼓掌,“嚯哟,你这幺妹儿剑耍得好提劲噻!”
魏萤收剑入鞘。
冷眼望去,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束马尾,穿了身京城里早已过时的大花厚袄子,一双靴履沾了雪泥脏兮兮的,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丑包袱。
像是乡下来的。
她没搭理少年,背着宝剑转身离开。
“乖乖!”谢瓒连忙追上来,笑容既热情又灿烂,“我问个路噻,启祥宫咋个走?”
魏萤瞥他一眼。
启祥宫是大皇子谢序迟的宫室。
这傻子是被家人卖进宫,来给谢序迟当太监的吗?
她冷哼一声,依旧没理谢瓒。
谢瓒追在魏萤屁股后头,“耶~你啷个不开腔?京城人好冷漠嗷!”
魏萤忍不了,“说人话。”
谢瓒笑眯眯的,从包袱里摸摸摸,摸出一大包四喜丸子。
他热情道:“乖乖,这是我从屋头带的丸子,巴适得板——”
察觉到魏萤冷厉的目光,谢瓒轻咳一声,笑眯眯地改口,“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丸子,可好吃了!乖乖,我给你吃丸子,你告诉我启祥宫怎么走,好不好?”
他献媚似的,把那包四喜丸子递到魏萤面前。
顿了顿,他突然翻出纸袋,分了一半丸子回来,只递给魏萤半袋。
又顿了顿,他干脆把丸子全拿回来了,只递给魏萤一颗。
魏萤:“……”
少女向来不苟言笑,却忍不住气笑了。
她在皇宫长大,虽然身份卑贱,还不至于缺衣少食,吃不起一颗四喜丸子。
这人绝对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她扫了眼谢瓒的身下,冷冷道:“你可知去启祥宫伺候,意味着要失去什么?”
谢瓒笑眯眯的,“莫法,我二锅——”
感受到魏萤眼神里的杀意,谢瓒抓了抓脑袋,弯着眼睛改口,“没办法呀,我二哥在宫里,不管失去什么,我都得换他回家。”
不管失去什么,都要换弟弟回家吗?
魏萤深深看他一眼。
她很快指向宫中专门为太监净身的地方,“去启祥宫伺候之前,你先去净身房一趟。记得找刘公公,他的手艺最好,一刀切下去不带疼的,切下来的部分也很完整。切完,你就可以去伺候谢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