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然哥,我阿娘做的桂花糕,给你吃!”她会把藏在怀里的,还带着体温的糕点,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李修然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可她依旧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年,村里大旱,颗粒无收。
恐慌和绝望笼罩了整个村庄。
李修然第一次看到了“秩序”之外的东西。
他看到平日里和善的邻居为了半碗水而大打出手,也看到自己那老实的父亲,将家里仅剩的一点存粮,分给了快要饿死的隔壁王大娘。
“爹,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他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解。
父亲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修然,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变得更精明。人活着,不能只看着自己的碗底。”
那一晚,那个叫杏儿的野丫头,又偷偷来找他。她的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却依旧将一个烤得焦黑的地瓜,塞进了他的怀里。
“修然哥,你吃。你身子弱,不能饿着。”
李修然握着那个滚烫的地瓜,看着她转身跑开时,那瘦弱得几乎要被风吹倒的背影,神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仙帝时,凡间的旱灾,在他眼中只是朱笔一批的两个字。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背后,是无数个这样滚烫的地瓜,是无数双这样干裂的嘴唇。
那一夜,他没有睡。他凭着记忆中关于水利机关的知识,画了整整一夜的图纸。
第二天,他将图纸交给了村长。
半个月后,当新的水渠将河水引入干涸的田地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民们将他高高举起,一声声“谢谢”和“活菩萨”将他淹没。李修然被那一张张激动、质朴的脸包围着,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畏惧,不是臣服,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那种感觉,并不坏。
后来,他考取了功名,却放弃了去京城做官的机会,留在了村里,接替了父亲,成了一名教书先生。
他娶了杏儿。
洞房花烛夜,那个曾经的野丫头,如今的新嫁娘,羞涩地对他说:“修然哥,我……我配不上你。”
他笑了,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是我配不上你。”
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教他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教他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长大,娶妻生子。
他看着杏儿的眼角爬上皱纹,看着她的头发由黑变白。
七十五岁那年,杏儿在他怀里安详地走了。他没有哭,只是抱着她枯坐了一夜,给她梳好了头发,换上了她最喜欢的衣裳。
他送走了父母,又送走了妻子。他曾经视作尘埃的凡人,却一个个走在了他的前面,给他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总是坐在院里的梨树下。
他会想起沈夭夭,那个将他拉下神坛的女人。他曾经恨她,因为她毁了他的秩序。
可现在,他看着满树梨花,看着远处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孩童,听着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犬吠,他忽然明白了。
沈夭夭没有毁掉秩序,她只是撕开了他用来自欺欺人的那层“秩序”的假象。
真正的天道,从来不是九天之上那冰冷的条文。
天道,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是夏日的雷雨,是秋日的丰收,是冬日的白雪。
天道,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恋人的第一次牵手,是母亲的每一次叮咛,是老人临终前那满足的一瞥。
天道,是杏儿塞给他的那个滚烫的地瓜。
天道,即是众生。
李修然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孙儿端着一碗热粥走过来,轻轻唤了一声:“爷爷,该吃饭了。”
没有人回答。
梨花飘落,覆了他一身。
他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就像一片落叶,归于尘土。
那一年,天元一百零三年,春。
梨花开得正好。
万仙城,诸天道盟议事大殿。
大殿由整块的昆仑白玉雕琢而成,穹顶之上,星河流转,威严肃穆。
闻人策身着一袭代表着道盟首席参谋的青色长袍,端坐于主位。他面前的玉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卷玉简,每一卷,都关乎着一个星域的未来,关乎着亿万生灵的福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阵法,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诸天道盟第一次全体代表大会,现在开始。”
“今日议程,共计七项。第一项,关于建立‘跨界域跃迁点’安全准则及贸易税率的草案……”
殿内,来自仙界、魔域、南疆、北境、西漠、东海乃至域外星系的数百名代表,神情各异。有仙风道骨的仙尊,有魔气滔天的巨擘,有宝相庄严的佛陀,也有奇形怪状的妖王。
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世界震三震的大人物。
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听着。
闻人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历史使命感。这是百年来,整个宇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和平集会。是他,是逍遥宗,是那位已经成为传说的师姐,共同缔造的盛世。
他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然而,就在他准备阐述草案细节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了他。
“闻人参谋,等等!”
闻人策眉头微蹙,看向发言者。那是来自南疆魔道第一大派,血煞宫的宫主,一个以心狠手辣著称的老魔头。
“血煞宫主有何异议?”闻人策的语气平静无波。
只见那老魔头大步走到殿前,袍袖一甩,“砰”的一声,一只白玉碗被他重重地拍在了闻人策面前的玉案上。碗里,是半碗清亮滑嫩,浇着赤红辣油和碧绿葱花的豆腐脑。
“我提议,将‘确立咸豆腐脑为道盟唯一指定正统道统’,列为本次大会的第一议案!”老魔头声若洪钟,魔气激荡,“甜豆腐脑,乃是异端!是动摇我辈修士道心的靡靡之味!必须予以彻底取缔!”
闻人策:“……”
他准备了三天三夜的跨界域贸易草案,就这么被一碗豆腐脑给顶了?
大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放屁!”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响起,来自合欢宗的宗主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她指着血煞宫主骂道,“你这老魔头懂个什么?甜,是世间一切美好的源头!是道之本味!你们那咸不拉几,又麻又辣的玩意儿,才是对‘豆腐脑’三个字的亵渎!我提议,将甜豆腐脑定为国教!”
“甜的也能叫豆腐脑?那叫甜品!邪道!”
“咸的才是邪魔歪道!粗鄙不堪!”
“我血煞宫与你合欢宗,势不两立!”
“谁怕谁!今儿个不把这事掰扯清楚,姑奶奶跟你没完!”
转眼间,殿内就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一方魔气冲天,一方粉色烟瘴缭g绕,双方代表撸胳膊挽袖子,各种法宝的光芒若隐若现,眼看就要为了豆腐脑的甜咸问题,爆发道盟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内战。
闻人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用道盟法规强行制止这场闹剧,另一方,妖族的席位上,一位头戴羽冠,容貌俊美的九尾天狐族长站了起来。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他优雅地摇着扇子,脸上带着调停的微笑,“区区豆腐脑,何至于此?我们还是来谈谈更重要的事情吧。”
闻人策心中一松,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总算还有个明白事理的。
九尾狐族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族提议,将‘龙筋凤髓羹’,列为道盟非物质文化遗产!并申请‘最佳传承贡献奖’!”
他话音未落,坐在他对面的,来自东海龙宫的代表,一个身高丈二,头长龙角的壮汉,“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一巴掌拍在面前的万年玄冰桌上,桌子瞬间布满裂纹。
“你再说一遍?!”龙族代表的眼睛都红了,“把我们龙族的筋抽了,凤凰的髓敲了,做成羹,你管那叫‘文化遗产’?!”
九尾狐族长不以为然地扇着扇子:“这是我族的传统美食,已经吃了十几万年了,怎么就不是文化了?你们龙族自己不也吃虾兵蟹将吗?怎么,只许你们吃小的,不许我们吃大的?”
“那能一样吗!虾兵蟹将那是海鲜!龙筋凤髓那是我们自己!”
“大家都是妖族,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格局大一点!”
“我去你大爷的格局!”
龙族代表当场暴走,化出龙爪就朝九尾狐族长抓了过去。
大殿彻底乱了。甜咸两党还在对骂,龙凤两族已经和狐族打成了一片。几个矮人族代表趁乱开起了盘口,赌哪边先见血。
闻人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颤抖。
他看着这群在外面呼风唤雨,此刻却像菜市场大妈一样吵闹的大能们,第一次,也是百年来最强烈的一次,开始怀念沈夭夭。
师姐要是在这儿……
她大概会先往那碗咸豆腐脑里倒上半斤糖,再往甜豆腐脑里撒上一把盐,然后高高兴兴地看他们打得更凶。
或者,她会直接掏出一块“一键索敌板砖”,高喊一声“谁不服”,然后让整个大殿的大能们,都体验一下被后脑勺开瓢的滋味。
简单,粗暴,但绝对有效。
就在闻人策快要压制不住掀桌子的冲动时,西漠佛门的席位上,一位面容枯槁,气息渊深的老僧,缓缓站起。
他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
宏亮的佛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看向他。
老僧慈眉善目地扫视众人,缓缓开口:“诸般烦恼,皆因口腹之欲而起。甜咸之争,龙凤之辩,归根结底,不过一‘食’字。”
“为从根源上化解纷争,消弭业障,老衲提议,道盟上下,自今日起,全体推行‘过午不食’之清规。”
“……”
原本还分属不同阵营,打得不可开交的所有代表,在这一刻,无论是魔道巨擘,还是妖族大王,全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缓缓转过头,用一种空前统一的,带着森然杀意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位佛门老僧。
甜党和咸党,在这一刻,达成了神圣的停战协议。
龙族和狐族,也暂时放下了种族仇恨。
大殿之内,弥漫开一股名为“干掉他”的恐怖共识。
闻人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他悟了。
这哪里是什么盛世。
这分明是师姐留给他,一个永无止境的烂摊子。
一颗荒芜的陨石带上,正升起一缕孤独的炊烟。
楚剑一盘膝而坐,身前悬浮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身上,没有半分杀气,只有一串被切得大小均匀的不知名星空巨兽的里脊肉,正被剑身散发出的温润剑意,炙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在冰冷的宇宙真空中,瞬间凝结成金色的冰晶。
他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片刻后,他取下一串烤肉,送入口中。
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剑意将肉汁完美地锁在其中,在舌尖爆开。这是足以让任何美食家都流下眼泪的珍馐。
可楚剑一却微微皱起了眉。
还差一点。
差了那么一丝,源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最本源的香味。
他收起长剑,站起身,目光望向深邃的黑暗。
逍遥宗的典籍中曾有零星记载,在时空的夹缝中,生长着一种名为“虚空孜然”的传奇香料。它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味道法则的具象化。得之,可令凡俗之物,也拥有大道的滋味。
为了让下一次宗门聚餐的烤串味道更上一层楼,他决定,出发。
他的第一站,是一颗通体碧绿,生机盎然的星球。
根据星图显示,这里曾有“虚空孜然”的气息一闪而过。
刚一落地,楚剑一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这里没有动物,只有植物。但所有的植物,都拥有智慧。
一棵巨大的卷心菜正在给一群小蘑菇上课,讲的是“光合作用的哲学思辨”。一根黄瓜躺在河边,对着水中的倒影,吟诵着关于“曲线与直线之美”的诗篇。
楚剑一沉默地走着,他的目标,是长在山巅的一株“九窍玲珑葱”。此葱乃是天地灵气所钟,用来提味,再好不过。
当他走到那株葱面前,伸出手时,那株葱突然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学究气。
“这位外来的朋友,在你对我进行‘物理性终结’之前,我们是否可以探讨一下‘存在’的本质?我的‘被吃’,究竟是成全了你的口腹之欲,还是升华了我自身的‘葱之价值’?”
楚剑一看着它,没有说话。
九窍玲珑葱继续滔滔不绝:“从宏观宇宙的角度看,我的消亡,只是能量的转化。但从我个体意识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悲剧。那么,这悲剧性,是否又为我的‘葱生’,增添了一抹壮丽的色彩?”
楚剑一静静地听着。
一个时辰后,九窍玲珑葱终于说累了,葱叶都有些发蔫。
楚剑一开口,只说了两个字:“说完了?”
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道无形的剑意闪过。九窍玲珑葱被从根部整齐地切断,上半截精准地落入楚剑一的储物戒指。
“你的价值,是让肉更好吃。”他对着剩下的葱根,陈述了一个事实,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整个星球的植物,都陷入了长久的哲学沉默。
循着气息,楚剑一来到了一片混沌星云。
这里居住着一位古老的存在,名为“史莱姆大帝”,一个星球般大小的蓝色胶状生命体。它以品尝宇宙中的各种味道为乐。
“外来者,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虚空孜然’的线索,就必须献上让我满意的‘口感’。”史莱姆大帝的意念,直接在楚剑一的脑海中响起。
楚剑一环顾四周,目光锁定了一颗呼啸而过的,由高密度黑铁构成的流星。
他拔剑。
剑光如瀑,在流星上纵横交错。顷刻之间,那颗坚硬无比的流星,就被分解成无数片薄如蝉翼的铁片。
他以身为引,催动剑意,将铁片加热到恰到好处的温度,使其呈现出一种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奇妙质感。
他将这一大盘“铁板烧”,献给了史莱姆大帝。
史莱姆大帝将其吞下,整个巨大的身体都愉悦地颤抖起来。
“妙啊!何等清脆又富有韧性的口感!仿佛在咀嚼星辰的骨骼!我感受到了力量与毁灭的滋味!外来者,你的‘厨艺’,得到了我的认可!”
一道星图,出现在楚剑一面前,指向一片名为“香料之风”的星域。
当楚剑一抵达目的地时,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高达百丈的巨型机器人,通体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七八条机械臂上,装备着激光刀、离子火焰喷射器、分子重组仪等各种高科技厨具。
它的胸前,印着一行字:“银河系米其林三十星主厨——霸天虎”。
“有机生命体,立刻离开这里!”机器人的电子眼锁定了楚剑一,“‘虚空孜然’是本主厨烹饪‘究极暗物质汉堡’的最后一块拼图,不容染指!”
楚剑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了一块刚刚在路上顺手猎杀的,虚空渡渡鸟的腿肉。
“顽固不化!那就让你见识一下,科技与狠活……不,科技与美食的完美结合!”
霸天虎动了。
它的激光刀以每秒三千次的频率震动,瞬间将一大块陨石肉切割成标准的立方体。离子火焰喷射器喷出三千度的高温,精准地控制着每一块肉的受热。
场面壮观,充满了工业美感。
而楚剑一,依旧只有一把剑。
他将鸟腿肉串在剑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花哨的技巧,没有炫目的光影。他只是在用自己的剑意,与手中的肉串进行最深沉的交流。
他想起了师姐吃烤肉时,那满足的表情。
想起了师弟们为了抢最后一串,而打打闹闹的场景。
想起了大师兄躺在摇椅上,闻着味儿就饱了的懒散模样。
他的剑意,变得无比温柔。
当霸天虎捧着它那份用九百九十九道工序烹饪出的“黄金比例炙烤陨石肉”时,楚剑一也完成了他的那一串。
没有摆盘,没有装饰,就是一串普普通通的烤鸟腿。
但当它被烤好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星域。
那香味,带着家的味道。
霸天虎的电子眼疯狂闪烁,红灯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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