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兴笑,“那我得谢谢你,待会多喝几杯。”
邹衍才要眼睛夹梁二的,后者主场姿态的来到他和贺东篱中间,全然不顾邹衍在不在旁,“贺医生,赏光我请你单独喝一杯吗?”
贺东篱终究放下了她的叉子和骨碟。邹衍视角看上去的她,不是去单独谈心的,更像……英勇就义。
梁家二楼东南角的一处拐弯阳台,被归置成一间阳光玻璃花房。
里头最点眼的是几盆各色的茶花,十八学士。
梁建兴端着两杯饮料进来的时候,看到贺医生独自站在白色的茶花前,讲真,她那证件照还是班味太重了。
“贺医生也喜欢茶花?”
花前的人,笃定地摇摇头,“我养不活任何植物,所以严格算起来,谈不上喜欢。”
梁建兴把橙汁递给她,她伸手来接。男人审美心作祟,手腕纤细,指间粉红。然而,他招呼女方落座的时候,嗅觉灵敏地告诉自己,越是波澜不惊,平静之下,没准越是惊涛骇浪。
“栽花种树的,要的是闲情逸致。说白了就是时间和工夫。嗐,这些都是我父母打理的,贺医生不过缺时间而已。你们这些拿刀的,人都修得,何况花花草草。”
贺东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牵动在嘴角,全不到眼底。再程序化的一些社交辞令、问候,几个回合下来,梁建兴大概了然:毫无意外的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才聊了几句,他也能猜到母亲中意她的点:胜不骄败不馁。大白话就是,情绪稳定;再再白些,就是很会气得你自乱阵脚。
眼下就是,任是梁建兴怎么打量,她自顾自的镇静,即便低头反复喝饮料的样子,也始终气定神闲。
梁建兴拨腕看表,迫于父母的淫威,以及他对于男女风月的一些猎奇心,他觉得有必要坐到一刻钟以上。女方并不热情对话也罢,他便没话找话聊,坦言他这样被父母捉着相亲的戏码其实很多,“贺医生呢,大概师命难违,头一回吧?”
岂料对方摇摇头,说自己第二回 。
梁建兴听她出声,与沉着相反的气场呢,大概橙汁喝多了,声音都泛着甜气。不禁有趣地问她,第一回 没成的原因是?
贺东篱点点自己的手机,谈及了那回的洋相:她提前设置好了一个闹钟,假意小组来电实验室里有事,结果她伪装通话的途中,真的来电话了……
对方是她师母的侄儿,事后跟姑姑控诉,姑父的学生和他一样自以为是的笨。
梁建兴听着笑出声,促狭她,“那贺医生这一回怎么脱身,想好了么?”
贺东篱看到梁建兴指间在他的表盘上摩挲,她直给且预判,“也许梁先生比我更想体面地脱身。”
梁建兴却笑着反驳,“如果我不呢?”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这多时,贺东篱头一回郑重地审视他,梁建兴与她对视,油然地生出些论迹不论心的卑鄙,果然隔锅饭香点。
下一秒,贺东篱端正地婉拒口吻,“梁先生,对不起,我暂时……”
话没说完,梁建兴的手机响了,起先是坐在位置上接的电话,没两句,他便起身要出去了,口吻匆匆得很,说他这里结束了,马上来。
他急忙冲他的相亲对象致歉,“我一个来往的客户要走了,我得去送送他。贺医生……”
有人听神了一秒,旋即,“哦,梁先生你忙你的,我也该告辞了。”
于是,梁建兴灵机一动,“我一道送你下楼。”
贺东篱镇静一晚上,临阵人设倒塌了,她伸手把手机搁回自己的包里,再拨拨耳边发,想起什么,“我还要跟姚主任打个招呼再走的,我是说应该。”
梁建兴笑意浓重,指指楼上,“哦,我妈大概在楼上陪几位院领导。你去吧。”
贺东篱平心静气,欣然接受的样子。
两个人一同出玻璃花房,正巧二楼的楼梯口,陈向阳的堂弟正在几级台阶下吆喝梁建兴,梁忙着接应,还没顾得上跟贺医生说什么呢,她自觉指指上楼的方向,疾步而去。
楼梯口,陈向冬急着回去接他哥哥,梁建兴也不急着上楼待客,只问陈向冬,“什么情况,陈总来不来了?”
陈向冬一副吃瘪的样子,嘴朝楼上一努,又牛马人的自觉,“宗先生要他来,他就是今天被女人啃掉半个头,也得来。”
梁建兴一头雾水,笑着再问,“楼上那位……”
陈向冬劝狐朋打住,“别和他套近乎,他不吃这套的。没我哥来,你一毛钱的生意都别想谈。”
梁建兴听着浮浮嘴角,想说也未必绝对。陈向冬忙着走,来不及分说,梁建兴只捉住狗友匆匆问了一句,“宗先生在我们市一中读高中的?他这样的富家子弟也读体制内?”
梁家三楼,实则是梁建兴的起居范围。他回来的少,二老为了老大家孩子的学习作息安静,便作主把老二的一半地盘给了孙儿。
今天家中宴客,孙儿也有同学来玩。
十三四岁的孩子,恨不得逃离大人视线的年纪。涂玉梅要儿子带同学下去吃点东西,别在房里吵吵嚷嚷的玩游戏。“你叔叔有重要客人在,给你爸爸知道了,又要怪你没规矩了。”
说着,涂玉梅像赶鸭子般地赶着几个半大小子要下楼去,与上楼的贺医生碰了个正着。
涂玉梅才纳闷贺医生做什么上楼来,身后有男人的声音喊她,“梁太太,我的火机没火了,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借我只火机或者火柴。”
涂玉梅即刻回头,刚才在楼下丈夫就同她说过,这位姓宗的来头不小,老二一个晚上又想谈生意还想抱得美人归,小心两头没着落。又听到儿子房间里踢踢踏踏的,这才要她上楼把毛小子都遣散下来。叫人家客人听着没家教。
眼下,涂玉梅私心打量这位所谓的贵客,确实派头十足。一身量体裁衣的讲究,盘靓条顺的体格,身上有着淡而不腻的木香,说起话来也谦谦有礼的。
涂玉梅女主人的姿态即刻应承客人要求,再客套地询问对方,是不是他们家老二不在,宗先生等时间长了。
客人再贵而不骄的宽慰道:“不要紧,是我来得匆忙。倒是打扰家中安排了。”
涂玉梅连忙摆手,“宗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宴客宴客,宴的就是你们每一位来客才是。”
来客好似被安抚到了,周旋完才有意无意地看向梁太太身边的女客。
涂玉梅恍惚过来,才要张口给介绍一下的。
贺医生却有些冒失地开口,“涂小姐,我是上来借用一下洗手间的。”
涂玉梅张张口,一阵尴尬没来得及喘匀的气,一边的宗先生自觉不打扰地颔首、回头,“梁太太,你忙。”
于是,贺东篱当真顺着涂玉梅的指引,去到了客用的卫生间。
她在香氛萦绕的小室里足足滞留了十分钟的样子,最后,与自己和解般地洗洗手,补了唇妆,旋开门锁出来了。
洞开的那一刻,不远处,左手上夹烟、右手手臂撑在阑干上的宗墀吐着一口绵长的烟雾,并不回头。高位的俯瞰视角朝一楼大厅的宾客,像是看戏也像找人。随即,烟雾散开,他半回过头来,“你一向过目不忘的,不至于吧。我是说,不至于这样面对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嗯?”
第5章 走近些,蝴蝶飞走了。……
十七到二十四岁这段时间轴里的贺东篱,在人际关系里听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和宗墀怎么认识的?
算算,她大概有五年没有被问到这个问题了。
甚至都有点忘了,那个时候她都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同学、校友。他们在各自上大学前,做了两年的同班同学,文理分班后,他们就是高中校友。
紧接着,问问题的人就又好奇了,原来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读体制内啊。我以为他该早早地美高就出去了。
当年,关于宗贺二人恋爱的八卦里,最被大家奉为校园圭臬的就是,宗墀为了离女友近一些,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一人留在国内读完了高中。
偶尔,在这些纷纭谈资局上,贺东篱清醒地拆台:不,他那时候很幼稚,我也是。两个人连友情都算不上,都说他家里有钱,可是升高中之前,一顿六块钱的牛肉面他都从来没自觉还钱给我。
众人哄堂大笑,宗墀也不觉得难堪,当着他玩伴的面如数家珍:你还记着呢啊,还说你不是暗恋我。
贺东篱没他那么没脸没皮,即便宗墀喝酒到上头,她也要指摘他,谁暗恋你,你想得美,宗墀你那时候真讨厌,出门不带钱,饿了花女同学的钱吃面,你还不还,好意思的!
昏昏然的人,带她回酒店,酒气与不怀好意的笑交织着,他始终要做主导者,或者他太乖张顺遂的岁月里,容不得半点坎坷。那时的宗墀,年少气盛、血气方刚,风月脱了边的时刻,他才懒得剖腹交代什么,甚至于端详着贺东篱,明明知道她有些他不能明白的伤神,依旧能猖狂地掂抱起她且回应她的问话:
宗墀,你回来见我,只为了这个么?
贺东篱立在梁家卫生间门口,或短或长的沉默里,将时隔五年的再遇拖沓得有些冗长且变味。
好像她和不远处这人翻篇还在昨天。
分手那会儿正值春节假期,宗墀罔顾家族聚会和宴请、飞回国内在前,被贺东篱妈妈一个电话状告到他父亲那里在后。贺东篱忘不掉那天,他父亲带人找到他们那会儿的怒不可遏,当着一行人给了他一巴掌。
狠骂他混账东西!
那年A城多年不遇的大雪,桑田道南北主干连同周遭几条辐射的旁支绵延至整座风景区、山上下行全线封锁。
挨了亲爹一巴掌的宗墀,撩起衬衫下摆胡乱擦了擦手里的镜片,再偏头吐掉一口东西,贺东篱看到那地毯处赫然一团血迹。
宗径舟严峻勒令的口吻,要宗墀亲自送贺东篱下去。你再有一个不字,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别墅大门洞开那一刻,风雪如絮地灌进暖室里,也倒灌进贺东篱滩涂的感官里。
鸦青混沌,白茫茫的一片,宗墀只把她送到门口,什么话都没有,即刻转身进里了。贺东篱在一阵雪地干涩的脚步声里,四肢绵软,上了车,心口涌上来难以平复的不适,她极力地克制住这种生理反应,闭上眼,最后车子前进起来,一阵阵一排排,皆幻为玻璃上的一团雾,一行珠……
至此别过,五年有余。
如他所说,贺东篱自幼记性颇好,她学过的东西忘不掉,来往过的人事更是难摈除。那些年里,她被频频问起的你和宗墀怎么认识的,她始终没有提及过,最初的最初,他俩作为借读生去附中参加择校遴选,机选排的座位号,宗墀坐在她前排。
笔试结束,她把卷子往前传的时候,看着前面这个男生一连抄了她两道选择题。
贺东篱心生鄙夷。从考场出来,她又亲眼目睹了这个男生和在校门外等候多时的几个人一言不合就推搡起来。
势单力薄的他被拖进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寺庙耳巷里、被高他一头的一个男生几乎骑坐在上。贺东篱即便厌恶他作弊的行径,求生及悯弱的本能,也容不得她多想,掏出妈妈给她报备的一支破二手手机才准备报警的。
被一个盯梢的男生瞥到了,贺东篱扭头就跑,两三步她就被揪住了书包带子,手机被夺走的同时,她大喊出声,混乱里,她也不知道那被压制的男生怎么又爬起来了。
手机被那个揪住她的男生砸了,几乎手起机落,爬起来的那男生迎面跃过来,抬脚就踹了对方一窝心。
一场校外霸凌,终究惊动了附中保安及当日周六负责遴选的在校老师。负责监考他们的老师出面,严厉批评了那个最后动手的男生。贺东篱听老师喊他名字:宗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这么好斗,下辈子去投胎做个斗鸡。你给你爸爸知道又是一顿打!
贺东篱这才知道,原来有些学生考不考试都可以如愿进他们想进的学校。
抄不抄她的两道选择题,结果都一样。
从保安室里出来,这个叫宗墀的男生喊住她,要赔她的手机。
贺东篱说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她得回去问过她妈妈。
宗墀头发乱成个鸟窝,说她那手机顶多值两百块。
贺东篱也不和他争辩,只平静地说,嗯,我回去问过,到时候多少钱你赔多少钱吧。
宗墀不懂,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贺东篱说等学校正式开学,我再跟你要。
宗墀回头瞥瞥学校北门的校徽及牌头,他看着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女生往公交站台处走,“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都能被录取?”
“我知道我的,你知道你的就行了。”
宗墀被噎了下,平白脸上一臊,他以为她指那两道选择题。干脆问她,“数学最后两道选择题,你都是对的吧。”
“不知道。”
宗墀比她更有信心,公交车入站那一刻,他对她说:“你看着就像全对的人。”
贺东篱白了一眼这个“坏学生”,一句没再对话地上了车。扬长而去。
贺东篱当天晚上就接到了附中九年级借读名额的通知电话,妈妈开心坏了。饭都做好了,又不高兴摆桌了,说带她出去吃一顿,拣你爱吃的点。
贺东篱摇摇头,说还是在家里吃吧。她没有特别想吃的,再说了,手机还坏了。
喻晓寒宽慰女儿,坏了就坏了,你也是帮同学的呀。现在的这些孩子怎么回事呀,怎么去考个试还斗殴起来了。
贺东篱客观陈述,不是斗殴,是以多欺少。那几个一看就比那个男生大。
喻晓寒顺着女儿的思路问,那怎么打得起来的呀?
贺东篱考试通过,如妈妈的愿,进了一中附中,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喜悦。回答妈妈的问题,也有点偷懒,“你这样问,证明你是正常的,不会欺负弱者。”
喻晓寒笑她人小鬼大,母女俩收拾着准备吃晚饭,饭前贺东篱还特地问了妈妈那个手机该找对方赔多少钱。喻晓寒说不行就算,反正就是个旧的。
“他说顶多值两百。”
“谁啊?”
“坐我前面的、被欺负的那个男生,好像姓宗。”
“他都被欺负了,算了吧。”
贺东篱怪妈妈心软,“我也是因为他才被摔了手机呀。”
结果妈妈告诉她,哪里值两百,一百都嫌多。
贺东篱嚼一口米饭,咽下去,顺势决定,“那就只赔一百吧。”
九月学校正式开学,贺东篱依照通知书上的说明提前来到班级门口,等待班主任朱老师过来。
教室陆续有同学进出,穿梭里,难免有些打量的目光瞥向贺东篱。那日,她原本以为她是孤单一个,不期然,与她穿一样崭新校服的一男生顿步在(1)班门口……
一中附中每个年级三十个班,这其中有四个班不是平行班。两个天问班,两个竞渡班。前者两个是面向全市的三好学生及相关符合指标的择校班,后者两个是学区内优秀学生进阶班。这四个班级当年皆是校友出身的名企业家捐助奖学金创立,本意也是让每一个优秀的孩子不被任何经济之忧而骞足蒙尘。
这位背后的校友、奖学金捐助者就是宗径舟的父亲。父亲当年是在S城读完附中才举家搬迁至南洋,之后动荡未归,宗径舟最后依着父亲的遗愿,骨灰一分为二,一半葬在了子女安居兴业的地方,一半归根故里。
按宗径舟的话说,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决计拉不下脸以他父亲的名义来挟恩什么。
宗墀在原先的学校打架斗殴,事件发酵起来,几方家长个个浑不相让,甚至不惜动用律师团队。
为此,宗径舟关起门来,几乎动了最原始粗暴的家法。不是于微时在外头哭着求着,他真的想打死这个臭小子一了百了。
也因此,他下定决心要给小子转校。宗径舟的理念里,一向是学什么考多少分压根不重要,他的孩子更需要养成的是渗透良性竞争且解决问题的能力。既然现在的学校他不好好待着,成天招猫逗狗的没个安生,那就去看看top体制内的孩子都是怎么学习、刻苦的。
没想到安排他去考试的档口,他都能出个事故。
司机在南门等他,他在北门打架。之后,又一个人七拐八拐地生生走回了家。
朱老师给宗径舟秘书致电后,宗径舟几乎要气昏过去。
回到家,再看到他又挂了彩,宗径舟气得要找趁手的家伙,口里连连,你个小畜生绝对是我今生最大的报应!
这些天于微时正生病卧躺着呢,听到他们爷俩的动静,连忙爬起来,不等她和保姆拦,那头豹子般速度的宗墀蹿到楼上去,隔着一道阑干,他这才大起底地宣泄起来:宗径舟你懂个屁,操,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还有我妈,我算什么,你的名望你的纳斯达克敲钟比什么都重要!你不能输给任何人,你甚至扳倒一个人也得名正言顺,我不服!我永远不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