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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不具(勖力)


梁建兴美其名送给她, 实则是给宗墀作敲门砖的那盆十八学士,搁在一处角落里, 被她伺候得水灵美好。
宗墀端着碗才走近了些, 她目光还在屏幕上, 提醒他,“我在看手术视频, 你最好别过来。”
宗墀挑一筷子面到嘴里,说真的, 她离喻女士还有点火候。至于她说的手术视频, 他也老早习惯了,他不往她那上头看就是了。“这鳝丝是你妈给你的?”
她侧躺靠在沙发上,腿上盖了层珊瑚绒的毯子。宗墀端着碗走过去, 贺东篱不无不快地仰头看了看他,宗墀搛起一截鳝丝佐证地问她,“你妈杀的、划的?”
沙发上的人背后有橘黄色的落地灯,整个人被烘托得有个毛茸茸的光圈,“有什么问题,坏了,臭了?”
宗墀啧一声,“你成心倒我胃口就直说。”说罢,他把鳝丝喂到嘴里,“手法还能辨别的出来,她划的丝都比较大个。我记得那时候她都是给我们做双浇的,鳝丝腰花。”
贺东篱心烦地阖阖眼,才要催他,你吃完赶紧走吧。
眨眼的工夫,宗墀坐到了沙发上来。还几乎坐在了她的脚上,隔着毯子,贺东篱收回了两只脚,听着宗墀问她,“她后来是不是恨毒了我?”
“不会。她那个人文化不高,认知有限,又封建迷信,杀鱼都避开初一十五的。要让她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挺难的。”
宗墀被某四个字噎着了,哦一声,“你的意思是,恨也是你们知识分子特有的。”
贺东篱不答,把电脑里声音调高些,宗墀往屏幕上瞥一眼,好像是一个手臂取皮再往哪里植的手术,他不用细看就已经头皮发麻的疼了。他是领教过他们外科医生口里说的可能有一点点疼的话术的。
端在手里的面没吃两口,手机又有来电,宗墀把碗搁下,接起电话来。他应了那头几句后,才发现身边电脑视频的声音突然静音了。
他偏头来看身边人,贺东篱没朝他看,宗墀愣了秒,那头齐代表喊他,在听么,小宗先生?
宗墀要他继续。
边上的贺东篱要起身来,宗墀一把扣住了她的一只脚踝,隔着毯子,他正在通话,毯子底下的人不好意思出声,始作俑者也浑不觉的样子,再换了姿势,面朝她,一条腿侧弯屈膝,压在毯子里头的脚上。
他不等贺东篱眼里冒火,随即把通话的手机开免提地扔在他们之间的毯子上,手去捞茶几上的面碗。
贺东篱想趁他身动的一秒伺机起来的,宗墀快一步的压回头,手里端着碗,又盯着他的手机,口里连连,“别动,我手机掉了。”
齐代表迷惑,“小宗先生,你在?”
“没和你说。你继续。”叫人继续的人,端着面碗,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一顿晚餐。
齐代表听到小老板在吃饭,笑了声,公事也暂且搁置一旁了,调侃他,“看来是真的很讨厌白人饭了。逃局出去开小灶了。”
宗墀搁下手里的碗筷,面不改色地答那头,“嗯,今天的厨子都有点失水准。老毛子煎的牛排有种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妻子跟姘头跑了顿时丧失味觉的苦倭瓜感,而我们东方的厨子,又跟谁欠她八百万,于是她死命放盐,致力于,毒不死你也要腌入味你!”
贺东篱无端脸上一臊,那头的中年男人又在笑。她就更难自处了。
一直挨到宗墀挂电话,贺东篱才解禁般地出声,“你嫌咸早点说啊,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么!”
宗墀听她这么说,反问她,“哦,不是故意放咸了的啊。”
贺东篱费劲扒拉出来自己,从沙发上下来,要去把碗拿回头,“我没这么无聊。”
宗墀跟着起身来,伸手接过她的碗,“我自己洗。”
贺东篱看着他,宗墀执意要来自己洗碗,且很客观陈述,“确实有点咸,跟你妈比起来。大概就是你说的,她杀生都避开初一十五,而你无神论者天天拿刀。把握不好咸淡也是情有可原的。”
自告奋勇的人坚持要来洗碗,贺东篱便也不和他争,很平静地告诉他,洗碗不是只是字面上的一只碗,还有锅、灶台和切板菜刀以及一切使用过的柴米油盐归位。
包括厨余垃圾的收取和更换垃圾袋。
宗墀满口应是,他说他做不来,今晚她怎么处置他都可以。
贺东篱当没听见。由他去了。
结果,没五分钟厨房里就有瓶子滚地的动静。贺东篱走过去看,是瓶胡椒粉,被流理台边的人碰倒了滚到地上去,庆幸的是没碎掉。
宗墀回头,看到贺东篱站在那,他想起那年在桑田道的别墅楼里,他不让她走,两个人困在山里,有种安全屋吃余粮的末日感。
贺东篱舍不得他糟蹋食物,一日三餐依旧做给他吃。
别墅步入式的冷藏仓库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其中还有两条冰鲜的大黄鱼。
喻晓寒经常做黄鱼面给他们吃。贺东篱那天早起就有点发烧,宗墀给她找药,她也不肯吃。整个人很不舒坦。宗墀哄她,给你炖黄鱼汤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贺东篱烧得恹恹的,被他折腾的已经无力和他计较了,随他便,并声称,宗墀,你能做出我满意的黄鱼面,我就原谅你。我承认,我斗不过你。
他当真了,摩拳擦掌势必做出来给她看的决心与信心。
没等到他把那两条鱼破肚清肠干净,别墅被人破门了。
宗径舟头肩上的雪都没在暖意里化开,当着一行的人给了儿子一巴掌。质问他,你怎么敢的,啊,混账东西!你扣着人是想怎么样,逼着人家回心转意,还是这辈子就在这里交代了。
宗墀,怪我和你妈妈惯坏了你。你跑去人家妈妈家里置喙别人的家务事、目无尊长不谈,还把人家弄到这里来,切断一切通讯,操蛋的玩意,老子为了你,一个团队的人春节不得安生,搭了多少人情才解了这条封锁线。我就是有一百个女儿也不会嫁给你这个混账玩意!你现在就送人家下山去,我要你亲自送小贺上车,你胆敢再有一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面面相觑里,贺东篱始终记得那天大门洞开着,风雪漫天,宗墀把她送到门口,不远处泊停的车子预备送她下山去。
他一身单衣,什么都没说,就转头进去了。
贺东篱上了车,司机递过来一盒药,是她在里头怎么都没肯吃的退烧药。
那天一路往山下去的时候,贺东篱忍着高烧,眼泪掉到嘴边都是苦的,烫的。那时候她唯一的感官就是分手确实是书里写的那样麻木且支离破碎的难受,说不上来,且她深信,这辈子她也许再不会见到他了。
之后,他的律师以及他的妈妈来找她,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于微时为儿子的莽撞与偏执道歉,贺东篱那时候忍得几乎难以喘息,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可是她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她是想要他妈妈转告宗墀,我们只是不合适……
话没出口,于微时冷冷告诉贺东篱,当年小池是答应出国的,答应要走的。不是你的一番话来搅乱他的心思,他不会执念到今天的地步。
甚至不止高中那会儿,我和他爸爸都笃定,他九年级那会儿要留下来也因为你。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当初不该由着他爸爸的主张转学,也许不去体制内上那几年,他不会这样的,我和他爸爸就这一个孩子,小池几乎是出生他爸爸就给他规划好了,要把国内的产业悉数交给他,所以这也是他爸爸执意要多留他在国内读书几年的原因,这也是小池跟他爸爸不同国籍的原因。可是,就因为这件事,他爸爸几乎把他软禁在家里的地步,逼着他点头……
贺东篱什么都懂了,她低着头,委屈与屈辱已然麻木到分不清,最后只得喃喃答应于微时所谓作母亲的要求:
删掉他一切联系方式,包括他朋友的,一切的一切。他再回头来,不要理他不要见他。
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于微时知道了贺东篱把宗墀留给她开销的一笔钱,最后以宗墀的名义追投给了陈向阳。临走前,说补给她一笔,三日内会打到她的账户上,这笔钱不仅是宗墀这些年对她的赔偿,也是对她学业和生活的襄助。这样,可供你脱离你母亲那边的支援,无任何顾虑地读完学业乃至继续深造。
贺东篱笑了笑,赶在于微时告辞前,问她了一句,您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心里还是很喜欢他但又执意跟他分手么,就是他和您一样,可以无任何负担地指责乃至羞辱别人,而我不能,我不能像他那样,不满对方的妈妈一言不合就肆意开怼。我说的不能,是一种能力、天赋乃至阶级。这才是我跟他最大的问题。
于微时冷冷木在那里。
贺东篱起身来,礼貌谢过宗太太为儿子付的分手费。以及,告诉宗太太,我不觉得我妈妈给我的任何支援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她只是认知有限,迫于生活、迫于女人要有个丈夫且以他们的半径为天的宿命、迫于某种直观的交换能让她的女儿受益而选择了新伴侣。她只是再婚,再婚不是偷蒙拐骗。
五年了,宗墀如同鬼魅亦如神降,他跑过来,一次次把戏,贺东篱明明知道,但就是难拆穿他。
更难拒绝他。
宗墀,你走吧。或许你再走五年,我就也能彻底跟自己和解了。
我不想再沦为一次你母亲口里的始作俑者。
贺东篱准备好的一番话,被手里捏着块抹布的宗墀靠近来,清醒的一篇腹稿彻底被吸卷进碎纸机里,粉粉碎。
他才要开口,贺东篱转身离开了厨房。
收拾厨房的人终究勉强交差了,期间他手机响个不断,贺东篱终究还是没落忍,给他把手机拿进去,要他快点接。
宗墀洗干净手,喊她检验。
贺东篱没作声,他接过手机,没等她开口,他匆匆要走的样子了,“我还得赶回去,临时追加一个会议。我明晚五点过来,嗯?”
贺东篱以为他记错时间了,“六点。”
宗墀笑一声,“哦,你记得就行了。”
临去前,贺东篱提醒他,“衣服拿走。”
宗墀理所应当的口吻,跟居家出门似的甩手掌柜,“穿过了,要洗了,你给我送干洗吧。”
“宗墀!”
“我走了,早点睡,记得锁门。”
“……”
他走到移门处,替她阖上前,见贺东篱傻站在那里,都快要海枯石烂了都,笑着朝她,“你要送送我么?”
贺东篱走过去,下意识地把移门阖上了。门外人隔了一阵时间,走得风风火火的动静。
外面大门被带上的那一刻,贺东篱目视的一切、种种,俨然战后的消停。
次日,贺东篱上午去了医院,下午在家里睡了几个小时。
她起来洗澡换衣服、化妆,五点半左右的时候,宗墀给她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
贺东篱出来,白色休闲裤、牛仔色衬衫配藏蓝色毛衣背心,驼色呢大衣,南瓜色的通勤包上挂一个面包超人的挂件。
她上车的时候,包在膝上,宗墀伸手来。
贺东篱牵安全带的手顿在半空,下意识要说什么的,那只手落在她包上的挂件上。
“我发现你这几年越活越倒退了,从前还在十八岁,现在都快要八岁了。”
贺东篱把他的手从挂件上拨开,宗墀侧着身,由着她捉开手,作端详她的样子。
贺东篱系好安全带,身边人迟迟不发动车子,她不免看他一眼,宗墀这才坐正身子,却不是第一时间发动车子,而是降了降车窗,他和她两边都开了,冷风灌进来,贺东篱被风扑了口。
她没说话,倒是宗墀抱怨的口吻道:“换一口气,太香了。”

车里一时末世般的沉默。
贺东篱洗澡出来, 涂了点身体乳。他说的大概是这个香气。于是她默认着他的通风,没几秒,宗墀重新阖上两面车窗。
跟她要吃饭的地址。
贺东篱在微信上把地图分享给他, 宗墀点开导航,车子动起来,他才问她, “你怎么跟邹衍说的?”
“说什么?”
“你要带一个附件。”宗墀自嘲的口吻,却是神清气爽的笑意。
贺东篱摸着手机, 瞥一眼他单手掌舵方向盘, 成全他的附件论,“就问邹衍, 多带一个朋友可不可以, 他知道我不擅长这些酒局上的高谈阔论的。你们多说一句, 我就可以少说一句。”
宗墀听后笑了笑,没作声, 他甚至能脑补出那位姓邹的表情,邹衍哪里领教过她这种天然傲娇呆啊, 专克各种不服。
贺东篱听他笑却不说话, 顺势沉默。
车子再朝前拐了个弯, 宗墀才跟身边人说道:“你又不靠嘴吃饭,要那些个鬼扯淡的高谈阔论干什么。”
贺东篱偏头看了他一眼, 宗墀感受到余光,转头来看她。贺东篱一秒不到的交通督察上身, “看路!”
车子汇入霓虹流里, 刹车灯一段再一段,久而久之,贺东篱觉得自己的眼睛蒙上了层万花筒的滤镜, 看什么都是陆离的,光是六边形的,闪烁跳跃,熄灭又重生。
她沉默了太久,才终究开了口,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车的?”
他连同陈向阳一起骗了她,宗墀这娴熟的技术,压根不是陈向阳说的一年摸不到三回方向盘。
绑架案那次后,宗墀几乎回国都有保镖随行,连同他的车子都是专门的司机给他开。
他最后一次骗她出来跟她要公馆那里的钥匙,随即便扣着她,开车驾离了S城。一路飞驰,贺东篱吓坏了,根本不敢同他在车里吵什么。
最后他带她去到A城的有名的风景山里,贺东篱第一次和宗墀国庆出游的时候,跟他讲过小时候跟父母来过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桑田道的尽头有一个别墅,主体红楼外围一圈青石院墙,坐落在连绵的梧桐里。
桑田道上只有这一栋楼。真有点沧海桑田的意味。
那阵子,宗墀在跟家里闹矛盾,自然也不会承认她口里的这栋房子是他父亲高价拍下来的置办产业。
后来他们太忙,重游故地都难同频。
宗墀没想到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也是最后一次。
一室暖意里,他给她买了四五百枝都不止的玫瑰与百合,堆放在白瓷黄铜水龙头的洗手池里,枝丫很长,就那么斜渥在开着的流水之下。
贺东篱闻着那一室的香气,走过去,把流水关掉了。
宗墀在她身后拥住她,“你说过的,你小时候就想看看这栋房子的,阿篱,也许我们小时候就见过,你站在楼外,而我在窗里看到了你。”
贺东篱嗯一声,说她看到了。她轻声地喊他小池,这是他们最后的余情。她知道的,每回她喊他小名,他一定会心软,她最后一次求他,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好不好。
我很累。
她求他,让她走吧。
宗墀漠然地看着她,嘴上说放她走。结果他几步扑过来,从门把手上摘脱掉她的手。
贺东篱很知道他要什么,从前他们每次争吵,他都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试图翻篇过去。贺东篱也是每次跟他精疲力竭后才真正释然了许多东西,是的,也许性和爱就是可以分开的。不然她为什么一次次被他这些不知廉耻的伎俩拖住。
拖得她自尊的两只脚鲜血淋淋。
偏偏宗墀永远不以为意。他就是不懂,他们的关系,她没有喊停的权力,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两个人彼此情浓的时候,贺东篱极为依赖他,她即便讲不出口,也知道,这样跟她没有任何血缘羁绊的无条件偏爱,也许世上只有一个他了。她不是圣人,不是他们眼里读书的机器,相反,她虚荣、浅薄、无知甚至道德败坏,才会迷恋乃至沉沦宗墀这样的偏爱,她不能一口否认掉,当初她确实因为宗墀这份绝对重量的倾斜而觉得一口气喘出来了,甚至呕出来了她压抑了很久的迟迟咽不下去的所谓的污秽、潦倒与不见天光。
所以,她总爱什么都不想地抱住他,宗墀身上的热气与香气都不是假的,甚至,她能从其中汲取能量与归属。
她跟他说过的,你有时候像老虎,有时候像狮子,有时候又笨得像熊。随时随地从世界各地飞的回来,又像俯冲狩猎的游隼。
却无一例外都是猛兽猛禽。
为什么猛兽都是无毒的,因为它们压根不需要这些法术输出,它们全靠近身赤搏,一口制动住你,咬在你的动脉上,随即碾压着,拖拽着,撕扯着,耗尽你的温度、精力,直到最后一滴血殆尽。
宗墀那天就是这样的,贺东篱觉得他是要把她吃掉的愤怒。
那天她真正意义上打了宗墀一巴掌,她自己都不敢信她会掌掴出那样的力道,从前,他们在床上那至多是个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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