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篱扔完咖啡机的箱子,她把里头的泡沫封箱相关的全归置在一块,以防机子有什么问题还好拿回头打包退货,落在楼梯口边的人眼里,就是她很喜欢那姓邹的送的礼物,箱子都流连忘返的。
于是,他忍不住道:“怎么,阁楼上的疯女人?”
贺东篱很想骂他,你这么多年癫病都没去治治,“死过人。”
宗墀甚至不怀疑她话的可信度。既然她没耐心和他好好说话,他干脆噎她,“哦,你杀的?”
贺东篱很明显地咽了口气,哪怕他现在上楼去被房东故去的老太太索命还是被房东女儿以私闯民宅起诉了,她都不会去管他半分。她转身回自己房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再给陈向阳打了通电话,问他的司机还要多久到。
陈向阳在那头扔麻将的动静,笑吟吟地告诉东篱快了快了啊,再跟东篱解释,因为宗墀要亲自送你,我就让司机下班了呀,结果他还要司机再去接他,人家师傅都已经在地铁上了。嗐,我和他说不着,东篱你该是体谅打工人的。话又说回来,他一年到头碰不着三回方向盘,那年那个事后,他家里就不让他自己开车子……
贺东篱没等陈向阳全说完,一通电话,铩羽而归。
酒店这头,陈向阳因为分心接电话,出冲了梁建兴。梁建兴拿手一一把牌推倒来,他替宗先生赢了钱,还不忘操心着司机什么时候接宗先生回头。
陈向阳被烟烧眯着眼,“姥姥才知道。”
梁建兴即刻心领神会,他没有多嘴问,倒是陈向阳带过来的两个友商闲话起来,问起,怎么,宗先生之前出过车祸?
陈向阳言简意赅,“就这么个老来子,家里宝贝过了头。”
贺东篱挂了电话,心里像塞了团棉花,陈向阳说的是那次宗墀香港转机的绑架事故。
原则上他是替父受过,然而,他飞行的动机是因为贺东篱,和她电话里吵架,宗墀就不管不顾地飞回来。
他当着家庭医生及他妈妈的面怪她,分手请当面说,电话里分手的人,就是没品。
宗墀的母亲叫于微时,贺东篱第一回 见她,便明白了宗墀告诉她的有关他父母的秘辛之魔力。他母亲漂亮、嫣然。几乎无霜无尘级别的东方美人。
于微时告诉过东篱,当初小池和同学一块露营,顺道带他们来郊区别墅吃饭时,她便知道东篱同学一定是特别的。请相信一个母亲的自觉,小池只差把眼珠子落你身上了。
宗墀因为绑架事故,他坚持不肯在香港就医。一直飞回上海,把身上的伤原封不动地给贺东篱检查。
贺东篱那次哭得眼前发黑,她给宗墀缝合了那一针后,陪了他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医院前,他妈妈特地给东篱准备了带到医院去吃也方便的早饭。于微时那番话,贺东篱至今都记得:
看在他不管不顾为了你一个人留在国内的份上,请你体会一个作母亲的心情。我知道他的臭脾气,可是,两个人如果在一起,作不到互相迁就甚至互相委屈,那么,事实是,你也许并不爱他。
并不爱他。
不爱他。
这几天降温许多,贺东篱忘记把空调的遥控器搁哪了,她自己住的时候冬天不大开暖气。
宗墀从外面廊道上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可算点开了点暖气。
遥控器扔在沙发上,主人招待来客随便坐,说罢,她转身出去上洗手间了,到了门口,顺手把移门带阖上。
贺东篱再回来的时候,很明显地洗了把脸,面上不显,但擦拭过的眼睛,有着尽力维持的清醒。
宗墀回头来看门口的人,膝盖上摊着他在她移动书架上勉力找到的一本他最能看懂的有关唐朝日常科普读物,他看着走进来的人,目光跟随,随即道:“你架子上的书,应该不涉密你工作还是病人吧。”
贺东篱随他,“看吧,喜欢可以带走。”
“这么不重要?”
“我看过了,认识的教授送的,这本是普本,签名版的在我妈那里。”
“你妈还好么?”
“很好。谢谢。”
开间连通着卧室,宗墀一眼望尽所有陈列、摆设。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指间翻书的动静。
莎莎声响停下来,他出声,“她和徐茂森还没领证?”
贺东篱霍然回头,望向宗墀的目光,有着说不明的僭越警告。
宗墀浑不怕,他阖上膝上的书,寂然起身来,随手把书扔在茶几上,碰翻一个藤编的收纳盒,他也不以为意。
几步朝贺东篱走过来,一面走一面道:“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这种事实婚姻将来面对遗产分割、继承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留存和协议约定,很吃亏。”
贺东篱在吧台边上,听着他的话,沉默良久。
引得宗墀不禁开口提醒她,“嗯?有在听吗?”
“宗墀,你来这里干什么的?”
“什么意思?”他望着她洗过的眼睛。
“不是说来出差的么,不是来谈收购案的么?”
对面人笑了笑,他朝她再近一步,“原来医生也没有这么忙,也会看新闻。”
“邹衍看到的,他闹不明白你名字怎么读,来问我,我就看到了。”
宗墀的笑一秒跌宕到零。“哦,原来和我一样没文化啊。”
“生僻字不认识很正常。”贺东篱客观且维护。
“那我说敷衍的衍哪里不对!他不是敷衍的衍么?”宗墀立马变脸,据理力争,斤斤计较。
他不提还好,提了贺东篱就忍不住要别别他的这条筋,“你哪个语文老师教你的,介绍别人名字的时候,拿贬义词解释。我说你中文不灵光已经是给你挽尊了。我下次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宗桑的宗,你乐意啊!”
“我乐意啊,你妈又不是没骂过我。”
“那是你该骂。”贺东篱承认她就是没忍住,她明明几秒钟前还想着不和他纠缠,更不要和他废话,你和他多说一句,就会掉进他的迷魂阵里去。气得不得超生那种……
偏偏,她还是没忍住。
已经不早了,她忙了一天,理智出发,宗墀不该在这缠绕妨碍她的正常休息。然而,他今天从酒店顶楼下来,一切都是不理智的。
她既然可以大半夜放别的男人进来还收他的礼物,那么,宗墀觉得他对她从前讲得那些教养、忍耐全都可以拿去喂狗!
“我怎么就该骂了、”他才一伸手,贺东篱几乎十成十地预判,不着痕迹地错了错身,把一把转向椅往他们中间一拖。
椅子打了个旋,然后撞到了宗墀的膝盖上,他拿手截停住了椅背。
喻晓寒第一次撞破女儿与宗墀独处,是在她们娘俩从前住的桐城小屋里,国庆假期,东篱没去徐家,喻晓寒不放心来小屋找女儿。
那次,贺东篱事后有点发烧,宗墀开车去买药。
贺东篱以为是他回来了,衣衫不整地趴在枕头上,要他找一下指甲刀在哪里,她的指甲豁掉了。
喻晓寒看着女儿高烧到三十九,随即,又在卫生间里闻到了不可名的味道。
那次后,宗墀学乖了,事后的子孙袋要打结后再扔掉。
但是,丝毫没影响喻晓寒人前人后念叨他,小宗桑。
贺东篱绕到吧台后头去翻开了她的笔电,伏案看文献。
吧台上还放着蒋星原送的两盒蝴蝶酥,她拆了一盒吃了一片,嚼得酥脆。
吧台对面的人,看着也站着,也伸手来试着拿了一块,贺东篱没有邀请也没有制止。反而用一种盯人的战术,盯梢着他手里的动作。
宗墀并不嗜甜。元宵节吃的汤圆都要没馅的,端午吃的粽子也只肯白糯米不掺任何豆、肉的。
眼下,蝴蝶酥是他自己拆开的,贺东篱并没有分享他一口。
等到他吃到嘴里了,贺东篱才后知后觉的待客之道,“你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宗墀抬眸瞥她一眼,贺东篱惫懒解释道:“单口吃太甜了。”
“谁这么晚还喝咖啡啊。”
贺东篱随他,站起身来给他泡茶,特地冲泡的淡淡的。
搁到宗墀手边的时候,他只戒备地看了她好几眼。
贺东篱只当没看见,等他饼也吃了,茶也喝了,她才就着既定事实委婉补充道:“蝴蝶酥是蒋星原送的,她也认识你,一中的同级校友。”
饮茶的人端详着手里的山茶花手作杯,吃人的却不嘴短,依旧狗都嫌的傲慢口吻,上来第一句就是,“嗯,男的女的?”
宗墀问出口就后悔了。
然而, 贺东篱答得坦荡,“女生。分科后跟我同班,她知道你, 你不知道她。”
“嗯,现在知道了。”
随即,两处沉默。
贺东篱心上犹豫, 眼下是最好的社交刷脸的时刻,宗墀这个人好面子, 她说到这个份上了, 别的不谈,她相信只要她开口, 他多少会给她这点情面的。
然而, 他凡事总要检索她身边人性别的傲慢, 着实叫她不想朝他开口或者低头。没有理由,她从前声辩过的, 不让你痛快就是我最大的痛快。
宗墀摩挲着手里的猪口杯,口里的乌龙茶味还在, 他再喝一口, 搁下杯子, 看对面的人,房间开阔, 筒灯射程有限,她坐在笔电之前, 专心致志、不辞辛苦。
他从前就说过她, 你不长肉的根本原因就是爱拿苦头当饭吃。
那时候给他讲题也是,贺东篱用她的思路给他推导,他听不明白, 贺东篱眉毛打官司,于是就开始念咒:宗墀你上课到底在干什么,笔记不记,公式不熟,推导含糊不清。
就在宗墀以为逃过一截了,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早操拉练后,贺东篱带着她的专项1对1辅导秘籍,在他班级门口喊他,明目张胆、一身磊落。
林教瑜见识过贺东篱管宗墀的口吻,说简直一事儿妈,他们前脚伙在一起插科打诨,后脚贺东篱想到更简便的解题思路了,就会在篮球馆的看台上喊她的授课对象:宗墀,你好了么,我想到了。
平静,陈述。却比他父母再威逼利诱都好使。
给他讲完题,贺东篱又一分钟都不多留的样子,要回家。
有次,她喝一半的星冰乐落下了,回来拿,正好听到林教瑜他们几个怼宗墀窝囊:你有什么把柄落她手上了啊,这么小媳妇地听她话,她讲你就听,她都快赶上你妈了,我就不信了,她比那些金牌讲师讲得都好了。
宗墀在看台上做题。他把贺东篱的思路草稿扔开,自己重新推导做一遍。这在林教瑜他们眼里可太他妈矫情了,有种从良的无聊。于是,没办法宗少爷,就把祸水罪名安在红颜头上。
滚,宗墀骂人,她就讲得好,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她能帮我应付考试,你们能么?我考不到老宗要求的分数,到时候跟宗家那些死猫子烂狗子一起去上学,你们陪我去啊?还是我被气死你们给我收尸啊。
林教瑜拆台,行了,你就是看上她了。太子爷要娶妃了。
贺东篱走路跟猫似的。没声的,走上了看台过道来。
她几乎是踏着起哄的笑歌来到宗墀身边的,他问她,怎么又回来了,贺东篱拿回自己的饮料。宗墀教她人心险恶,离开自己视线的东西,不要喝了。
贺东篱没听,只可惜道,我还没喝几口呢。
宗墀继续不满,贺东篱,喝太多甜,会变笨。
她看着他作业本上的解题步骤,再傲慢不过的居高临下,嗯,教你绰绰有余。
临走前,她提醒宗同学,小四门成绩出来,答应给她的补课费,记得折现。她不要充在学生卡上了。
宗墀数落她,你都快掉钱眼里了。
贺东篱也不辩驳。
林教瑜要她别走了,宗墀请客,我们去吃火锅。
贺东篱头也不回地拒绝,说他们一群打球的凑一起,成长发酵的味道太浓重了。
林教瑜半天没反应过来,问宗墀,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宗墀:滚。
蝴蝶酥的包装纸拆扔在吧台上,宗墀彻底喝光杯中的茶后,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点滋味,贺东篱并不热衷社交,那时候她带她堂哥和那个沈明冲参观一中,与校泳队集训的宗墀碰上了,宗墀问他们是谁?贺东篱也只是笼统地说亲戚。
这才,宗墀一度误会沈明冲也是她亲戚家的哥哥。
今晚,她难得主动且对号入座地给他介绍一个人。“你和她很好?”
贺东篱不明所以地抬头瞥一眼他,宗墀继续道:“蒋什么来着?”
“星原。星星的星,原野的原。”
“这么认真的介绍,是有事求我?”
贺东篱敲键盘的机械声断了断,随即继续。宗墀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猜对了,尽管有点失望,但能叫她张一回口的朋友,绝不简单。
不为别人,为她前男友这个名号,也不好叫她空手去回复人家。
宗墀冲她伸手来,贺东篱戒备且干巴地问他,“干嘛?”
“手机。”
“……”
“趁我还在江南,你的朋友有什么事抓紧说,能办的就给你办了。办不了的,”宗墀说着,又笃定地改了口,“行了,能和你做朋友的,开不出违背公序良俗的支票。”他冲她要手机,贺东篱无济只能递给他。
宗墀在她的微信添加搜索栏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申请添加了好友。他手机不在,“回去通过后,发你我秘书的名片,到时候你叫你朋友联系她吧。”
“不必这么麻烦,她是做自媒体的,她想约你这次日化收购的一个独家。”
“这还不麻烦么,你大概这几年也不屑关注我了,我什么时候接受过什么自媒体采访过。”
是的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摆平一切不经他同意曝露出来的私生活照片。他父亲努力经营,宗家向来接受采访也一切对公。
“那算了。”贺东篱要回自己的手机,“我和她说一下。”
“先把官号发给他们看看资质吧。”宗墀这话看似中规中矩,但总归有待商榷好过一票否决。
“谢谢了。”
“什么都没成呢,谢什么。”宗墀应声,再把他喝过的杯子主动送到她水池里去,回头的时候看到她电脑屏幕上的满屏文献。
他想他该走了,无论她是真有事做,还是为了他在这熬鹰。
“你忙吧,我先走了。”
贺东篱看着他走过来,宗墀不等她开口,“陈向阳的司机明天可以不用干了。”
“我帮你叫个代驾吧。”
“不用了。”
“我给你叫辆车,你车子明天叫人来取。”
“不用了。”
“我给你钱……”
“贺东篱,你在怕什么?”
贺东篱被点破心神,她干脆承认,“我担不起你出事的责任。”
宗墀先是怔了下,然后口吻不改当年,“我都不对自己负责了,你凭什么要去替我担什么责。放心,我出了什么事,任何人都找不到你头上。法律和我的遗嘱可以正名你。”
贺东篱听得眼前发黑,那两个可怖的字,更是叫她血压直飙。
宗墀看着她难在那里,心里说不上来的痛快,近乎一种变态的宣泄。
起码她在那姓邹的面前,没这样失水准过。比起一个滴水不漏的完美容器,宗墀更中意热爱玩偶兔崽子的贺东篱。
附中毕业那年暑假里,她被他拖着手,一路狂奔到了学校边上的那座古庙里,几百年的古树下,她撑着膝盖,最后因为剧烈运动,鼻子流血了,她一面捏着鼻子一面哭着骂他们所有的人,包括宗墀。
我遇见你总没好事。
你笑话我吧,你有大把的资本笑话我,宗墀。你不是要知道么,都告诉你,我妈妈之所以回江南原籍,是要和一个男人结婚,徐西琳说得没错,没有她爸爸,我连附中的门边都摸不到。
我想回去,可是我没本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回来前,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我要怎么跟她说。我一点不想她和别的男人结婚,我以为她会爱爸爸一辈子的……
人死了就真的跟灯灭了,什么都没有了么,原来爱情只能爱活着的人。
十四岁的贺东篱,哭得脸一阵红再一阵白。宗墀都怕她失血过多而死掉了,他当天回去就跟父母宣布他要继续留在一中不去英国了,晚上出门再去找贺东篱,给了她一瓶牛奶和一盒巧克力。
她哭完了,还活着。这对于他,是个后知后觉的好消息。
时隔十五年,宗墀还是这个混账觉悟。能气到她,且她全须全尾地活在他面前,就是最好的消息。
车钥匙在茶几上,他先前起身的时候,书碰翻了一个收纳盒。宗墀抄起车钥匙,顺手帮她把收纳盒归位。
书放在一边,收纳盒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布洛芬缓释片、烫伤膏、针线盒、碳素电池、AirPods、点香薰的玻璃瓶绿色长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