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琉衣宽和地笑了笑,屈指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什么呢。”
无框眼镜遮住了她流光溢彩的眼眸,叫人看不清情绪,只是语气里有一点面对撒娇小孩子的无奈,倒是被人听了个分明。
虹村修造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敛目沉默了两秒,又恢复了往日里正经八百的队长形象。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月岛琉衣家,那是一栋有些破败的筒子楼,背后便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五光十色的灯光映照下黑压压的一片看起来仿佛是被遗忘的幽灵,虹村修造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五指微微弯了弯,随即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家?”
“下个月三号,黄道吉日。”
“一个人住?”
“嗯,到时候请你来家里吃暖房饭。”她本来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到嘴边却又忍回去了。
虹村修造明显一愣,背后的霓虹在他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光晕,他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否则我恐怕又要继续送你回家了。”
他把那一大束百合花塞进了月岛琉衣的怀里,说道:“知道你有钱,但是明天别给我送花了。”
月岛琉衣点了点头:“好。”
随即又欠揍地加了一句:“反正我也看你看腻了,换换口味,不再垂涎你这种运动系笨蛋类型的冷门性感了。”
虹村修造毫不掩饰地朝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随即双手插兜,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反身回来问她:“所以,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月岛琉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反问,却又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取下了眼镜,捏了捏眉心,说道:“没有,本来之前在杂志上看到黄濑凉太,金发,还有单边的耳钉,我以为是他,但是之后去了摄影棚见到真人,却又觉得不太像,我也说不准,毕竟,我也记不清到底长什么样,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
她甚至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不过是当年太过弱小的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已。
☆、第 4 章
虽然说下个月要搬家,月岛琉衣的屋子里却是没有半分主人要离开的气息,家具都在原位,四处都是生活的气息,唯独墙角的一个小纸箱里整理了她所出版的漫画还有画具。
屋子非常逼仄,总共一室一卫,每一层楼梯间里有一个公共厨房,平日里置于屋子正中间的那张折叠方桌兼具了餐桌和茶几的功能,到了晚上便被折叠起来放到墙角腾出空地来铺设行李铺盖。
周五不需要完成作业,月岛琉衣把书包随手一丢,从餐桌上拿了个苹果,清洗干净之后取了个干净的盘子,慢悠悠地削掉了苹果皮,再把苹果削成了小块,往上面插上了两根牙签,走到了屋子西北角陈设的简易灵堂前坐下,插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在空寂的房间里发出“沙沙”声,直到把清甜的苹果咽下去,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老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直线,显得脸上更加沟壑纵横。
她挑选的苹果个儿大,如今和她分食的人不在了,她已经能够预感到自己会吃撑了。
月岛琉衣把无框眼镜取下来放在了一旁,打开了电视机,含着小半口苹果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林良子女士,今天有一部经典推理剧重置,我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要不我们商量一下,不看韩剧了,那部推理剧的男主角也很帅的。”
她扫了一眼放置在小桌上的黑白照片,彩色照片上笑眯眯的人精气神十足,仿佛下一秒就能跳起来和她抢遥控器。
她等了两秒,没有人回答她,月岛琉衣却似是投降了一样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说道:“好好好,看韩剧。”
小林良子女士,六十高龄依然热爱着邻国花美男的少女心,梦想是到歌舞伎町的牛郎店里喝最烈的酒,泡最帅的头牌,可惜等到她的孙女成为了知名漫画家能够帮她实现愿望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里靠着呼吸机度日了。
在临走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她把月岛琉衣叫到了身边,虽然语速依然缓慢,却是条理清晰地让自己的孙女来执行遗嘱。
“别在那个破房子里呆着,一到夏天厕所臭得跟个牛棚似的。”
“好。”
“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恋爱都不谈,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坐在隔壁制霸高校的最强高中生自行车后座四处兜风了。”
“……好。”
“鲜肉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我都得看见,所以你每天要陪我看半个小时的韩剧。”
“……”月岛琉衣想要收回之前说的条理清晰那句话。
“你一个丫头片子,整天脑子里都是些杀人放火的主意,不过管他的呢,能赚钱就行,但是你这样早晚心理变态,所以赚了钱多去歌舞伎町转转,那里会给你家一般的温暖。”
“……外婆你嘴里还有没好话。”
“我就这一口气了!你能不能不打岔。”小林良子女士说这话的语气,颇有跳起来再大战三百回合的气势,随后眼中的精光又在昙花一现之后迅速衰败了下去:“你平时也别老来打扰我,过个四五年去看一次就行了,毕竟都是单线联系,你打扰到我不太好,一次多烧点钱,头牌都贵。”
月岛琉衣为小林良子女士到阴间也要坚持自己梦想的精神震惊了,只听到她接着问:“你听好啊月岛琉衣,我要求也不高,你起码再活个六十年再来见我,否则我的别墅是不会给你住的。”
她这话似乎有点开玩笑的意味,枯瘦的手却是紧紧攥住了月岛琉衣的手腕,浑浊的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听见了吗?”
月岛琉衣勾起嘴角想要笑一下,却在对上那样的眼神之后,最终沉默了下来,无框眼镜背后的目光有些复杂,浅浅的琉璃色似乎划过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那我赶不及参加您和裴勇俊的婚礼怎么办?”
“哦,没事儿,我二婚的时候你再来。”
她这么说着,松开了月岛琉衣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渐渐浮现出颓败的气息,那种肉眼可见的生命流逝看得人心生凉意,像是赤脚走在茫茫风雪里,脚下无路可走,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灰白。
十六岁的少女,独自对抗生命的腐朽,到底还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她走到病房的窗边,拉开了窗帘,天已微亮,地平线上那一点熹微的白光迅速发酵,渐渐弥漫开来,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树木、疾驰的列车,沉睡的世界慢慢苏醒过来,露出被黑暗遮盖住的颜色。
“好。”月岛琉衣轻声说,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搬到大房子里去住。
好好谈恋爱。
活到七老八十。
所有的这些,都会做到。
“遇到阿良的话替我问好。”她没有往床上再看一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一集分手两次的韩剧终于看完,月岛琉衣像往常一样在榻榻米上铺上睡垫打算睡觉,坐在床铺上眨了眨眼睛,她起身从角落里的箱子里翻出了安眠药,拿起杯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没有水,于是把药往嘴里一丢打算硬吞了下去,舌尖触到一点点酸甜味儿才发现不对,拿起瓶子倒了几粒出来,才发现被换成了维生素C片。
她轻笑了一下,慢慢把维C在嘴里含化,咽了下去,关灯,蜷缩进了被子里。
睡意渐渐浮起,月岛琉衣的眼睑轻颤,伴随着混沌的意识,跌入了梦境。
在梦里她还是小时候,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双腿还能伸直,窗外是潺潺的雨声,门外则是歇斯底里的叱骂,最开始的时候她会吓得直哭,后来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当无论怎样疾言厉色地大骂她都无动于衷的时候,门外的人似乎也失去了兴趣,开始寻求新的折磨她的方法。
断断续续的还有一些其他的梦,全都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看不真切,那些声音尖利的辱骂也仿佛街道上的喇叭声,呼啸而过,随后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那个久违的声音又出现了,总是伴随着一点像是老母鸡一样的“咯咯”笑声,引诱着她——
“你有办法解决这一切的不是吗?”
“你想要外婆回来吗?”
“你能够做到的不是吗?”
“只要你的愿望,再更加更加的强烈一些。”
这个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声音,总是在试图引诱她去开启某个潘多拉的魔盒,却总能让她感觉到某种充沛的力量与诱惑。
她嘴角微微上扬,有人把她温柔的抱紧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着,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
那个人,有一头金色及肩的柔顺长发,左耳戴着一枚银色的耳钉。
梦境随着意识清醒而急速退潮,明明应该是一个非常平静的梦,她却觉得自己被某种几近崩溃暴走的情绪感染,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迷茫而不知所措。
她的心理咨询师将她诊断为“癔症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通称的多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