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地位、世家身份、旁人艳羡……没有人可以说自己完全不在乎虚名,所以也没有人能够要求季寒初舍下现在重新拥有的一切,再次选择前路茫茫。
上天给了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佛祖在召唤他的小仙,归来吧,归来吧。
这里是你的天上,只要你回来,就还能继续一尘不染,万世景仰。
季寒初看着红妆,就像隔着中间缺失的时光和零散的回忆,凝望当初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
佛祖座下的仙倌站在往生河畔,眺望碧波海上千层浪,潮汐温柔如呓语,脚下八百里红莲盛开,处处娇媚,处处她。
山川湖海,星辰万千,一边是沼泽一边是天光,他依旧义无反顾。
他永远义无反顾。
季寒初的手向上,手指扣住红妆的五指,严丝合缝,紧紧拢住,锁着她。
“即便回忆被洗了一千次,我也会第一千零一次对你一见钟情。”
手指攥紧,小仙从往生河的这一端向她奔来,追逐着爱情而去,追逐着她而去。
长夜未央,前尘渐渐飘远,说书人落笔到这一张,又是新的开始。
“我不悔。”
他被沼泽淹没了,甘之如饴。
哪怕一片雪花落下,也会在苍茫土地上留下痕迹,更何况他曾用尽身心爱过她。
药效再霸道,也无法改变灵魂,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无法变更,甚至只需要一眼,一眼就已经足够。
盛大的江湖还在继续着它的故事,而他们的爱情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在黑暗泥沼里慢慢盛开了花。
它将引领着希望,穿过千山万水和重重岁月,为一切划上最终浓墨重彩的一笔。
黑夜会让爱情发酵,无处隐藏。
波浪一样的长发撒下来,扫过圆润肩头,碎发拂过肩膀,消失在如瀑青丝里,一缕长发不乖巧,从耳边钻进了嘴唇,很快被一只大手攥住,指腹抚摸过干燥的唇瓣,在上头搔痒。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也许是本就心知肚明的应和,这时有没有婚书,是不是想起来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爱意烧红了彼此的双眼,熏染出海棠般的艳色。
“红妆。”低语呢喃的声音,更能体现出沉沉的爱意,季寒初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红妆,红妆……”
这真是他的礼物,上天送来的礼物。
“季三……”红妆咬着唇笑,攀着他的手指掐进肉里,她喃喃低语着,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肆意展示着自己最妖娆的美丽。
“我们不需要被拯救……”她偏头看向他,低声说,“是吧?”
季寒初拨开她的手,一双漆黑的瞳孔盯着她,他感到一丝恍然,又有些惆怅,但更多的是释怀。
他凑近她的耳旁,说道:“也不需要被宽恕。”
没人有资格宽恕他们,因为没人有资格定他们的罪。
既然是堕落,那就干脆一直堕落下去。
心口有火,沿着血脉烧到下腹。
季寒初的目光一寸一寸上扬,看向红妆的脸,伸手把她汗湿的头发撩开,露出迷离的眼睛。
额头突然被人亲了一下,然后她被搂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季寒初亲着她,下巴抵靠在她发鬓边,低低喊她名字:“红妆。”
“嗯。”
“红妆。”
红妆抬头,闭着眼睛送上自己的吻:“嗯,我在这里。”
红妆是在季寒初的臂弯里醒来的。
他没睡,她也没有睡熟,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以后,相信他们谁都睡不着。
褥子皱皱巴巴的,她只是稍稍一动作,全身就泛着细细密密的酸痛。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将她抱紧,熟悉的气息洒在颈侧,季寒初闭眼,摩挲着红妆的侧脸,低声说:“等会儿给你熬个补药,你身子太差了。”
”……”
要不是深知季寒初是什么人,这句话听起来怪让人想入非非的。
红妆有些头疼,把手伸出被子去揉脑袋——醒来就被抓着喝药,这滋味真不太好受。
她转过身,手上不老实,伸进去摸季寒初的额头,摸他的喉结,在他凸起的锁骨上游走。
季寒初呼吸声微微重了点,迅速捏住她到处作祟的手,低声说:“别动。”
红妆直接钩着他的脖子,乐呵呵地抚上他微红的脸颊,向他耳朵里吹气:“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红妆哈哈大笑起来,季寒初扳着她,有些无奈:“你怎么总爱招我。”
回答他的是送上的红唇,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不知悔改,欲拒还迎。
一吻毕,红妆笑嘻嘻地问他:“季三公子,和女人接吻的感觉怎么样啊?”
季寒初垂下眼,被子下的手把住她的腰,目光深邃,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这语气里,有种享受般的怡然自得。
红妆抓住他话语里的关键,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惊道:“你想起来了?”
季寒初不自在地摸了下唇,说:“一点点。”
“想起什么了?”
季寒初把她的手拨开,眼睛看向别的地方,他不好意思看她,略微羞赧地说:“很多,乱七八糟的……”
“比如?”
季寒初转头,说:“河边,嗯,你和我……还有醉里寻欢,我们……”
红妆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耳朵也红得要滴血。她简直美死了,爬到他身上,伸出根手指点他下巴:“小古板原来都是表面正经,心里想的全都是这种事。”
季寒初的脸更红了,他也没有办法,但谁叫他想起来的全都是这些,他翻了个身把红妆压倒,瞥到她脖子上的红痕,心疼地吹气。
“红妆。”
“嗯?”
季寒初的睫毛抖了一下:“答应我,不要再有下次了。”
红妆没听明白:“什么?”
季寒初眼里又出现落寞,低声说:“那些话。”
再让他听一次,他会疯掉。
红妆咬了下他的唇,抬手摸着腕上的玉镯,晶莹剔透的,她眉眼间是满满的温柔笑意。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她手上了。
但她说:“看心情吧。”
说完就闭上眼睛,嘴唇咂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寒初屈起手指,敲了下她的脑袋:“那我以后努力让你一直保持愉快。”
红妆不置可否。
季寒初亲着她的耳后,含糊道:“答应我。”
红妆哼哼两下,背过身去,手指摸上自己的嘴唇,抬脚踢了他一下:“你别打扰我。”
“嗯?”
红妆:“我在回味。”
”……”
这股不讲道理的娇憨,简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太阳又升起了。
上天对凡世最大的慷慨大概就是日升日落,永不停息。
红妆把窗户打开,清晨的气息清凉且淡薄,有种雾蒙蒙水蒙蒙的朦胧,山和水常在一线之间,远处渔舟之上已唱起了早歌,日光漫天,辉映大地,水面上的波光绵延交错,粼粼如梦。
红妆伸了伸懒腰,微微扬起下巴,眉眼犹带着妩媚,神情却多了丝冷肃。
今天他们要动身回季家。
红妆望着湖面,眼睛余光里看到正在穿衣的男人,不知怎的,想到了昨晚上看到的他伤痕累累的背,肩头两枚箭矢伤口,剑伤穿骨伤筋,等再定了定神,是他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模样。
这么多年,只有师姐和他将她疼到了骨子里。
红妆鼻音浅浅,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问:“季三哥哥,要是我们这趟回去,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暧昧又挑衅,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和有恃无恐的得意。
季寒初穿好衣服,起身,走到她身边,他的手指很长,扣着她的腰肢,几乎能把她全部都收到掌中。
红妆被他笼着,感觉到他抬起胳膊,圈住自己,然后在自己的后腰上掐了一把。
不痛,但好痒,丝丝酥麻的感觉从他的手指传来,让她忍不住小小地哆嗦了一下。
他下毒了?
季寒初眼睛漆黑,满眼七情六欲,掌心温度灼人。红妆抱住他,耳朵贴在他肩头,正好是那道剑伤的位置,她隔着衣服轻轻吻上去,呼吸间,心跳快起来,有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
一只手钳制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腰后作祟,低哑的声音响起,从嗓子里发出的音节随着胸膛微微震动,男性的气息浑然天成。
“我给你撑腰。”
她心尖发痒了。
季寒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哪怕豁出命去,我也断然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分毫。你莫要担心,只管欺负别人。”
红妆慢慢抬起头来。
她故意问:“真不跑了?”
季寒初抱着她,微微俯视着,从鼻尖“嗯”了一声:“不跑。”
反正在劫难逃,那就不逃。
他拿食指点了点红妆的鼻子,笑道:“坏家伙。”
红妆抽了抽鼻子,定定地看着他。她不掩藏情绪,爱欲和欢欣都真实地写在眼里,直观地透露给他。
从前她以为,他胸襟里藏着山河,从他的眼里能见天地、见万物、见众生。
可如今她突然懂了,她是芸芸众生,而他才是山河本身。
她放肆、奔逐、流浪,他沉默、包容、隐忍。
他是她的山河,是她的梦。
两人准备出发回季家。
戚烬背着昏迷的殷青湮告别,临走时季寒初递给他一个药囊,告诉他里面装着他制的解药。
红妆嚼着芽糖,看戚烬若无其事地接过去,淡淡地道谢,就像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戚烬额头上包扎的伤口,大家都默契地装作看不到。
红妆的眼睛弯起,笑容不减:“季三哥哥好厉害呀。”
季寒初没看她,轻轻一笑,与戚烬拜别。
那人背着他的性命,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日头下。
红妆看着他走的,心里不是不遗憾,要不是她着急赶回季家,真想跟上去看一看他的选择。
季寒初给的肯定是真正的解药,戚烬舍不得殷青湮受苦,一定会尽快将解药给她喂下。
但到底是选的哪一颗,这就不好说了。
她抿抿唇,想到昨天他跪在地上时眼底翻涌的阴暗的欲,又觉得这个选择不是那么难猜。
反正她不相信戚烬是个好人。
在爱里挣扎沉沦的,没有好人。
(三)江湖意
来的时候费了老大一番力气,回去的时候才花了两天不到。
他们费力逃出来,又自投罗网般回去,一是为了红袖,二是听闻了季家这些事,红妆无法放任季寒初就这么跟着自己回南疆。
有些事,必须解决,有些账,必须清算。
红妆这一路上真是受苦受难,她本就大病初愈,眼下更是舟车劳顿,于是季寒初变着法子给她弄补药,喝了两天她就觉得自己要疯。
“能不能先不喝了?”红妆嗔道,因为连日来的劳累,她脸颊上的肉都消退了很多,微微凹陷进去,“以后再喝。”
季寒初把她的手拿下来,声音很温柔,话语很坚决:“不行。”
红妆没作声,觉得现在看他只有讨厌。她想来想去,问他:“季三,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会没有子嗣?”
双生蛊的效用虽能让复生者与常人无异,但身子却衰败许多,她之前又伤得过重,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从南疆活蹦乱跳地跑到江南已经不容易,真要生孩子,那肯定是生死线上再过一遭。
红妆向来想什么说什么,对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坦然道:“我这副身子,生孩子确实不太容易。”
季寒初望着她,凑近,薄唇覆盖过她嘴唇喝过药汁的地方,浅浅地含上一下,淡淡的苦味从她的唇瓣传到他的舌尖,在二人之中围绕。
他低声说:“我不在乎他,我在乎的是你。”
有没有子嗣都没关系,他已经弃了自己的道,再要放弃繁衍后代更是顺理成章,就算真的要被祖上责怪,那死后下了地狱再去偿还便是。
但在生前,他想守住自己想要守的东西。
季寒初轻轻说:“红妆,我还想求个百年。”
所以,不是为他,是为你。
“知道了。”红妆笑出声,抚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过,我还是想的。”
季寒初:“可是……”
红妆打断他:“小医仙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反正我已经不做摇光了,我不管,你必须负责替我养好身子。”
她比他更贪心,不仅仅是百年之好,她还要更多。
儿女双全,纵情江湖,啸傲风月。
她都要。
两天后,红妆和季寒初悄无声息地回了季家。
在快到季家的时候,红妆便将谢离忧的事与季寒初说了,他听完,一路上便显得很是心事重重,总算明白为何红妆连身体都不顾,也要他快马加鞭回来。
他们刚到季家时甚至还称得上风平浪静,他们趁夜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红袖和小哑巴的痕迹,也没找到谢离忧。
无奈之下,只好第二天接着夜探。
推开别院的偏门,行过栽满绿丝细叶的青石小路,天际夜色晕染泼墨,空气中有股萧瑟的味道。
季寒初说:“红袖姑姑可能还没到。”
红妆沉思,师姐说是要找个人,倒没说肯定是找的季承暄,而且季承暄这段时日一直在外找她,说不定阴错阳差他们便错过了。
夜里起了风,丝丝细雨敲在屋檐碧瓦,缠缠绵绵,忐忐忑忑。
轰的一声惊雷炸裂天幕,大雨隐隐有滂沱之势,季寒初侧过脸,用袖子替红妆挡着雨:“先回去吧。”
红妆眉心蹙了蹙,抬头看看天空,凄风楚雨下,心头不安的感觉越发沉重。
她极力按捺着惊惶,转过身来,郑重道:“我们去地牢。”
寂静得只能听到水滴声。
越过台阶,越过重重的门,放倒看门的所有守卫后,他们终于来到地牢最里层。
偌大的地方只关着一个人。
不,那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个人。
地牢里气味难闻,排泄物和腐烂的食物遍地都是,玄铁链一端没墙而过,另一端牢牢锁在青年的脖颈上,项圈深深圈入肉中,纹丝密合,不留缝隙。地牢四周全是触目惊心的红,石墙上和地板上遍布泛红的抓痕,满地都是干涸的黑红色血液,更骇人的是那干涸凝固的血迹之上,又缓缓流淌出新的一层黏稠液体,将原本已凝干的血迹重新覆盖。鲜血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以极其缓慢,却又无法忽视的速度流淌到了季寒初的脚边。
周遭很安静,因为这份安静,耳边那一抹疼痛如受伤野兽哀鸣嘶吼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却字不成音,语不成句。
或许是因为发出声音的人已经到了极限——这个人曾费力地求生,却始终徒劳。
听到门打开的动静,他仿佛有所感知一样,抬起被戳瞎的双眼往这里看了过来,又浑身颤抖哆嗦,呜咽着往后躲去。
季寒初盯着他,脸上是震惊的、不敢置信的。
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来。他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眼睛里布满血丝,指尖在颤抖,脖颈的青筋也在颤抖,却遏制着不动,不去上前。
红妆知道,他在害怕。
怕到已经不敢上去辨认。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吸了口气,狠狠地闭上眼,沉声道:“是谢离忧。”
季寒初脸色惨白,比鬼魅更可怖。
“谢……离忧……”
红妆不忍心看,别过了头。
“不可能!”季寒初忽然癫狂起来,像没了理智,俊朗的面庞扭曲,布满恐惧和悲痛。他退了好几步,重重撞到墙上,紧接着全身都哆嗦起来,“离忧……离忧?离忧!”
他没有流泪,只是用沙哑的声音不断喊着对方的名字,从低语到狰狞,从狰狞到嘶吼,整间地牢都回荡着他喑哑的吼声,像能穿透云霄。
“谢离忧!”
人痛苦到极点时,脑袋都是空白的,比起伤心欲绝,他的表情更多是茫然,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谁。
是谢离忧吗?
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被父亲收养的养子,他的义兄谢离忧吗?
怎么会?
怎么会!
记忆猛地错乱,头痛欲裂,很多很多东西像爆炸一样涌到他的脑海,一幕一幕,像走马灯似的,又像是皮影戏。
这些东西蒙着时间的影,模模糊糊,镀着金光,歌咏着少年不知岁月长。
季寒初也有不识愁滋味的时期,那时候日子好长,今天上远山摘一枝梅花,明天去追天际瑰丽的晚霞。春天桃花灼灼盛开,夏日又有飞火流萤,秋收冬藏,年复一年。
他们躺在璀璨星河下,躺在绚烂花海里,谢离忧有时会问“你长大了会不会当家主”,他说季寒初如果做了家主,他就是最忠实的手下,永不背叛,绝无二心。有时他又会在藏书阁里找到因父亲离世哭泣的季寒初,安慰着安慰着,又抱着季寒初一起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