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他放下听筒,转身径直走向卧室。
没过多久,他拎着一个深蓝色的帆布包从卧室里出来。
“走,咱们回深市吃。”
“回深市?”
阮初夏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神中满是茫然与错愕,“可你不是只放两天假吗?工作批得下来吗?怎么这么突然?”
萧知禹点点头:“所以,咱坐飞机去。”
“啊?飞、飞机?”
阮初夏顿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能想到,这辈子,竟然会提前十几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轮到自己坐上飞机?
“嗯。”
萧知禹点了点头。
“刚才我打电话订的票,半小时后有一架飞机从这边起飞,再不动身就赶不上了。”
“啊?这么快?”
阮初夏愣住,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抓紧时间,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阮初夏还愣在原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思绪。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拉着出了门。
到了机场,阮初夏才总算回过一点神。
她探头望向窗外,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充满了好奇与新奇。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机场。
没有金属探测门,也没有X光行李扫描机。
工作人员只是随意地打开她的帆布包翻了翻,随手一挥:“进去吧。”
萧知禹买的,是头等舱的座位。
一张票六十块钱。
什么概念?
在那个年代,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将近两个月的工资总和。
阮初夏一踏上飞机,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机油、皮革和陈旧空气的闷味。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涌上喉咙。
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撑着不把不适表现出来。
好在空姐态度挺贴心,见她脸色发白,轻声问道:“您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给您拿条毯子吧。”
萧知禹坐在她旁边的靠窗位置,见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眉头微微皱起。
“要不要吃颗糖?甜的能缓解一下胃里的不适。”
阮初夏没力气地嗯了一声。
萧知禹翻出一颗水果糖。
他仔细撕开糖纸,小心翼翼地将糖果放进阮初夏微微张开的嘴里。
阮初夏紧皱的眉头松了些,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没过一会儿,她又带着哭腔嘟囔起来:“我想吃深市的盐焗鸡……就那家老店的,外皮金黄,肉嫩得一咬就化,还冒着热气的那种……”
萧知禹看着她那张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委屈,眉头微蹙。
他没多问,只是轻声回。
“好,快到了,下了飞机就带你去吃,别担心。”
阮初夏眼睛立马亮了点。
她转头看向窗外,脸颊贴着冰凉的机舱玻璃,目光追随着外头流动的云层。
“明远,你看!”
她忽然激动地抬手,指尖贴在玻璃上,指着外面那片壮丽的景色,眼睛亮得像星星,“好美啊!像童话里的世界!”
萧知禹心里轻轻叹气,这丫头真是让人拿她没办法。
两个小时后,飞机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缓缓下降。
一下飞机,萧知禹就拉着阮初夏直奔城里一家老店。
店主是个中年大叔,一看见萧知禹就笑着迎上来。
“哎哟,明远?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回京市了?好久不见啊!”
他目光转到阮初夏身上。
“这位姑娘是……”
“我老婆,阮初夏。”
萧知禹简单说了句。
老板一听,立马乐了。
“明白了明白了!年轻夫妻恩爱啊!我马上给你做最好的鸡!刚出锅的那一锅留着呢,专等你回来!”
没多久,一盘金黄油亮的盐焗鸡端了上来。
萧知禹靠着椅背坐着,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阮初夏。
阮初夏眼睛都不离桌,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等温度合适了,才轻轻放进嘴里。
嚼着嚼着,她就笑开了。
看她吃得这么香,萧知禹也忍不住动了筷子。
鸡他细细咀嚼了几下,不由得点点头。
确实不错,难怪她吃得那么投入。
可至于馋到哭?
他心里还是有点难以理解。
怕她吃太腻,伤了肠胃。
他还特意在点菜时多留了心。
尽量做到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没想到阮初夏的胃口出乎意料地好,根本不像平时那样挑食或没食欲。
一整只鸡,转眼间就被她吃掉了快三分之二,连盘底的汁水都被她用米饭拌着吃了个精光。
就连那碗白菜豆腐汤,她也喝了大半。
几道小菜也被扫得七七八八,吃得比他这个正常人还要多。
萧知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进食的样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哪怕只是为这一顿饭,千里迢迢飞过来,也完全值得。
现在冷静下来,理智回归,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任性,多让人心疼。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吃饱了……以后我要是再这样,你别由着我,真的,太累了,对你不公平。”
萧知禹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深沉而温柔。
过了几秒,他才认真开口:“累什么?飞一趟算什么,你怀着孕才是真的辛苦。”
“只要是你想吃的,能吃的,我都愿意想办法。你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安心。跑断腿都愿意,只要你高兴。”
阮初夏揉了揉微鼓的肚子,忽然想起什么。“要不,去趟卫成露家吧?我把这几个月卖护肤品攒下来的钱给她送过去。她帮了我那么多,一直等我亲自还,我觉得也该当面道个谢。”
萧知禹听罢,没有半点犹豫:“行,那就走吧。”
从餐馆走到卫成露家,步行不过十来分钟。
到了门前,阮初夏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那扇木门。
就在她以为没人在家的时候,门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卫成露站在门后,脸上还敷着面膜,眼睛下意识地朝门外一瞥。
可当她看清来人是谁时,瞪大了眼睛,足足愣了两秒才找回声音。
“……阮初夏?是你?”
阮初夏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一笑。
“哎,这么快就不认识啦?才几个月不见,我也没变那么多吧?”
卫成露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哎哟,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大,别吹着了。”
可就在他们往里走的时候,她一眼就瞧见阮初夏的小腹微鼓了起来。
那卫成露突然想到什么,心头一震了。
“小阮,你……你这是?你……你该不会是……”
阮初夏笑着点点头:“嗯,我怀孕了。”
“哎呀!真的啊!”
卫成露一下子眼眶都红了。
她连忙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把抓住阮初夏的手,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高兴。
“小阮,太好了!真是天大的喜事!真替你们两口子开心!什么时候怀上的?几个月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阮初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刚两个多月,之前一直忙着进修的事,医院那边课程紧,晚上还得看书,实在是抽不出空。这次来深市,正好顺路,我就想着,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你。”
卫成露听罢,连连点头。
她眼神关切。
“最近身子怎么样?有没有孕吐?吐得厉害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阮初夏摇摇头。
“还行,就是早上起来有点恶心,闻到油味会反胃,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胃口也渐渐回来了。”
卫成露听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转身就快步进了房间。
脚步声轻快而利落,像是急着要办一件大事。
没过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她把信封递了过来:“这是这几月攒下的钱,你收着,数一数,看看对不对。”
阮初夏赶紧伸手接过信封,心里忽然一暖。
她抬头笑了笑。
“谢谢你,成露姐,让你费心了,还替我存着。”
卫成露摆摆手。
“这话说的,你挣的,又不是我给的。我只是替你保管罢了。再说了,你以后开销大,孩子要养,奶粉尿布哪
样不要钱?早点存着总没错。”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不过呢,有件事我还真得跟你商量商量,得看你的意思。”
阮初夏一愣,放下信封,抬眼望着她:“啥事?成露姐你说。”
卫成露随后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慎重起来。
“前两天,王队长他爱人邓丽琼找我,说是特意托我捎个话,问你有没有打算把生意做大一点。”
阮初夏眉毛一扬。
“她的意思是……”
“对。”
卫成露点点头,语气肯定。
“她说,要是你有意,她愿意跟你合伙办个厂,正规注册,正儿八经地干。”
“你做的那些护肤品,谁用谁说好,最近啊,好多人都托我来问,能不能再多拿点货,都快抢着要了。之前我看你正忙着学业,我就想着别太打扰你。可眼下这情况,客户天天催,她大概也是看出了这里面有利可图,这才想跟你商量商量。”
阮初夏没急着回应,心里反复掂量着眼前的机会与风险。
办厂,她其实早就在心里盘算过了。
可她的原计划是,等全面落地之后。
而眼下,私人办厂不仅困难重重。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
“你觉得呢?”
萧知禹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而柔和。
“你想做,就去做。别的事,交给我。”
她没把话说得太透。
她抬眼看向卫成露,语气平稳却透着认真。
“成露姐,你现在能联系上邓丽琼吗?我想跟她当面好好聊聊,谈一谈这件事。”
既然邓丽琼敢主动提这事儿,说明她心里已有盘算。
“行,我这就去打个电话问问。”
卫成露点了点头。
她走到那台老式电话前,电话机外壳是深褐色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底层的木纹。
“喂,邓姐吗?我是成露……对,小阮今天到深市了,现在就在我家……嗯,她刚回来没多久……对,她想见您一面,……好,好,您路上慢点,我们等您过来。”
大概过了半小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
阮初夏下意识朝窗户望去。
透过纱网,能瞧见一个中年女人正从一辆二八式自行车上下来。
整个人精神头十足,眼神清亮,一看就是常年做事、雷厉风行的性子。
“是邓姐来了。”
卫成露一眼认出,拉开房门。
邓丽琼笑着走进来,目光落在阮初夏身上时。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铁盒子。
“来,尝个糖。”
她声音爽朗。
“光明厂新出的椰子糖,甜而不腻。听说孕妇吃了对身体好,补钙还安神,我特意带了些,给你们都尝尝。”
阮初夏没推辞,双手接过铁盒子。
她挑了一颗乳白色的糖放进嘴里。
“谢谢邓姐,真好吃。”
邓丽琼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干脆利落的人,办事不拖泥带水。咱俩之间也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有什么话就直说,敞亮点儿。”
“你也清楚现在的大环境和规矩,私人办厂是不合法的,上面明令禁止。咱们要是真想干点事情,想长久地做下去,只能走集体的路子,打着集体的旗号,才能站得住脚。”
阮初夏听得有点迷糊。
“集体的路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意思就是,把厂子挂在街道名下,名义上是街道办的集体企业。”
邓丽琼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抽出一张略显陈旧的纸。
“你看,这是我单位开的证明信。我在办事处上班,这点关系还是有的。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联合成立一个生产小组,正儿八经地注册备案,合法合规地运作。”
萧知禹一直坐在旁边,这时忽然插话。
“挂集体的名头可以理解,但账怎么算?分红怎么分?这可是关键问题。”
邓丽琼笑了,目光带着几分欣赏。
“到底是当过兵的,问得准。现在国家提倡发展街道工厂,咱们这是顺应形势,响应号召。至于收益分配,赚来的钱三七分,三成上交街道办,剩下的七成归你们,账面上嘛,支出部分可以写成设备损耗、维修费用,这样既合规,又灵活。”
她早就知道萧知禹是深市部队最年轻的使长。
连王队长都对他高看一眼,平日里十分器重。
萧知禹听完,点了点头。
邓丽琼继续说道。
“原料方面,我们可以用国营油厂的边角料指标,走正规渠道申请。厂址也不用愁,知青大批返城后,空出来不少仓库,修缮一下就能用。工人也好办,都是本地人,踏实可靠,工资也不会太高。”
“可……”
阮初夏迟疑了一下。
“有些原料我得亲自准备。如果用别的东西替代,或者随便从外面采购,效果会大打折扣,产品质量根本保证不了。”
邓丽琼一愣。
“阮同志,你说的原料……具体指的是什么?能说得清楚点吗?”
阮初夏似乎在权衡利弊,随后才轻声开口。
“是中药。我自己采集、炮制的一些药材。市面上普通的药材达不到我需要的标准。”
邓丽琼松了口气。
“哦,原来是药材啊。那还好,问题不大。只要是正规渠道的药材,我们可以从国营药材厂走计划指标申请,报个用途,走个流程就行。这类东西管理虽然严,但只要手续齐全,还是能办下来的。”
阮初夏目光瞥向身旁的萧知禹,眼神中带着一丝征询和依赖。
萧知禹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语气坚定而果断。
“周同志,原料这一块,我们自己解决,不需要街道出面,也不需要动用指标。我们免费提供,所有成本由我们承担。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讨论了。”
邓丽琼一听,眼睛顿时一亮。
她心里一喜,迅速点头答应。
“好,那太好了。既然你们有门路,那就按你们的意思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厂子办下来再说。
“我有个想法。”
阮初夏忽然开口。
“之前我做的护肤品,都是卖给有钱人家的。那些人不在乎价格,只看效果和包装是否精致。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果咱们要正经办厂,思路就必须彻底改一改。”
“我想咱们先推四款产品。”
她语气变得清晰而有条理。
“润手霜和珍珠霜,成本低、用量大,适合大众市场,定价要亲民;至于玉润膏和琼肌乳,用料讲究一些,加入些名贵药材,走高档路线,专门针对有消费能力的城市居民和海外侨胞。”
邓丽琼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她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老式钢笔,笔尖在纸上迅速滑动。
“润手霜的包装上就印‘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配上工农兵画像;珍珠霜呢,写上‘劳动最光荣’,再画个女工擦着手、脸上带着笑容的图样。玉润膏和琼肌乳嘛……”
她微微歪头想了想。
“包装可以学港城那边的样子,用烫金字体,瓶子做成琉璃质感,标签设计得洋气一点,让人心动就想买。”
“咱们还可以在百货公司设专柜,搞试用活动,让人先体验再购买!”
她激动地补充道,“只要质量过硬,口碑自然就起来了!”
这时,一直沉默听着的萧知禹轻轻敲了两下桌子。
他眉头微皱。
“这事儿……你确定能做稳妥?现在政策虽松动了些,但办厂不是小事,资金、审批、原料供应、销售渠道,哪一环出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
阮初夏没有立刻回答,神情坦然。
“这事你尽管放心,不靠谱的事我肯定不会碰。”
“我做过市场调查,也在深市展销会上亲眼看到海外华侨对这类产品的喜爱程度。现在又有政策,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做事,就一定能把这条路走通。”
邓丽琼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本红皮小册子。
她将册子推到桌上级,指尖点了点标题。
“你瞅瞅这个,是上级刚发的38号
文件,明确支持各地推动手工业转型提升,鼓励个体户与集体合办小型企业,简化审批流程,还提供低息贷款和技术指导。”
她声音提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