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透过帘子打在地上,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使人恍惚生出错觉, 仿佛这不是料峭初春,而是置身于融融的温暖春日。
房内放着一台织机,黛玉站在织机后,面前摆着两匹布,她一会儿比对布料,一会儿拨弄织机,时而眉头蹙起,时而神情舒展。
紫鹃站在她身边,也不时用手指点,轻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才买的小丫头小彩儿在外头说道:“奶奶,爷来了。”一语未了,贾环已经大步趟进来,年轻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玉姐姐,快来。”
见他高兴,黛玉先也不由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什么事儿?”
“三位师爷回来了,我们要议事,姐姐也来听一听,顺便叫他们见不见。”贾环答道。
黛玉脸上忡然变色,惊讶地道:“我一个妇人,何见外男?虽然是野蛮地方,咱们可不是野蛮人,总要有避讳吧?他们是为你做事,认不认得我又有什么要紧?”
“话不能这么说,”贾环慢条斯理地说,“正因为是野蛮地方,咱们对他们来说都是外人,如此才更要和衷共济。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再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岂不是自缚双手,任人鱼肉吗?”
“有人想把你当鱼肉?你是名正言顺的知府,正经朝廷委任的官员,难道有很多人胆敢不听你的命令吗?你政令不通?”这下,黛玉是真的惊讶了。
她从小生活在高官显宦之家,父亲为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外祖家是树大根深的老牌子国公之族,即使是女眷,并不会受到特别教育,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得许多官场上的道道。
并不是朝廷任命了官员,地方上就一定买账的,有些官儿昏聩些,庸懦些,甚至下头的小吏就能架空他。
只是这江夏,并不是这样哪!倒不是黛玉信任丈夫的能力,其实很好知道,光看下头官吏士绅家内眷们的奉承态度就知道了。
上任以来,下头人的热情不只没有消退,反而越演越烈。黛玉多聪明的人哪,略一寻思,就全明白了。
贾环冷冷的道:“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我的人,我就是吩咐下去,他们想把事儿办成什么样儿就办成什么样儿,我又如何得知?他们又是本乡本土的,办坏了事儿,只说是我的主意,把恶名丢给我,谁会信那不是我的本意?”
顿了顿,他又恨恨道:“我压根儿没发布过正经的政令!”
做知府和做知县不同,知县是临民官,只要肯踏实地干活,总不会有什么大不是,就是他这个官场菜鸟,也靠着细心谨慎有惊无险地混了两年,知府却不同,知府衙门有什么政令,那是需要下头人去推动的!
他上任月余,没干一点儿正事,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和下属们扯皮打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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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齐、胡三位师爷坐在贾环的书房里,茶叶都喝了两壶,才见东主姗姗来迟。
随着年岁渐长,贾环威仪日重,青年的唇上留了一点髭须,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袍,肩宽腰直,越发显得英俊潇洒。
奇的是,他后头还跟了个人,衣裳料子的颜色很轻柔,头上似乎还有珠翠晃动。
是个女人?东主的内眷?
三人忙站起来要躲避,却已来不及了,只得一个个目光下垂,不敢直视。
帘子一动,贾环挽着黛玉的手进来,向三位心腹幕僚道:“三位不必避讳,这是内子林氏。”又回头对黛玉道,“这里几位都是我的股肱,可引为臂助的,夫人见一见。这是孙师爷,数算极精,我视天水时,县中一应钱粮账目,多赖孙师爷之力。这是齐师爷,精通律令刑罚,是老刑名了,算来还是我捡了便宜。这是胡师爷,辞令颇有子贡之风。”
听他说完,黛玉深深福礼,细声道:“各位有礼了。”几人忙侧身避过,又还礼道:“夫人。”
抬起头来瞥一眼,只见这位夫人至多不过十七八岁,云鬓桃腮,目中含露,穿一件霜白的长裙子,外罩艾草色衫子,暗香幽度,清雅动人。
饶是已过不惑之龄,还是觉得心里一跳,不由在心里羡慕贾环,好艳福。
贾环含笑看着他们互相见过礼,这才去上首坐了,余者各自坐定,三位师爷居左,黛玉独自居右。她抬头看了一眼三人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暗暗记在心里。
三人仍是感觉有些别扭,正经爷们儿议事的书房里多出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实在有些挑战他们的三观。三人眼神交流了一阵,便有年纪最大的孙师爷开口问贾环。
这回贾环不扯什么同舟共济了,直接说:“内子与寻常妇人不同,聪明过人,我的意思是多一个帮手,也好拾遗补缺。”
他是老大,他定了主意,众人也只好认了。
说完这个插曲,自然该说正事儿了。他们特地聚在一起,自然是有要事要商谈的,也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如何掌控泽阳府的问题。贾环来此月余,知晓官府的情况,孙齐三位也不是吃干饭的,从外地入境的一路上,早已粗略地摸了摸地方的底。
当下,四人就开始交流信息。
“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孙师爷用一句著名的描述赵宋土地兼并盛况的话奠开篇明义,“泽阳这地方地形复杂,山丘多,山上土层薄,石头硬,不适合种地,平原上好田肥地十之八九被大户人家占去了,小民只有租田才能过活。且,本地民风彪悍,民众野性未脱,为了争水争佃,哪年都要填上几条人命。”
“豪强势大难制,”齐师爷跟上,眉头皱起,法令纹显得异常深刻,“国朝政策过于优待士人,深恩厚养,不只给与个人免税免役的好处,连投充到他们名下的田地也不管。因此地方上士绅地主横行,上结好县官胥吏,下欺压小民良农,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但泽阳又有一样不同,因为这里是夷汉杂居,夷人不服王化,不受拘束,汉人为了生存,也不得不与之进行武力斗争。大户人家钱多粮多,家大业大,抢大户人家一把,比抢那些穷哈哈强得多。因此本地豪强好养好汉,广蓄家丁,家中除了弩炮等军中重器,刀枪剑戟应有尽有。”
学刑名的,天生不自觉的就会向法家思想靠拢。齐师爷对这些豪强好感欠奉。
“夷人虽然不服王化,倒也不是全然说不通道理,”胡师爷笑了笑,眉目舒朗,他是个心宽的中年人,为人灵活,“学生来时,也颇过了几个夷人山寨。因为学生是个读书人,又身无长物,那些夷人倒也没有对学生如何,还招待学生饮酒作乐。寨子里的普通人自然是生活困苦,有许多是首领的奴隶,终年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蔽体,但上层已经颇为汉化。首领住房屋,屋内有我汉家陈设,身上的衣服也是丝绸。可见夷人其实颇向往我汉家,只是首领心有疑虑,怕下山后朝廷编户齐民,自己失了权柄。”
贾环静静地听他们说完,已经对整个泽阳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亲自取来一张详尽的泽阳地图,摊开与众人一起看。这是国朝初年得到泽阳的统治权后,特意派人来绘制的地图。官方的东西,有的很烂,有的也异常精良。在三位心腹没来之前,贾环就是日夜攥着这幅地图,不知看了多少遍。
他还取了炭笔来,让三人将自己去过的地方一一标上,又另取一张纸,将那些地方的情况做了一一说明。不消片刻,一份直观明了的情况解说图表就新鲜出炉了。
把这份资料放到一边,他又抽出一张纸,开始画泽阳官场的形势分布图。经过多年的不懈训练,他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都大大提高。他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对众人解释。
最后黛玉也出声,斯斯文文地补充了些各家女眷的相处情形。
可别小看女眷之间的交往,女人们的态度往往能真实地反应出男人们的态度。谁家和谁家亲近,谁家和谁家不和,简直一目了然。
她的这种敏锐,倒让三位师爷刮目相看了。
“东家要如何做?”胡师爷笑问。
贾环一掌拍下,笃定地道:“敌情未明,先巡视地方乡野,察察民间疾苦罢。”
第89章 89
此后几日, 三位师爷分头整理这泽阳的黄册卷宗,与本地的胥吏官员来往, 贾环则将政务一抛,每日携夫人往来山野, 做尽了狂士之态。
以至于衙门的役吏私下里都说:“看来老爷是个疏狂之人,前些日子心腹不在,可是憋坏了。”
倒也放下心来了。
他们这些人,不怕上头的老大人太平庸,就怕太精明。泽阳形势乱, 借着官府的大旗, 他们也捞了不少。叫他们把到嘴的肉吐出来, 那是非要拿着刀子逼着才行。真来个包龙图、海瑞, 那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远离江夏城的乡下, 道路崎岖难行, 两边又农田里刚种了庄稼, 实在不好骑马。贾环一拉缰绳,自己下了马, 又把黛玉抱下来。
为方便出行, 他们夫妻穿的都是样式简便的衣裳, 贾环是箭袖, 黛玉是窄袖短摆, 下摆将将及脚面。因近日风大,还带了帷帽。
她甫一站稳,就伸手撩起了帷帽前垂下的轻纱, 青葱玉指映着薄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