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忙应了一声儿,接过东西又问:“咱们家的姑娘还罢了,一向不大用这个,想来也不理论。史大姑娘却比林姑娘使得还厉害的。”贾环睁圆了眼睛,讶然问道:“史大姐姐又过府来了?”蕊书回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史大姑娘一早来了,只是你们又上学去了,才没得见,这会子正在老太太那里呢,你若想见,只管见去。”贾环果然站起来,倒唬得她直问道:“你果真要去?”贾环笑道:“见她做什么,什么熟人呢,还是她特别讨我的喜欢呢?不去。”说着打发霁月去与黛玉送硝:“只管给林姑娘去,旁的人不相干,很不必理会。史大姐姐就住在林姐姐那里,她要使,只管问林姐姐要。我的东西却没有给她的。”霁月又道:“有没有什么话儿要我带去说给林姑娘的?”贾环一时倒叫她问住了,想了一想,只道:“就问姐姐好罢了。”霁月答应了一声儿,叫了个小丫头一块儿去了。
这里贾环吃了饭,又磨墨写字,蕊书在一旁候着剪烛花儿,只剪了两回,霁月便回来回了黛玉的话。贾环便歇下了。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去与王夫人请安,例行公事一番后,王夫人却出声留住了他:“老三你站站,我有话问你。”其时贾环已走到了窗户外,仆妇们忙一接一个的喊:“三爷且站站,太太有话问。”贾环只得回转来,束手立在王夫人堂下。
他低着头,摆出顺服的姿态,只能感觉到王夫人的目光落在身上,令人如芒刺在背。他不说话,王夫人却也不开口,眼皮子耷拉着,只把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贾环一声不吭,依旧是垂手站着,等着王夫人先开口,心里来回忖度着王夫人的用意。好半晌,王夫人道:“昨日在学堂里,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又干连上了宝玉?你别和我弄鬼儿,是宝玉的不是,还是别的什么人,你说清楚了,就不干你的事。不然先拿你!”
贾环闻言,先是一惊,心想,好快的耳报神!只不知是哪一个,是自己身边的,还是宝玉身边的?他心思如电转,转眼就收束了心神,拿定了主意,故意笑道:“原来太太知道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宝玉哥哥怕太太听了生气,才不叫我们和太太说,究竟什么大事儿。”
王夫人听了这话,身体前倾,急忙地问着他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是宝玉叫人给欺负了不成?”贾环忙回道:“太太这可是关心则乱了,咱们贾家开的学堂里,谁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咱们贾家正经的少爷呢!只是太太也知道,这学里是咱们家四面八方三亲六友家的孩子都能来读的,勤心向学的固然有,不知学好的也不少,龙蛇混杂,不比咱们常来往的那些人家知礼。窗友们说话不妨头是有的,纵然不是有心冒犯,也有些很不能入耳的。再说,宝玉哥哥的品格儿,太太还不知道么?十分尊重守礼的一个人,轻易不会和人拌嘴的。”
王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笑向左右道:“我就说呢,我的宝玉一向乖巧,再不是会让那起子下流坯子给带坏的。”左右婆子都笑道:“可不是,要说二爷怎么怎么着,不说太太,就是我们也不去信的。要不怎么说太太教得好呢!”
不知哪一句话说到了王夫人的心坎儿里,她的表情明显地舒缓了下来,一看贾环还恭恭敬敬地立在那里,大方地一挥手道:“去罢,日后还和你哥哥一块儿上学去。”
贾环恭敬应了,自出去不提。
第33章
贾环糊弄过了王夫人,又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等了几天,贾政处一点儿消息不闻,八成是对学堂里那一场口角丝毫不知。倒叫贾环不知该说他迟钝好,还是粗疏好。
贾政不问,他为避嫌疑,自然更是绝口不提。只私下里和探春说了一回。探春倒比他看得开,开导他道:“好不好的,横竖就是一个奴才小子,若得宝玉的意,就多留几年,不好时,自有撵他的时候。都说‘日久见人心’,他要还这么轻狂,不定多早晚就犯了老爷手里去。你这会子担心叹气的,岂不是狗拿耗子么!”贾环听了她这话,也觉自家自找烦恼太过,便撂开手不提。
不几日,学堂里放了春假,兄弟两个再不用日日过去。贾环依旧是闷在书里,闲了不过是往黛玉等几位姊姊处走走,大家说说笑笑,也不过分顽闹。宝玉却独忙得到十分:又要和姐妹们说笑,又要和秦钟去外头逛,又要和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还乐得很。贾母王夫人等心疼他前些时候进学辛苦,也愿意他乐一乐。只有宝钗看不过去,规劝了几回。宝玉似听非听,时间久了,连宝钗亦不说了。
这一日又听说秦钟他姐姐病了,病势缠绵数月,眼见得十分不好,两府上下无不忧心。贾环无意间从丫鬟们的闲谈里听到这个消息,才重又忆起那个妩媚风流的美人侄媳,以及她和自己那个老不修族兄贾珍的不伦关系。
不管是贾珍强占儿媳妇,还是秦氏曲意奉承老公公,宁府就是个烂泥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出来。他郁郁地想,等到贾母过身了,大概贾赦也会迅速变成贾珍一流人物——眼下不过是有贾母禁管着,这才勉强收敛一二。饶是这样儿,也有一屋子常换常新的小老婆。一想到若是贾母不在了,荣府也可能变成宁府那样烂,贾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有跳蚤在身上爬,只有再三的安慰自己,到那个时候他早已有本事离家别居,才觉得心里好过些。
“环儿,环儿?”恍惚间听见宝玉的声音,他循声看去,果然是宝玉,整齐地穿了一身儿出门的衣裳,正在外面叫他。他探头出去笑道:“哥哥这是要出去么?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就说你呆了,叫你好几声儿只是听不见。今日是那府里伯父的寿辰,珍大嫂子安排了好席面,请老太太和太太们过去吃酒,林妹妹想着你成日里在家也怪闷的,就叫我过来问你一声儿,你愿意过去,咱们就过去散散。”
贾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竟没留神拿了本破诗词集子,不知是那个酸秀才诌出来的,狗屁不通,赵国基给他拿了进来。他本想着叫人拿出去处理了,不想不知怎么又翻了出来。便将这书册子随手扔在桌上,应道:“去,怎么不去。”说着折身入内换衣裳去了。
兄弟两个会了邢王二夫人并凤姐儿,一块儿到了宁府这边,贾珍与尤氏迎了出来。贾环看那席上坐着一个老的,打扮得比王夫人还老气,看模样倒像个半老徐娘。因悄问宝玉:“那个老人家是谁?”宝玉时常往来宁府,宁府上下人等他都认得,因此悄回他道:“是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贾环疑道:“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珍大嫂子不是只有个后娘么?”宝玉压低了声音,声如蚊蚋:“那就是她后娘。”
他小兄弟两个咬耳朵,引得大人们都看了过来。两个都是精乖的,见状齐齐闭嘴,露出一脸乖巧的标准笑。王夫人搂过宝玉,满口里“我的儿”揉搓起来,爱得不行。
大家彼此让过了坐下,贾珍尤氏亲自上来捧茶,又说起:“这样日子,原是不敢劳动老祖宗,只是如今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想着请她老人家过来散散,也热闹热闹,谁知又不肯赏脸。”凤姐儿赶着道:“哪里的事儿,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的,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嘴馋,吃了大半个,半夜起来了两次,一早身子发倦,这叫我来回,今日断是不能来了。”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人家是好热闹的,不来必有缘故。”
正说着话,贾蓉进来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贾珍听见,急忙出去了。贾环这里听见他父亲也来了,便拉宝玉的袖子道:“你听见没有?老爷来了,咱们也过去罢。”宝玉只道:“再等一会儿,听听珍大嫂子和凤姐姐说话儿。待老爷们吃酒了,咱们再过去伺候也不迟。”贾环想了想,也同意了。
听得凤姐儿问尤氏道:“究竟,蓉儿媳妇的病是怎么样呢?”尤氏皱眉道:“他这个病,说来也奇。请了多少太医名医,这一位说是喜,那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是没有个明白准话儿。还是昨日冯紫英荐了一位先生过来,说是他从学过的,医道上很有学问,瞧了一瞧,倒是说得明白。开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不知两个又说了些什么,凤姐儿的眼眶就发红起来。
贾环一壁听,一壁琢磨着,这年头好医生难得,秦氏的病拖了这么久,小病积成大病,未必没有那些医生的缘故,既有这么一个好医生,黛玉又是素来的病弱,何不请了他来给黛玉也瞧上一瞧?只是这人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大夫,总要打听明白了,做足了礼数才好去请。
无意中一扭头,就见宝玉正聚精会神地听凤姐儿和尤氏说话,大眼睛里分明有些泪意,无精打采的,不像要吃酒听戏,倒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噩耗一样。
凤姐儿和尤氏说得什么?秦氏的病……秦氏的病和宝玉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关心秦氏的病?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味儿,心头疑云大起之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