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不徐不疾,不仅三夫人意外,连大夫人也不错眼的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说。
钱铜道:“我从王兆手中拿到凭文,便是看不惯卢道忠占着茅坑不拉屎,辜负了朴家为他打造的这一方福地,我扬州的丝绸,缎子乃大虞最贵气的东西,还怕那些廉价的麻布不成?为何他卖不出去,是因为他找错了市场。”
三夫人倒是来了兴致,问道:“照七娘子所说,我扬州丝绸的市场应该在哪儿?金陵?那地方的税额高得吓死人,除了每年的定额之外,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做无用功...”
钱铜没回答,只隐晦地道:“卢道忠胆子小,手里又没有航运,托三夫人的福,我手里已有了舰队,今年的茶叶生意做不了,咱们就换个买卖,照样拿钱不是?”她冲三夫人一笑,合计道:“且我手中有凭文,合法合规,至于运了多少,卖了多少,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三夫人看着她神色奕奕的一双眼睛,里头的野心暴露无遗,不仅叹道:“钱七娘子,胆子果真不小。”
钱铜也不怕被她说,保证道:“有什么事我来兜着,一切与三夫人无关,三夫人只管数钱便是。”
三夫人没再问了,转头看大夫人,“嫂子觉得如何?”
大夫人抿了一口茶,茶盏轻轻地搁在身旁的木几上,抬目与三夫人一笑,“你说得对,铜姐儿确实与当年不一样了。”
她目光一转,温柔地落在了钱铜的面上,“或许当年乃我有眼无珠,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七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钱铜愣了愣,神色诧异道:“大夫人说了什么话?晚辈记性不好,早已不记得了。”
大夫人眸色动了动,这回倒确实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既然七娘子选择与我朴家前行,我朴家总不能让七娘子吃亏。”三夫人突然侧身过去,低声与钱铜道:“大夫人已经同意了。”
钱铜没听明白,“三夫人说的是?”
“你与大公子的婚事啊。”三夫人一改先前对她横眉竖眼,态度亲热起来,瞅了瞅大夫人,又转头冲钱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两年,大公子宁愿在海上待着,也不愿来大夫人跟前尽孝,为何?还不是因为七娘子你,母子俩因你结了仇,一年到头难得说上两句话,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好在大嫂终于想明白了,前些日子带信让我想个办法让七娘子来一趟,两人见上一面,把当年的话说开,年轻人能相互喜欢,也是一种缘分,她不拦了...”
三夫人终于在这位年少轻狂的少女眼底看到了几丝波动。
她心底哂笑,继续道:“毕竟当年棒打鸳鸯的人是大嫂,我本担心七娘子气性高,不会来,这不巧了,七娘子今夜主动前来。”
三夫人见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僵硬。
犹如两年前,她立在朴家的府门外,全身被大雨淋透,非要求大公子一句话,最后被大嫂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
那时候七娘子的神色,与此时无异,也是震惊得很。
她就说这些年两人虽避讳着不见,却是余情未了,心底都在惦记着对方。
三夫人看破道:“大嫂已见过了你,瞧来是满意的,比起两年前七娘子成熟了不少,老大也并非当年那个满口情情爱爱的执拗青年,即便将来你俩成了亲,也不会影响家业,她有什么好阻拦的呢,是吧大嫂...”
钱铜从一开始便坐得端正,双手交叠,此时紧紧相握。
在大夫人开口前,她轻声道:“承蒙大夫人厚爱,早年乃晚辈不知事,自负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了贵府大公子,我钱家一无依靠,二无本事,这些年一直靠着贵府苟活,何德何能,再敢生出如此非分之想...”
三夫人瞥了她一眼,很不满意她的回答,语气讥讽:“如此说法,倒不像你钱七娘子的作风。”
大夫人知道她还在介意两年前的事,当即表了态:“明夷喜欢的人,不会差,七娘子不必再妄自菲薄。”
明夷乃大公子的小字。
当年这位朴大夫人生怕她沾染了他的儿子,断绝了两人所有联系,今日这是怎么了?
又不介意她会毁了他,配不上他了?
三夫人又问道:“我倒是忘记了,七娘子府上还有一位姑爷,听说前不久还办了定亲宴?”
不待钱铜应答,她又道:“你那定亲宴办得四不像,简陋不说,你父亲被打,你又入狱,晦气得很,自是不作数。”
三夫人道:“我朴家也并非迂腐之辈,待人待事都很豁达,以钱娘子如今的本事,想来让一个没有半点根基的人在扬州城内无声无息的消失,并非难事。”
钱铜眸子轻轻一动,终于清楚了他们的目的。
要她杀人啊。
杀了宋世子吗。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一双手,走了这么长的路,覆盖在上面的温度早就消失了,然而一旦拥有过的东西,便愈发让人贪念。
三夫人与她承诺:“待你把自己的麻烦事解决了,朴家便会上钱家去提亲,三书六聘,一样不少。”
钱铜没再拒绝,抬头轻声问:“大公子可知情?”
“明儿一早该到了。”大夫人接了话,温和地道:“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今夜天色已晚,铜姐儿赶了一路,辛苦了,先且住下,待他人回来了,你们好好聊聊,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想惹人厌,商量好了亲事,告诉我一声便是。”
钱铜被朴大夫人的婢女领到了一处院子安置。
如大夫人所说,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吃的用的一应齐全,换洗的衣裳叠在了一起,高高一摞,够她换个十天半个月了。
大公子是半夜到的家。
进来时钱铜还没睡,洗漱好,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正坐在榻上看大夫人为她准备的书籍。
听到外面奴婢的问候和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谁,并没有动,依旧坐在榻上。
片刻后,朴大公子双袖裹着夜风,踏入房内,看着灯火下安静的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句便是:“你不该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房门便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朴大公子回头,似是很不耻如此行径,脸露愠色。
钱铜倒不意外,回道:“大公子也知道不该来,可如今不是也来了吗?”她放下了手里的书籍,招呼朴大公子,“既然来了,就坐吧,即便大公子站一个晚上,他们也不会把门打开。”
只要她不松口,朴大夫人不会放人。
朴承禹没动,彷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思索半晌后,也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两个字:“抱歉。”
“是我自己来的,与你无关。”他不坐,钱铜也没再管他,起身与他道:“茶壶里有茶,大公子要是渴了自己喝,我一路马不停蹄,有些累了,先去歇息。”
朴承禹道了一声,“好。”
之后便坐去她适才落座的蒲团上,身后少女就寝的动静声传来,他始终没有回头,只盯着跟前的茶盏,饮了两盏后,便坐着不动了。
整个晚上便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房门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打开。
婢女送来了两人的早食,顺便传达了大夫人的话,“大公子与七娘子多年没见,趁着这回两人难得遇上,好生相处,至于旁的事,大公子且放下宽心,她会替大公子看着。”
“荒唐!”
她话音一落,便听大公子怒声道:“她莫不是糊涂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在朴家当差的下人都知道大公子性情好,从不对底下的说一句重话,突然间动怒,婢女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忙跪在地上,“公子饶命。”
大公子脸色铁青,控制住怒气,与她道:“告诉大夫人,若是不想再错下去,便把人撤走,放钱家七娘子回扬州。”
很快大夫人的回话来了。
“两年前,你二人情投意合,打算私自去寻朴家长老主婚,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了解自己儿子,横插了一脚,让人把你的腿打断,又把七娘子赶走,当了一回恶人,两年来,我该受的惩罚,你都施到了我的身上,不愿与我住在一个屋檐,不愿见我,更不愿与我说话,如今我尝到了万般苦楚,终于决定先低下头来成全你们,怎么,又不愿意了?”
大公子没有半分领情,冷声道:“母亲再执迷不悟下去,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大夫人一怒之下摔碎了一只茶盏,“我看他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两年了,半点长进都没有!”
朴大夫人并不介意他的威胁,不仅没有放人,还在院子外增加了人手。
朴大公子擅长药理,经商奇才,可唯有一点功夫差,钱铜见他开始倒腾那些药草,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突然道:“你说两年前我们要是没被人发现,各自叛离家族,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也是如眼下这般。”
朴承禹撵药的动作一顿,无颜抬头。
听她继续道:“以大公子的本事,再加上我的勤奋,此时说不定已经干出了一番成就,经商这一条路,咱们两个把苦头都吃尽了,将来的孩子不必走我们的老路,咱们租一块田地,你卖药,我织布,换一个农户身份,送他们去私塾,日子苦一些,但能看得见前途。”
朴承禹嗓音沙哑:“铜儿。”
她问:“这样的日子,大公子喜欢吗?”
朴大公子没答,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已绷得发紧。
钱铜道:“好像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待朴大公子抬头看向她时,她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轻声道:“明夷,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道:“若是有捷径递到我的面前,我会心动,也会问自己,为何就不能要呢?”
“当初你母亲说我不配,我为了这一口气,努力往上爬,想向她证明,我并非配不上你,可这一日真正到来,我终于能有资格与你成亲了,自己却已停不下来了,我想要更多,想要大片的光芒照在我头上,不想等,也不想去赌。”她抬起头,望着对面那双曾经在她人生的一段路程上,给予过她所有温暖的眼睛,想祈求他的谅解,“我这算不算背叛?”
朴承禹手中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不再避讳,目光深邃且沉痛地看着她,“铜儿...”
钱铜惭愧地低下头,“大夫人要我杀了他。”她道:“明夷认为,我该答应吗?”
朴承禹没回答,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极低的气压。
钱铜不敢去看他,她道:“我想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好报的,当初你给我画像时,分明是为了我好,但如今我却想要弃你而去,可...他的手真的很暖。”
在钱铜离开的第二日夜里,宋允执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蓝翊之已与鸣凤郡主汇合,朴承君在郡主手上。】
第四日收到了第二封:【七娘子已到海州。】
沈澈从那夜回来后,一直未从朴承君被劫的事实中缓过神,把王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王兆一句话也没吭,技不如人,他该骂。
那夜宋世子和沈公子走后,钱家的老夫人便来了,带着钱家的五娘子,说是要给钱铜送一些衣物,王兆生怕出意外,出言道把东西留下,他亲自送进去给七娘子,可钱老夫人说,送的是一些女儿家的私物,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怕他不放心,钱老夫人把自己押在了王兆那,让钱家五娘子一个人去地牢。
王兆深知钱七娘子的狡诈,且事先又被世子提醒过,不敢有半分疏忽,此时还留了一个心眼儿,让人招待好钱老夫人,自己跟着五娘子一道进去。
到了牢房后,五娘子与七娘子说了一会儿话。
说的是什么,王兆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五娘子道:“二伯已经醒了,二婶把人接到了家中,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七妹妹不必担心,倒是七妹妹自己,只怕要受一番苦了,祖母说了,知州府已不是之前的知州府,里头的大人们都讲究公允,不会冤枉了咱们,妹妹莫要急躁,在此安心等大人们寻到证据,还钱家一个清白,届时七妹妹便可光明正大地从这儿走出去。”
七娘子点头,“祖母如此说了,我还能如何?”
王兆闻到此言,还松了一口气。
五娘子便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了七娘子,“这身衣衫,祖母在佛前拿香火熏过,七妹妹换上,祛祛身上的晦气。”
两人一道去了屏风后换衣,王兆总不能进去盯着,便一直守在了门口。
之后五娘子从里面出来,拉着换好衣裳的七娘子,“时辰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保重。”
王兆亲眼看到五娘子提着灯从里面出来,走之前,里头的七娘子还冲对面卢家家主道:“卢家主可有需要的东西,下回阿姐再来,带进来给你?”
卢家主客气地道了谢,“七娘子有心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喘着一口气尚且觉得多余,哪里还需要身外之物。”
人走了,王兆都没察觉出哪里有问题。
直到宋世子和沈公子回来。
沈公子怒气冲冲地杀去地牢,把那位‘假货’揪了出来。
王兆闻讯赶来,沈澈已经在审问了:“钱家五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王兆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形貌像极了七娘子,却又不是七娘子的姑娘,“嗡——”一声脑子炸开了。
钱五娘子比七娘子年长,但性子却稚嫩许多,被沈澈一吓,周身抖了抖,又死咬住唇角不肯报出自己的闺名,“民女,民女就叫五娘子...”
沈澈此时杀人的心都有了,“钱家是不是当真以为官府拿你们没办法,协助他人越狱与越狱者同罪,把她绑去刑架,钱七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放下来。”
没等官差上手,钱家五娘子双瞳一瞠。
吓晕过去了。
朴二没抓到,作为嫌疑犯的钱七娘子又越了狱,那日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连钱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澈满扬州找人。
找朴家二公子,钱家七娘子。
甚至封锁了城门,没有半点消息。
第五日,宋允执再次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朴家大公子归】
宋允执没再等,与沈澈匆匆交代了一句,“我去福州几日。”之后便去了地牢,依次踢开了两间牢门,看着里面一脸错愕的阿金和扶茵,平静地道:“出来,随我走一趟。”
两人被关了这几日,一直在喊冤,喉咙都喊哑了,愣是没有人前来。
知州府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们,门前两个差役守着,到了时间还会换班,牢门上的锁都多加了几把,摆明了不给两人任何逃出去的机会。
见到宋允执,阿金都想哭了,“姑爷,您可算来了,咱们真的是被冤枉的啊,娘子和我们到的时候,卢家的人已经被屠尽了,是那卢家二公子吊着一口气,求娘子救救他的儿子,娘子心软,便去救了,谁知正中人下怀...”
他见宋允执一人前来,身后没有钱家人,便问道:“娘子呢?姑爷可有去看她,她最受不得冤枉,就怕气出个好歹来,对了...姑爷是如何进来的?咱们是洗清冤屈了?”自从宋允执到了钱家后,一直是阿金在伺候,也算是半个贴身小厮,两人相熟,阿金没了顾忌,忍不住抱怨道:“我看这回从朝廷来的那什么大人,也不怎么样,不动脑子,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关在这儿...”
宋允执没搭理他,转身往外走。
阿金和扶茵紧跟其后。
阿金还想问钱二爷醒来了没,七娘子在哪儿,“姑...”
前方站岗的侍卫突然躬身对前面的姑爷见礼:“世子。”
宋允执点了下头。
然后阿金和扶茵便恍如被雷劈,立在那脚步都迈不动了,阿金僵硬地转过头,扶茵正好也看向她,他问:“他刚刚叫什么?”
扶茵便知道自己没听错。
这回两人的脚步更迈不动了,越来越软。
宋允执走了一段,没见两人跟上,回头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二人,冷声道:“走不走?”
邻国因气候和地理的缘故,常年吃肉,若无茶叶解其体内的荤腥,很容易生病,是以,邻国最早用战马与大虞交换茶叶。
大虞逐渐强大后,便停止了马匹交易,把主意打到了走私上。
扬州崔家乃最大的茶叶走私户,从蜀州收集完茶叶后,经由朝廷无法管控的黄海,背靠朴家偷偷送至邻国,牟取暴利。
今年崔家的茶叶全部沉入了海底,等同于断送了邻国的命脉。
但也并非什么都没有,蜀州的茶确实空了仓,但还有福州的建茶。
建茶乃贡品,价格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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