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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富即贵(起跃)


钱铜被他的气势压迫得缩了缩脖子,咬唇点头,“不怪你,怪我没用。”
宋允执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往回走。
袖角被小娘子拽住,他没能走成,“我说了不怪你,你不必自责。”不容他反驳,小娘子的头突然靠过来,抵在他胳膊上,“我好累,扶我一把...”
她确实很累,腿软。
好久没这么跑过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后,轻松了许多,不想再多走一步,“别骑马了,咱们坐马车。”
最终宋允执来时骑的马匹留给了蓝小公子。
他上了钱铜的马车。
但他没与她说话,临窗而坐,思索她今夜到底去见了谁,账本给了谁,她又得到了什么。
缄默之际,他余光好几回瞥见身旁的一道视线,待他回过头,却见身旁的少女趴在木几上,脸枕着一双胳膊,闭目睡得香甜。
马车回到钱家,又到了半夜。
扶茵在外唤了一声,“娘子,到了。”
钱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了一路的宋公子,轻声道:“今夜辛苦你了,太晚了,你也早点睡,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她先下车,由着扶茵搀扶进了大门。
走了一段,确定身后没人跟来,方才松了扶茵的胳膊,脸上的敷衍之色不见,问她:“是谁扣了蓝小公子?”
扶茵道:“朴家二公子。”
钱铜一愣。
朴二公子绑他蓝翊之干甚?
蓝家已经倒了,朴家为何要脏了自己的手。
钱铜想起来了那副马鞍,蓝小公子斗蛐蛐输了,把自己从金陵运来的一副马鞍输给了朴家二公子。
后来崔六娘子为讨蓝小公子欢心,拿钱去赎,却吃了个闭门关。
蓝小公子年少轻狂,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以为谁都好惹,朴家其他人或许会给他几分面子,但这位二公子性子张扬不羁,从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朴二因为此事,把蓝小公子掠了?是不是有点太狂妄自大了。
突然瞥见扶茵脸上的一丝绯意,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扶茵实在难以启齿,结结巴巴道:“朴,朴二公子,喜欢男子。”
钱铜被震惊住了。
想起适才蓝小公子身上凌乱的衣衫,还有他脖子上无故的红痕,一切都明白了,她还以为是被人打了...
造孽啊。
蓝翊之人长得白白净净,属于柔弱书生那一类,曾是多少姑娘的美梦,谁曾想会遭受如此大劫。
且朴家二公子不是和平昌王府家的郡主定亲了吗。他喜欢男人,那郡主怎么办?
钱铜只是看个热闹,该头疼的人不是她。
“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吩咐扶茵,“把蓝小公子送去金陵,无论是什么结局,一家人至少还能团聚。”
接下来她好好歇息一夜,等明日他的七姑爷上门找她算账。
卢道忠从红月天回来,也到了深夜。
卢家的儿女都已成了家,三个儿子这几年相继开花结果,一屋子的幼子,半夜了还在啼哭,往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卢家主很是高兴,觉得家族兴旺,今夜却有些聒噪了,让小厮带他去书房,他想一个人先静一会儿。
进了书房,卢家家主褪去长靴,脱下了身上的披风,往浴室里走。
小厮赶紧去备水。
片刻后,卢家主泡在了浴桶内,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了释放。
一开始,卢家明明占了上风,朝廷与他应承了盐引,崔家一倒,凭朴家对钱家的成见,茶叶生意怎么也会落在他卢家头上。
可最后,全都落到了钱家头上。
今夜见那七娘子,他面上虽和善,实则内心是恨透了,和朴家三夫人一样,他也没想明白,她是怎么从朝廷手里拿到的盐引。
一拿还是三年。
那日王兆托人传话,“上面的人再三考虑后,盐引还是给钱家来做,只要卢家衷心,往后朝廷会在其他地方补偿卢家。”
上面的人,到底是谁?
还有茶叶,那钱家七娘子竟敢跑去寨子,从段少主手中抢回账本,好大的本事...意识到她或许是个巨大的隐患,再如此下去,她怕要惦记卢家的东西了。
这一泡便泡得有些久,从浴室出来时已过了半夜,人有些犯困,卢道忠一面系着腰带,一面往外走。
此处虽是书房,也备了床榻,以备不时之需。
人刚到床榻前,脖子上突然一凉,卢家主惊恐地低头,便看到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四肢顿时一软,险些跌下去。
身侧的人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冷声道:“不许出声,我乃朝廷王兆的人。”
宋允执重新戴上了斗笠,挡住了他的面容,“卢家主若不呼救,我便松开剑。”
听闻是朝廷的人,卢道忠倒流的血液又才慢慢地流了回来,僵硬点头,“好。”

宋允执收了剑,从床榻一侧的圆柱后走了出来。
卢道忠的脖子僵硬地往后扭,紧张侧目,余光依稀看见了一道身形修长的人影,欲待再看,下一瞬屋内唯一的一盏灯便被他挑剑扑灭。
屋内陷入了黑暗,廊下的夜灯隔了一扇门,窗扇菱格内溢进来的光芒太微弱,连来人穿的衣裳是何颜色都看不清。
来人走去他书案前的官帽椅上落座后,开口问道:“卢家主今夜去了哪里?”
卢道忠正猜测着他的身份,他说他是大理丞王兆的人,能直呼其名,且还能躲过他卢家侍卫,悄无声息潜伏在他书房内,此人的身份,绝非寻常。
他很快想到了王兆所说的,上面的人。
卢道忠紧张又激动,卢家与其他三家不同,经营的是布匹绸缎,香料,这些东西离不开贸易,他去过金陵、长安等地,他的心便不再仅安于扬州这一块地方。
他得为卢家拓展出更宽阔的领域。
想要摆脱朴家,走出扬州,最快的方法是得到朝廷的支持。
在朝廷打算派人来扬州的前一年,他便开始避开朴家,尝试联系朝廷。新朝的皇帝擅战,天下太平了四五年了,朴家虽厉害,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只要做到两边不得罪,届时即便双方有一场硬战,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说不定还能在战事来临之前,坐收一笔渔翁之利。
他从黑暗中观察着来人,眼睛看不清感觉很灵敏,来人的气势不凡,卢家主愈发笃定此人比王兆的官职更大,他确认道:“大人前来,是王大人授意?”
“不必试探我。”对方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我问你,你回答便是。”
卢道忠也不是愚蠢之人,赔笑道:“这万一,旁人假借了王大人的名义,窃取了不该有的信息...”
对方便递给了他一块腰牌。
卢道忠上前接过,摸了一番,认出来了是扬州知州的令牌,便也彻底放了心,低声告诉了他今夜的行踪:“今夜朴家招见了三大家。”
宋允执听着。
“崔家一倒,四大家只剩下了三家,今夜前去赴约的便只有我与钱家七娘子。”卢道忠道:“接应咱们的是朴家在扬州的一脉,三房三夫人。前不久崔家与钱家交手,崔家倒台,钱家也没能落到好,大娘子没了,七娘子在海上发了一通疯,把崔家的十艘船全给炸没了,事发时,大公子正好在海峡,这不,关心则乱,也来了扬州。”
怕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卢道忠主动解释道:“早年朴家大公子与七娘子有过一段情,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奈何四大家不轻易通婚,且朴家觉得钱七娘子配不上,死活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一对鸳...”
“不必说这些。樾咯”黑暗中一道嗓音打断。
卢道忠一愣,忙闭了嘴,可思索了一阵,发现还是绕不开,便硬着头皮道:“今日,朴家大公子也来了。”
停顿半晌,见对面的人没出声阻止,又才继续道:“崔家一倒,崔万锺手里的茶叶生意便没有接手,今日三夫人叫两家过去,一是为了敲打咱们,二也是在考虑,该把这桩生意给谁合适。”
“朴家大公子来之前,三夫人对钱家七娘子很是不满,可大公子一来,局面便不一样了。”
本以为最合适的人是他卢家,谁知道盐引和茶叶两样东西都被钱铜截了胡,卢道忠多少有点夹杂着自己的私冤,“是小的没有本事,若能拿到朴家茶叶生意,也能助朝廷,助大人早日寻到走私的把柄,可惜了,大公子护犊子似的,竟把茶叶生意给了钱家...”
谁知坐在黑暗中的人嗓音一凉,反问:“她不是拿账本换的?”
卢道忠心头一跳,他是如何知道的账本?
本着两边不得罪的原则,他本打算瞒住账本之事,既然朝廷已经知道了,便不敢再隐瞒,他道:“七娘子手里确实有一本账目,本是在深山寨子里的段家少主手上,可前不久七娘子带着她那位武夫姑爷,把账目偷了,打算以此为要挟,接手朴家的茶叶生意。”
何为要挟?
不过是谈判的筹码罢了。
宋允执是第一次见卢家家主,只觉得此人说话令人厌恶,不老实。
脑子不如钱家那妖女半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没再耽搁,走之前与卢家家主道:“既已投了朝廷,便管好自己手脚,若犯下罪恶,朝廷并不会因你今日之功,而宽恕一二。”
卢道忠被他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警告,弄得背心一寒,人从后窗走了,他才回过神,先前的紧绷一瞬放松,再也站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一身白洗了,全是冷汗。
卢道忠一夜未眠,一直在想他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到了第二日早上,便收到了消息,赌坊的人来报,“老爷,蓝家小公子被囚在了咱们赌坊内。”
“谁?”卢道忠以为自己听错了,蓝家的人不是被押回金陵了吗?
“蓝翊之。”赌坊的人小声道:“半月前朴家二公子在咱们赌坊定了一包厢,把蓝翊之囚在了里面,昨夜来了一位武夫,将其救出来时,不少人都瞧见了...”
朴家二公子囚他干什么?
卢道忠不明白。
可不管他是何目的,人是在他卢家赌坊发现的,再想起昨夜那位大人的话,卢道忠赶紧去了一趟知州府,见王兆,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钱铜睡得晚,起来得也晚。
醒来时见院子里阳光静谧,话音鸟语,耳边一片祥和安静,有些意外,唤了扶茵进来,问道:“姑爷今早没来?”
扶茵摇头,“娘子昨夜不是让姑爷好生歇息?”
他不是应该一大早就闯进来冷脸质问她,为何又又又骗了他吗,今日怎如此安静了?
见她出神,扶茵问道:“要奴婢去唤姑爷来吗?”
钱铜道不用,起身去找衣衫,她自己过去一趟。
今年春天的雨水少,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加之昨夜睡好了,钱铜精神好心情也好,踏着轻快地步伐,去找她的七姑爷。
她人过来时,宋允执正坐在屋内品茶,余光瞧见那抹身影跨进门槛,特意抬头瞧了一眼外面的日头。
正午了。
睡得挺踏实。
钱铜冲里面正喝茶的公子一笑,问候道:“昀稹早啊,昨晚休息好了没?”
宋允执懒得应她。
钱铜习惯了他的高冷,走去他身旁,看了一眼木几上摆放的一饼团茶,乃时下最为名贵的建茶,眼睛亮了亮,问他道:“味道如何?”
前几日从段少主那把茶买回来,她吩咐阿金给姑爷拿几样品种最好的品尝,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呢,今日正好赶上了,不待他邀请,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指了指他手侧另外一只白瓷圆杯,期待地道:“给我也来一杯。”
宋允执倒了一杯给她。
钱铜放在鼻尖嗅了嗅,“真香,不愧咱们豁出命去抢,值了。”
豁出命的不是她,宋允执没再饮,端坐在那,漆黑的眼瞳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表演。
睡醒了还未喝水,钱铜渴了,一口尽饮,把空杯子推到他跟前,手指头在木几上轻轻敲了敲,“再来一杯。”
宋公子沉默着为她倒茶。
她目光盯着眼前潺潺流动的茶水,与他闲谈起来:“段少主送茶时,便放了话,本次银货两讫,往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嘁——”她笑了一声,面带嚣张之色,很是自负,“他当我怕他不成。”
宋允执见过趾高气扬的女子,当朝公主自负起来,也没有她此时脸上的轻蔑与自信。可偏偏又是一张纯真的脸,那样的表情将她的狡黠衬托得更为明显,看起来像是一株带刺的花,魅惑着人往前,在你伸手采摘的那一刻,她便一剑刺出,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仰头,神秘地与他道:“我如今找到了一个大靠山。”
宋允执知道她安耐不住,他不去找她,她一定会来找自己,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圆上。
他听她圆。
“昨夜那个抢我账目的人,不必找了,对方已找了过来。”钱铜问他:“你猜是谁。”
宋允执轻笑,“谁?”
她倾身凑近他,低声道:“朴家,今日一早他们的人找过来,说崔家被抄家后,茶楼无人接手,要把生意给我。”她目光里溢出藏不住的兴奋,冲他一眨眼,“这回,咱们家真要发财了。”
钱铜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眼底里的变化,惊愕也好,生气也好,她都能理解,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他一句平平淡淡的贺喜,“恭喜了。”
陪着宋公子饮了一个时辰的茶,茶壶里的水换了两壶,对面的宋公子坐在那,脸色都没变一下。
钱铜暗自惊叹,身体真好。
可她忍不住了,要去茅房,假装镇定地从宋允执屋里出来,脚步却走得格外匆忙,果然谎话说多了,骗人都骗不了了。
卢家到底有没有叛变,她突然有些摸不清。
茶水喝太多,她是真的急,出来后匆匆问扶茵:“蓝翊之呢,送走了吗?”
扶茵点头,“昨夜娘子说要把人送回去,今夜一早阿银便把人送去了知州府,这会子应该押去了码头。”
钱铜忙道:“赶紧问清楚,人走的哪一条路线,去堵人,把他留下。”
扶茵一愣,心道您不早说。
蓝小公子昨日夜里悲喜交加,前半夜高兴娘子救了他,后半夜听说娘子要把他送去官府,眼泪都流了一升。
扶茵赶紧派人出去,分别赶往通往金陵的各个码头。
蓝翊之正在港口等官船。
因蓝家的案子未结,蓝家一家尚未获罪,官府的人只负责看官押送回金陵,并没有上镣铐,且就他此时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手脚再戴上镣铐,只怕连路都走不动。
负责接送官船的官差,上回也送过他,那时蓝家一家子都在哭,唯有这位小公子忙着一个个的安抚,这回独自一人了,怎么泪流满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忍不住问:“他不是上船了吗,怎么还在扬州,哭成这样,是出逃未遂,被抓回来了?”
押送的官差也不太清楚,“今儿早上自己来的官府,主动自首要回金陵,除此之外,他一个字也不说,喏,就这样一个劲儿地落泪,横竖人已经回来了,送回金陵让那边的人审吧...”
两人说话,也没特意回避,风一吹全进了蓝翊之的耳朵。
他紧紧地捏住拳头,捏得骨头泛白。
被在暗屋里时,他一心想要逃生,可此时逃出来了,日光所照之处不允许有半丝肮脏,那一场劫难也变成了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屈辱,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片汪洋大海,突然有了一股想要扎进去的冲动。
念头一起来,便无法遏制。
他抬起脚步,往一旁的断层处走去,迈出一步,两步...
“蓝小公子!”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叫他,他回头便看到了一人从对面的石阶上走来。
海风把她的裙摆吹到了一侧,露出纤细的身形来,她不断地拂着额前被吹乱的散发,很快走到了两位官差面前,从荷包内掏出了一些银子,塞到了两人手里,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她便朝他招手。
蓝翊之没想到还会看到钱七娘子,看她对自己招手,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朝她而去。
风太大,发丝打得她脸疼,见他人过来了,便长话短说,“我能帮你暂时免过刑罚,你愿意吗?”
蓝翊之愣了愣。
钱铜看见了他脸上的泪,“这么大个男人,你哭什么?蓝家不是还没倒吗,再说即便回到金陵,也罪不至死,何况你们蓝家关系背景强,顶多罚没一些家产,你父亲丢个官,在牢狱里待上一段日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掏出绢帕给他,“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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