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就后悔了。
这些天她都没想起来关心一句,这会儿怕不是连疤都消掉了。
容承洲没给她:“已经好了。”
“好吧。”
正要收回手,容承洲瞥见她的手背,眸色一暗:“你手受伤了。”
江茗雪低头看,右手手背果然在流血。
她采药时被划到了好多次,可能是某种药材的刺,也可能是在悬崖上锐利的石头,但因为她一直戴着手套,感知迟钝,都没发现手套被划破了,手背上出现一道口子,不长,但在不断向外冒血珠。
经容承洲提醒,才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
但她经常在采药时擦伤,这道口子对她来说不过只是小伤。
她放下手:“没事,先赶路吧,回去再处理。”
容承洲没听,只弯腰从小径旁的草丛里摘几片车前草叶子,在手里揉了两下,按在她的伤口上。
这是他们野外临时处理小伤口时常用的方法。
“有纱布吗。”他问。
江茗雪摇头:“没有。”
“你们带纱布了吗?”她转头问。
“我带了。”
言泽从后面走过来,将一块纱布剪开,帮江茗雪包扎。
容承洲淡淡瞥他一眼,挪开手,任他在江茗雪手上包上纱布打结。
包扎完继续赶路。
容承洲始终沉默寡言的,江茗雪也不好意思再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脚步慢下来,跟柏东走在一排。
言泽和容承洲走在最前面,谁都不搭理谁,如果不是山路就这么窄,他们恨不得离两丈远。
柏东敏锐地闻到一股火药味,小声问她:“茗姐,姐夫和言泽哥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江茗雪没觉得:“有吗?我怎么没发现。”
这两人只是话少,但应该没有过节,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俩还一句话没说过,根本没有产生过节的机会。
如果让他们俩同处一室,蚊子都得被闷死。
柏东挠头,那可能真是他感觉错了。
不过……
经柏东提醒,江茗雪忽然想起来刚刚的场景,认真反思起来。
“柏东,你说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她低声问。
她是不是不应该让言泽帮她解绳索,也不该让他帮自己包扎?
在这次遇见容承洲之前,她经常想不起来自己已经结婚了,每天以老师的身份和学徒们朝夕相处,很多事情需要言泽和柏东帮忙。
言泽和柏东和她的弟弟差不多年纪,甚至更小一些,他们在她眼里一直是学生和弟弟的存在。医者眼中无性别,一直以来她又始终以病人和医馆为首位,因此从没有刻意避讳过性别一事。
所以哪怕今日容承洲在场,她还是习惯性接受言泽的帮助,只不过他们的距离不小心近了些。
但她刚刚忽然想到,她的弟媳云舒之前不过是在宴会上多看了其他男人一眼,她那无理取闹的弟弟就生了整整三天气,扬言要分房。
为什么生三天气呢?
当然是因为云舒没哄他,后来还是他自己偷偷跑回主卧的。
这件事她当然站自己弟媳,她很少占她那个人傻钱多的弟弟。
但也间接提醒了她,没结婚前怎么样都无所谓,但结婚之后似乎应该主动避嫌,就像谈恋爱一样,需要考虑男朋友的感受,哪怕言泽和柏东在她面前只是弟弟的存在,更哪怕她和容承洲只是刚认识的真夫妻。
她的思路没什么问题,只可惜问错了人。
“没有吧……?”柏东是个母单二十四年的超级大直男,他小心翼翼向前面眺望,却只看到男人宽阔修长的背影。
认真讲出自己的见解,“容上校这么威风凛凛有魄力,应该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的吧?”
谁知音量没控制住,前面紧接着传来容承洲冷漠的声音:
“不会。”
柏东嘿嘿一笑:“你看,我就说不会吧。”
江茗雪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她也觉得容承洲一定是一位心胸极其开阔的上校军官。
聊天的功夫,山路还没走完,天色却越来越黑了。
山风从呜咽变成了嘶吼,裹着尘沙涌来,山路两侧的小树都被压弯了枝干。
每个人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只有容承洲军帽却依然戴得端正,除了作训服微微鼓起,似乎这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脸被吹得生疼,山里的温度不断减低,江茗雪抱着胳膊下山,一边提醒:“风越来越大了,我们再走快点吧。”
“好的茗姐。”
一阵狂风吹过,柏东加快了步子,一抬头发现江茗雪已经甩开他一米了。
他瞪大眼诧异地问:“也不用走这么快吧。”
尘沙漫天,江茗雪微闭着眼睛,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我、我也不想走这么快,但我控制不住……”
柏东顿悟地拍了下脑门:“坏了!茗姐太轻了!”
三人这才想起,江茗雪只有八十斤,根本扛不住八级的大风。
上山捡的木棍已经丢了,江茗雪现在没有了支撑,被风推拽着往前走了好几步。
下山的重力叠加上八级风的推力,眨眼间已经从二人缝隙中穿过,超过了最前面的容承洲。
容承洲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他身边。
江茗雪终于站定,轻抚了抚胸口。
“哈哈哈哈哈……茗姐,你太好笑了,我第一次见到被台风吹着跑的人。”柏东哪里见过自己老师这么狼狈的一面,笑得前俯后仰。
江茗雪觑他一眼,走累了,没工夫教训他。
“谢谢你,幸好你反应快。”她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对容承洲说。
男人审视的目光打量她瘦弱的身板:“多吃点。”
“……哦。”江茗雪无法反驳。
“别一个人走了。”
“好。”江茗雪点头,作势挣开他的胳膊,“我跟柏东一起走。”
柏东也瘦,他们俩拿个绳子拉着走正好都安全了。
然而手腕处的掌心依旧滚烫,没有松开。
略微粗粝的指节缓缓下移。
下一秒,她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掌包裹住。暖意笼罩着她冰凉的手,江茗雪霎时怔在原地。
周身的风仿佛静止了一般,流动得格外缓慢。她低头看他握紧自己的手,下意识想抽出,却被强制收紧,无法挣脱。
他牵得自然,低头看她:“走吧。”
扑通、扑通……
似乎有电流沿着他的手传递过来,心跳忽然失了序,微妙的感觉从深处涌出。
他明明没说任何情话,却轻易让她乱了阵脚。
江茗雪按住内心的异样,故作镇定:“……好。”
临时发挥就接不住戏了,她的演技还是要提升。
他的力道有些重,却并不会让她感到疼,反而很有安全感。有些粗粝的薄茧似有似无地在她手背摩挲,酥酥麻麻的。
她眼帘微垂,悄悄低头看向两人握紧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也比别人长许多,能完全包裹住她的整只手,左手还拎着她的蓝灰色背包。
这一幕莫名让她想到一个熟悉的场景——
小时候爷爷送她上学。
……不对不对不对。
江茗雪连忙赶走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想法。
明明只是他们两个身高差距太大了,才导致她联想歪了。她可是人人尊敬的江医生,怎么能随便被占了便宜去。
江茗雪将目光转向前方,肩背挺直,端起21世纪“女中扁鹊”的气势来。
原本覆盖包裹着的手不知何时变为攥紧,将她的四指握在掌心。
两个人牵着手,一左一右下山,走得很稳,速度却并不慢。
柏东一副“磕到了”的神情,频频点头:“原来结婚这么幸福。看得我也想找个女朋友了。”
“言泽你呢?你有没有女朋友?打算什么时候找个?”
言泽不搭理他,独自往前走。
“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柏东小跑两步,追上言泽,拽着他的背包带。
言泽偏头,神情不悦地看他。
柏东熟视无睹:“我才一百一十斤,也容易被台风刮跑,但是你放心,我是直男,肯定不会牵你手的。”
向来惜字如金的言泽:“滚。”
容承洲腿长步子大,刻意放缓了速度等她。
快走到山脚时,靠近江茗雪一侧的一棵根部断裂、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苦楝树枝干突然掉落,正对她上方的位置。
“小心!”身后同时传来言泽和柏东的声音。
江茗雪抬头看到,反应极快地向前迈步,只可惜她发现的晚,树枝掉落的速度更快,眼见要砸到她的头上,肩膀忽然被人揽住。
一阵天旋地转后,猛然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醇磁性,淡漠薄冷。
江茗雪头还埋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没事。”
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点哭腔。
容承洲蹙眉,放轻了些声音:“怎么哭了。”
江茗雪终于手捂着鼻子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疼……”
太疼了。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的肌肉这么硬,明明看起来那么瘦。
作训服的布料本身就偏硬,他的胸膛还不柔软,江茗雪感觉自己的鼻子都要被撞掉了。
早知道被他抱一下这么痛,她还不如被树枝砸一下头呢。
容承洲一愣,道歉:“对不起。”
“没事。”江茗雪揉了揉鼻子,从他怀里站直。趁机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捡起刚刚掉落在她身后的树枝,拄着“拐杖”走到最前面。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点下去吧。”
容承洲的目光追随着她仓皇的背影,没戳破她的小心思:“嗯。”
江茗雪假装感受不到身后审视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动作太刻意,但她还是要这样做。
今天的亲密戏太多了,这不对劲。又是牵手又是拥抱,还是在她的两个学生面前。
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成熟稳重人设,一天之内在容承洲面前坍塌了两次,这让她日后如何在他们面前树立江老师的威望。
而且山下的风小了许多,她还有“拐杖”支撑,也不需要他牵着了。
下了山之后路好走很多,容承洲将他们送到医馆门口,停住脚步:“我回去了。”
江茗雪已经调整好状态,礼貌道谢:“好,今天麻烦你了。”
容承洲颔首,转身原路返回。
柏东和言泽已经将药送到药房,江茗雪站在医馆门口伫立了片刻。
尘沙漫天飞扬,晒谷的竹席被卷上天,住户紧闭门窗,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那道端正挺拔的身影逆向而行,独自一人向台风中心走去。
风仿佛化为一只大手。
围绕他,席卷他,吞噬他。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们是同一类人,愿意为了自己的信仰付诸一切。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被尘沙遮挡着快要看不见。
不知怎么,江茗雪感觉他好像随时要消失一般。
她忽然上前几步,喊住他:“容承洲——”
他回头。
江茗雪温柔笑着,轻声说:“注意安全。”
容承洲眉目微动,读懂了她的唇语。
隔着呼啸的风声,微提了提唇角,点头说:
“好。”
第10章
江茗雪回到医馆帮忙处理药材,台风来得突然,很多症状较轻的病人已经先回去了,还有些来不及赶回去和药没配齐的都留在医馆内等候。
“你们可算回来了!”老林像是看到救世主一般,激动地出来迎他们。
这一天下来他都快忙成陀螺了,平时配一副药几分钟的事,现在要花上半小时,缺了药材就要不停调整药方,保证功效的同时还要考虑性价比,他这把老骨头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江茗雪忙连夸带哄地安抚好老林,让他继续坐诊,她到药房整理药材。
今天采到的草药种类很多,不仅缺货的都能补上,还引进了一些新药。她把病人急需的药挑出来,来不及晒就用鲜草,药效反而比干草还好一些。
顺便教学徒们认识草药,他们平时的实践太少,很多药都只能从书上看到图片,偶尔运气好才能碰上一两株稀有的,能在海宁见到这么多稀有鲜草,也算是不虚此行。
药房门开着,依稀能听到老林在前厅接诊室里对病人宣扬:“劳烦久等了,这两天药不够用,我们馆长亲自上山采的药,一个小姑娘家顶着台风爬到悬崖上摘川穹,不仅手破了、脚崴了,还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又马不停蹄地把药背回来,都没时间休息,这会还在后面处理药材呢,就怕耽误大家的治疗。”
病人服下药后阵痛情况好转,连连称赞:“江医生真是医者仁心啊,蒙山有元和医馆真是我们的幸事啊。”
老林哈哈一笑,拿着腔调:“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江茗雪不禁眼角抽搐了下,不知道柏东怎么添油加醋传达的,让老林这么对外夸的天花乱坠。
她现在都不敢出去,生怕别人发现她没崴脚。
许妍把药材分到不同的容器里后,凑过来笑眯眯问:“茗姐,听说你和姐夫在下山的时候一直撒狗粮,又是牵手又是拥抱,还差点亲上呢?”
江茗雪:“……”
这个“听说”究竟是从谁那听到的不言而喻。
江茗雪望向始作俑者:“柏东,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啊……我错了茗姐,我再也不大嘴巴了。”柏东双手合十祈求。
“去后院把这几株益母草种上。”江茗雪递给他几株药草。
这是她的“处罚”,相比于容承洲的罚站温柔了太多,柏东忙不迭答应,小跑着到后院种草药。
江茗雪低头继续整理剩下的,她在采药时特意采了一些还没有长成、可以移植的草药苗,想拿回来试着养一养。
这些天不断有受了元和医馆恩惠的病人上门送自家蒸的包子花卷和种的瓜果蔬菜,许妍当时啃完一个白萝卜还很诧异,这些农户究竟是如何在没有打任何农药的情况下,还能把蔬菜种得又甜又脆的。
江茗雪当时只以为是农户种植经验丰富,上山采了一次药突然想明白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和海宁的气候和蒙山的土壤有关。
海宁依山傍水,气候温润湿热,土地肥沃,实在太适合种植了。只可惜没有年轻人牵头,浪费了这么好的土壤资源。
如果可以种成,说不定能在各家各户小规模种植,再卖给医馆,如此互利互惠,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一些账目上的收支问题。
但江家后院的中药百草园自她出生起就一直有专人负责培育,她采草药的经验丰富,种植经验却是寥寥。
所以她需要自己先尝试,才能推广到千家万户。
想到采药,江茗雪动作顿住。
也不知道容承洲在山上如何了,台风这么大,他们训练一定很艰难吧。
出于关心,晚上吃过饭,她给容承洲发了一条消息:
【你们训练结束了吗?】
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很快收到回复,她在台灯下整理医案时,频频拿起手机想看看他有没有回信。
然而直到她洗完澡躺在床上,都没有收到他的回复。
江茗雪第一次把手机放在枕边,怕错过容承洲的消息。
黑暗中,她失神地盯着天花板,明明身体疲惫得不行,大脑却格外清醒。
又失眠了。
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道淹没在黄沙中的孤独背影,在崎岖的山路上迎风而上。
前方是陡峭悬崖,身后是肆虐的狂风。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打开手机屏幕了,她将亮度调到最低,微信界面依然空空如也。
没有新消息。
没有容承洲的消息。
江茗雪忽然有些心慌。
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们还没有结束训练吗?
还是说看到了消息,但不想回?
她宁可是后者。
左右睡不着觉,怕惊醒熟睡的许妍,她起身下楼,走到院子里。
台风很早就停了,深夜连蝉鸣都在休息。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轻晃,筛落满地碎银。唯有夜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将这方小院揉进温柔的夜色里。
“轰隆轰隆——”
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声,响亮刺耳。
江茗雪眼眸微动,抬头仰望天空。
夜幕如浓墨倾泻,一架飞机从院子的屋檐后缓缓驶出,信号灯如跳动的星火,在深黑色天幕上织出流动的光轨。
飞行高度很低,轰鸣声尖锐。尾翼拖着淡淡的白雾轨迹,如苍鹰般在上空盘旋,一圈又一圈。
会是他吗?
她不知道。
可能是从海岸对面驶来的民航客机,载着乘客归家,也可能是物流运输的专用飞机,又或者是夜间巡察的军用飞机。
她的目光追随着飞机的航线,直到消失在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不见了踪影,她还依然站在檐下向它驶离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