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激动：“等等！”
“那作为【歌者】的人类，他可控制部分的生命源质岂不是有可能和我们接驳, 实现信息交流的可能？”
“存在这样的可能，但不现实。”洛克顿了一下，“他们似乎只能进行思维上的接驳, 有案例表明, 与其他种族生物进行源质接驳的歌者，最终下场是丧失自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如黑暗中裂开的碎冰：“或者死。”
四周鸦雀无声。
“嘛，放轻松，只是一个猜测。”洛克拍了拍资料卡, “丽莎虽然营养不良, 但是检测结果很健康。”
零六拍了拍胸口：“洛克先生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哎呀，我没说嘛,我曾经饲养的那个人类,是一个森林人聚落的歌者，但他似乎被他的族群抛弃了，是个很孤独的人类。”
“丽莎也会被排挤吗？”罗伊的重点完全不在【歌者】上面。
“不知道。”洛克看向场地中央, “也许他们是不一样的。”
确实，她和那些“类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不会接纳她，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这些类人全是雌性，她们警惕地和她保持距离。
丽莎沮丧地捏紧触手，好似这样能带来一点熟悉的安全感，捏着捏着，发现里面好像有东西。
她用了点力气挤了一下，嚯，嘟噜出来一截饼干虫。
“欸？”丽莎抬头往罗伊的方向看去。
他的触手瞬间飞舞起来，一边挥舞一边发出熟悉的叽里咕噜乱叫，在那一堆安安静静的怪物里显得尤其突出，看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多了个智商不太高但非常敬业的NPC 。
“这个现眼包，不觉得丢人么。”她尴尬地扭开头。
忽然有种自己上幼儿园，大家长在边上看着的感觉，可谁会把老鼠放在猫堆里上学啊，就算同为人型，看不出来她和他们差得太多了吗。
只见几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往她的方向走来。
丽莎咽了一口口水，往后缩了一小步。她后退，她们就靠近。当她退无可退，只好闭上眼睛僵在原地。
头发传来拉扯的痛感，这些类人的头发和她的应该不太一样，是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吗？
丽莎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发现她的一头散乱的卷毛就这样被几个雌性类人编了起来，上面还绑了彩色的丝线。
然后她们咯咯笑着取走了她手里的食物。
这是交易吧，她们给她编头发，然后拿走她的吃的，但还是很紧张，丽莎心都要跳出来了。
零六和零九交换意见：“瞧，不错的发展，我就说苏琪会和丽莎玩的。”
罗伊时刻都注意着，也自然看到了那群森林人围着丽莎的模样，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没多久，他就看到了几乎要心脏骤停的一幕，丽莎被人扑倒了。
罗伊瞬间想要闯进去，被零六零七零九扯着拦下来。
“丽莎！”
“不能介入人类交互啊，会吓死他们的。”
“等等，那是个翻了分割区围栏的雄性人类？”
几分钟之前，丽莎触手小袋子的饼干虫全部分完了，就还剩一点点。
见没有新的食物，其他人也不再围过来。
虽然她们和自己不是同类，但好像还，挺友好的。
丽莎这么想着，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一只“类人”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一直歪着脑袋看着她，她注意到过对方，他坐在一面高墙上，从她进到这里开始，一刻不停地在打量着她。
那双圆鼓的金色眼睛非常亮，他的喉咙时不时滚动几下，看起来很饿的样子。
“那个。”
丽莎想要询问，但只是开口，皮肤却起了一片红色的小疙瘩，身体战栗着想要往后退，她疑惑地张嘴，才往前一小步。
“你……”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
时间在他扑过来的瞬间，好像变得缓慢下来。丽莎听见自己恐惧的尖叫，从胸腔冲破扭曲的气管直直迸发出来，她抬头想要阻挡的动作被轻巧推下。
身体完全被大力摁在地面。
胳膊肘挫在地面上，火辣的痛感让丽莎冒出生理性的泪水。她瞪大眼睛，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了，记忆从脑海深处唤醒，她刚被抓的那天也是这样，有不少“类人”来闻她。
他在嗅闻，好像在判断她能不能吃，从哪里下口。
“不，不，不不！”
那张非人感强烈的脸往下压一寸，丽莎就往后缩一寸，颤抖着挣扎，尽管这并没
有任何用处。
她能从对方的姿态里看出他的满意，就像猎豹摁住一只没有多少力气挣扎的猎物。现在她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很显然，刚刚他的“感兴趣”，是那种野兽盯着食草的羊，将她完全锁定的省视。
带着冷凉气息的脑袋直直地拱下来。
他鼻尖耸动着在纤细皙白的脖颈处寻找什么，好似有些惊讶地抬头，松开了她。
几乎是在他起身的同时，丽莎用力地给了这傻逼一巴掌，手掌火辣辣的疼，仿佛打到了钢板上。
他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弹开，落在两步开外的地面蹲着，高傲地昂着脖子舔了一下手背，眼睛始终盯着她。
“看什么看，再看就再给你来上一下，抽你。”丽莎觉得自己的威吓起到作用，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副泪包子的模样看起来毫无震慑力。
这样大的骚动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力，颜色各异的类人一圈一圈围绕过来，很明显，这里的全部都是雌性类人，那个扑倒她身上的，是一只雄性，他是翻那堵墙下来的。
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叫声从她们的喉咙发出。
她们说的话丽莎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们似乎都对那个扑倒她的人非常生气，有人上去就照着对方的脸抽了一尾巴。
他被打了一下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嘴里不服不忿地发出几个音节。
丽莎猜这应该是句脏话，因为话音未落，他又挨了几下。
看着傻逼被暴揍，她开心了，但很快，她发现不太对，他就像一只沙包被甩来甩去，感觉就快要被打死了。
要见死不救吗？
丽莎不敢贸贸然冲进去，怕她们转移注意力来打自己，她往场外张望，希望能有“人”来管管，就算是宠物，打死了也会心疼的吧。
只是那些怪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着急了，再一次看到罗伊挥舞的触手，小跑过去。
“丽莎，你没事，太好了。”
忍受了一把触手糊脸，丽莎抓着他就往那个方向指指点点，比手画脚却想不到怎么表达。
“她，她，她，她在干什么？”
“这个动作看起来，想把老大往里面拖？”
“丽莎似乎不想待在族群里，反而把罗伊当成更亲近的存在吗？”
很显然，她的动作完全不在零六零九和洛克的意料之中。
罗伊则没有想那么多，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小家伙的身体，发现了胳膊肘的擦伤，他还没有说话，对方的主人就已经先过来了。
“抱歉，罗伊先生，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而被卷起来的丽莎有些着急，想着拉不动算了，扭头回看，却发现她走了之后那边也已经散开了。
她根本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胳膊上的擦伤被挤压，刺痛让丽莎发出了几声下意识地倒吸气：“嘶。”
紧接着，她听见这几个怪物咕哝，又来了一个长满头发丝的怪物，拎出了那个之前扑在她身上的蓝色类人。
她还没想明白，耳膜就被凄厉的嘶吼冲破。
头发丝怪物削去那个蓝色类人胳膊上的一片肉，直接递到她嘴边，血液的殷红无比鲜活，粘稠的温热擦过脸颊，肉片痉挛着闪烁莹光。
丽莎吓坏了。
她甩开那片碎肉，拼命往罗伊的身上爬。她太过惊慌，甚至没看见那个蓝色类人胳膊上的伤口转瞬就被他的主人治愈。她害怕自己也会被这样对待，可马上又浑身颤抖着松开，手掌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她和罗伊待太久，他表现得过于无害，让她潜移默化地忽略了他们的可怕。她现在本能就觉得他是无害的，是安全的，是可以保护她的。
几秒钟的功夫，丽莎就联系前因后果想明白，因为自己被弄伤，所以他要求对方付出代价。
她是宠物，是被损害的财产。
而她一直在对他产生臣服和依赖感，甚至刚刚，碰到什么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他。她好不容易在前几天给自己拉起来的警惕心太过软弱，完全起不到作用。
但现在，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丽莎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一个声音告诉她，罗伊是个怪物，她害怕罗伊，害怕罗伊也这样伤害她；一个声音告诉她，罗伊不会伤害她，她是有价值的，只要做到讨好他，保持作为一个宠物提供的情绪价值。
这一刻，所有东西都似乎离她远去，怪物尖细丝滑的声音，混沌的黑白世界，蓝色的人和红色的血。
“丽莎？”罗伊发现丽莎的状态很不对，她的手指冰凉，洁白的牙齿在不停打颤。
丽莎在后怕,不敢去想自己将会被怎么对待，她扇了那个傻逼一巴掌。
她浑身僵硬，睁着眼睛等待。
等着罗伊打回她,给对方的主人等价赔偿。
丽莎能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全部绞在一起, 胳膊上的挫伤火辣辣的, 连头皮都在发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说，在她说不出话之后的几分钟里,他就带她回家了，完全没有搭理旁人的意思。
罗伊反思并且复盘, 不认为去茶会是个好主意，丽莎不过是待了一小会儿就受伤应激。
而且回家之后，她变了。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有些消沉的窝在家里,吃饭没有胃口,做什么都提不太起兴致。
现在……她依旧能好好吃饭睡觉，自顾自地一个人玩耍，这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从茶会回来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可他能感觉到丽莎的变化。
她不再规律的睡眠，清醒的时间很少,睡着的时间很多,越睡越久。
之前她吃东西的时候，他说出食 物的名字,她都会很努力的模拟发音,学着说几遍，现在她只是沉默着吃下去，然后安静地回到毯子里。
他给她弄来了很多蛛皮,期待着她能玩得很开心。
可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
他把它们放到丽莎平常睡觉的地方，她也没什么反应，无声地坐在上面，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并且，她找到了一种新的玩耍方式，那就是破坏玩偶。
所有的玩偶全部被丽莎开膛破肚了。
发现她干坏事的时候，她充满水汽的眼睛亮亮的，白皙的脸颊和用力的手指关节都微微泛红，闪亮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的那一刻又轻轻地挪开。
丽莎哼了一声。
脆弱又细小的叫声听得罗伊完全忍不住，他熬了几天又多做了几个玩偶，虽然别人家的人类好像不是这么玩的，但丽莎喜欢就好。
“都是你的，你想要怎么玩都可以。”罗伊只希望她开心。
事实上，丽莎只是在宣泄情绪罢了，那些纸片人是这里唯一以她的力气能破坏的东西。
那天在外面发生的事情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经常坐着发呆，发呆到困了就睡。完完全全的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摆烂算了。
然而，她这样频率越来越高的“发呆”，却让罗伊慌了，他带着近期的记忆片段找上了洛克。
“她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光线下，瞳孔微微扩散成圆，脸孔呈现出空白状态，这些特征都与【歌者】通【灵】时出现的意识脱离完全相符。”
“如果是在人类生态的野外，歌者进入这样的通灵状态会吸引一种漂浮的小生物，灵缠 ，它们没有什么智慧，但对具有灵性的生命高度敏感。 ”
洛克把他的记录展示给罗伊看。
“那个【灵】会夺走她的生命源质吗？”罗伊更在意这个。
对于他们而言，和溯源之花每一次接驳，都要上交部分生命源质，人类的躯壳这么小，储存的生命源质仅仅来源于他们自身的成长，怎么还能有多余的交给他们那个所谓的灵。
罗伊的胸腔内心脏突突地跳：“这样是正常的吗，这样下去她会有危险吗？”
“我想不会，她看起来很健康，皮肤白皙红润有光泽，至少躯体没有表现出任何意识被桎梏的特征。”
“罗伊，你不该饲养一个【歌者】。”洛克顿了一下，“我的经验告诉我，她离不开族群。”
罗伊试图辩驳：“可……她现在是什么种族都还不知道。”
他们都看到了：茶会之中，丽莎并没有主动亲近任何一个族群的行为。
“正是上一次茶会中与同族的接触，碰巧让她的精神和能力渐渐成熟起来，她需要亲近自然，需要族群的供养，上面也会完善人类作为宠物饲养的相关条例，禁锢一个族群的歌者是错误的。”
“我的建议是，你再换一只人类养……”
“不要。”洛克还没说完，罗伊就斩钉截铁地拒绝。
“听我说完，你这样强行留着她，她只会越来越虚弱。”洛克第一次用了强硬的语气，“这样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吗？”
“不。”罗伊很想反驳，但比起和丽莎分开，他更不想丽莎死掉。
“你才养了她多久，就这么在意，我以为你们感情还不是很深。”
“这只是……”罗伊找到了一个词用来表达他胸口不停涌动的情绪，“这只是我对丽莎的责任感。”
洛克看不懂罗伊的情绪，但能感觉到对方并不稳定的状态。
他尝试安抚道：“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巨量的黑泥从罗伊的身体上啪嗒啪嗒落下，溅得一房间地板都是，小助手们惊叫着四处散开开始清理。
“我再为你疏导一次吧，罗伊。”
“条例完善需要时间，我知道有些地方已经形成符合人类生存模式的生态体系……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罗伊声音很低落：“考虑什么？”
“放她回去，我是说，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尽快让丽莎回到族群的环境生态中。”
“嗯……”
洛克仔仔细细地剥离还粘连着罗伊躯壳部分的黑泥：“瞧瞧。”
小助理对着检测资料对比：“老师，生命源质沉疴在慢慢消化，罗伊先生的躯壳状态有在变好呢，按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罗伊先生就能好好休息了！”
“不，你们看这里。”洛克指向某一处。
“欸——？”小助理颇为惊讶，“这几处的指标好像有些超出正常水平，情绪波荡频率好高啊。”
过于动荡的情绪会使生命源质膨胀，不利于他们保持躯壳稳定。
“罗伊先生最近遇到什么麻烦的目标了吗？”
洛克看了一眼心神已经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的家伙，叹了口气：“是啊，是挺麻烦的。”
丽莎觉得罗伊可能知道她被吓到了，他再也没带她出去过。
当然，她现在也不想冒冒失失地和他出去，谁知道下次会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扯断她的一条胳膊或者腿拿给别人呢？
往好处想，她现在的主人长得不恶心，也不会随便伤害她。
与此同时，丽莎发现，罗伊对她的上心程度越来越高。
她只要稍稍表现出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第二天，她睡觉的地方就会多出一堆同样的东西。
她拥有的毯子越来越多，却完全没有想法去做点什么东西，快一个月，她依旧活得像个原始人，茹毛饮血……嗯，一个被圈养的原始人。
罗伊也许很喜欢她。
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丽莎不敢把这当成好事——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她已经认清自己的本分，也不该想更多。
他们不可能是朋友……
没错，丽莎想明白了，她因为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对象，能够互动产生“交流”的也只有罗伊，她只熟悉罗伊，所以，她的潜意识努力说服自己把他当成可信任的朋友或者家人，总之是值得依赖的角色。
然而，物种的隔阂如同天堑，更何况身份悬殊，她简直是不自量力。
她最近发呆一直在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丽莎？”
罗伊戳了戳她，她没有动。
这个样子……是【歌者】通【灵】的状态。
洛克告诉他最好不要去介入，只能等她从这个状态里出来，可罗伊很担心，他没办法不担心。
他想了想，努力把自己软化的部分控制的再柔软一点点，然后用非常温柔的力道，把丽莎抱到了自己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