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可佩服的,不过被逼无奈罢了。”赫连音音拂袖淡淡一笑:“人若不被逼到绝境,就想不到自己能有多狠。”
“这是娘子在店里买的东西。”檀汐取出藤盒里的香膏,一一放在桌上,谨慎起见,她并没有先开口问起耳环,而是等赫连音音主动。
赫连音音走到她身边,拿起一盒香膏看了看,方才道:“是周大人让我去找你的,有件事要让郦娘子亲自来做。”
“什么事?”
赫连音音款款走到窗边,从木几上端起一碗凉茶,对檀汐道:“周大人会和韩云霄一起从墨玉楼下经过,请郦娘子将这碗茶水泼下去。”
檀汐不解,“这事为何不让赫连娘子顺手做了?”如此简单的事,为何还要专门叫她来一趟。
赫连音音笑了下,“并非我不愿代劳。只是我不能保证这碗茶水,刚好能泼到韩云霄的身上,万一泼到地上,就坏了周大人的事情。郦娘子是习武之人,能做到万无一失。所以周大人才命我去一趟丽云堂,请郦娘子过来。”
檀汐走到窗前,端起那碗凉茶,好奇道:“莫非这碗茶水里下了药?”
赫连音音点头赞道:“郦娘子果真聪明,茶水里的药可以让他暂时失去几天嗅觉,周大人特意交代,郦娘子一定要将这碗茶泼到韩云霄的衣领上,让他嗅见气味才能生效。”
檀汐放下茶碗,迟疑道:“他会不会上来理论?”
赫连音音很肯定,“不会。韩云霄这人自视清高,生性爱洁,不沾酒色。若是在别处被人泼了水,他或许会冲上来理论,但是一看这是墨玉楼,泼水的肯定是楼里的妓子,他碍于身份也就作罢。”
“赫连娘子为何会认识周大人?”檀汐略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他经常来墨玉楼?”
赫连音音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道:“郦娘子是想问他人品是否端方,是否好色之徒?”
檀汐略有点窘,解释道:“不是,只是好奇。”
赫连音音莞尔,“郦娘子想知道什么,不妨去问周大人。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什么都没问到,檀汐反而放了心。不论赫连音音是大昭间谍,还是如她所说,只是拿了周时雍的钱替他办点事,嘴巴紧是第一要务。
赫连音音道:“郦娘子泼了这碗茶之后,可去恒昌赌坊后面的财神庙等候周大人,他还有事交代。”
檀汐点头,目光落在楼下的行人身上。想要准确无误的将一碗茶水泼到一人的衣领上,的确是需要点功夫。赫连音音没有练过武功,实难做到。
奇怪的是,周时雍和韩云霄同在五间司,应该有很多机会下药让他失去几天嗅觉,为何要把韩云霄引到墨玉楼下泼茶?看来,周时雍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很快天色便沉下来,檀汐站在窗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下的街面。不多时,果然见到周时雍和韩云霄并肩走过来,两人的谈话声隐隐传到檀汐耳边。
“只要不是大昭间谍所为,便与我们五间司无干。我看还是交回上京县去查吧。”
“韩大人说的是,只不过,某刚刚上任,总是要尽力查一查,免得上峰问起来,不好应对。”
韩云霄道:“属下也尽力在查,实在是毫无线索。”
“那名陪他吃酒的妓子可曾提过曹利金离开香雪楼后,会去何处?”
“不曾。”
周时雍抬头看向远处,“红柳坊有两家赌坊,我与韩大人分头去问问看他是否去过,欠了钱还不上,或许会去赌坊博一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楼下,檀汐看准了韩云霄的领口,用掷暗器的手法,端起凉茶,泼了下去。
韩云霄先是一声惊呼,接着怒喝道: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周时雍扬声道:“定是墨玉楼上的人!”说着便作势要进楼里找人算账。
韩云霄反而气哼哼地说算了算了,拉着周时雍道:“别进去了,附近可有卖衣服的铺子?”
“有,我领韩大人过去。”
两人离开之后,檀汐问了赫连音音财神庙所在,悄然离开了墨玉楼。
按照周时雍的说法,他会和韩云霄分头去盘问赌坊,一时半会不会来的那么快。檀汐进了财神庙,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夜深人静,此处虽是财神庙,却也无人深夜来拜,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在庙里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周时雍方才过来。
“这里是财神庙,你不拜一拜?”
檀汐回身看向月色下的周时雍,淡淡道:“拜过了。”
周时雍负手踱步到她跟前,半真半假道:“上次在丽云堂,你说你爱财如命,这辈子只会受钱伤。所以我专门找了这么个地方与你见面,应该很合郦娘子的心意。”
“周大人事事都想的周到,让人佩服。”檀汐言归正传,“周大人把韩云霄引到墨玉楼,不单单是为了泼一碗茶水那么简单吧?”
周时雍点头,“他书柜的钥匙一直挂在腰里,只是外面套着外袍,我无法得手。此处离他家尚且有一段距离,他生性爱洁,嫌弃那茶水是墨玉楼的妓子所用,所以必定会去买一件衣服换上。我在他换衣服的时候,伺机拓印了他书柜的钥匙。”
果然又是一箭双雕。配出一把书柜钥匙,就可以拿到那三把钥匙去开密室。
“周大人为何会认识赫连娘子?”
檀汐终归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她打小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何况,好奇和猜疑会影响她的判断。
周时雍道:“她也会岐黄之术,只是北戎不许女子行医。我母亲得了疯癫之症,请她私下诊治过数次。”
他母亲得了疯癫之症?檀汐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要细问,又硬生生忍住。她不能自曝身份,不能让他发觉自己认识他母亲,更不能露出关切之情。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又问:“赫连娘子的女儿应该还活着吧?”
周时雍一怔,“你为何怎么说?”
檀汐道:“因为她眼里并非全是恨意和绝望。”
周时雍下意识地看着她的眼睛。
檀汐并不回避他的凝睇,黑暗之中,他能看见她眼中的恨意么?
“她对自己下得了那样的狠手,自然也就不怕死。”
“既然不怕死,也有机会死,却没有死,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女儿还活着。”
檀汐用清亮如雪的双眸盯着对面的人,沉声问道:“是你救了她女儿对不对?”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世间也不过只有四人。她居然一猜就中,周时雍心下微惊,反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我想确保她绝对不会出卖你。”檀汐说完,发觉似乎有关心他之嫌疑,立刻又补了半句,“也不会出卖我。”
“放心,她不会。”周时雍语气十分肯定,“我今日不过是请她帮忙配一碗药茶,再请你来泼到韩云霄身上,她并不知道泼茶之后的事情,更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风险。毕竟檀汐当时也不知道泼茶的第二步计划是要拓印韩云霄身上的书柜钥匙。
“你随我来。”周时雍抬步走出庙外。
月色黯淡,影影绰绰可见庭院中一颗古树的影子,上面稀稀疏疏挂了一些许愿的绸带,在夜风中摇晃。
周时雍转到西北方向,停下步子,抬首看向墨玉楼的方向,“赫连音音站在窗前刚好可以看见这棵树,我若是有急事找她,会在朝向她窗户的这个方向挂一条红绸,她见到之后便会过来。”
原来他是以此方式来和赫连音音联络,并非常去墨玉楼。檀汐微微舒了口气,虽然人都会变,可她依旧想要留住记忆里那位铮铮铁骨的少年,不愿他长成风流浮浪之人。
“赫连音音是绝对可靠之人,万一日后你有急事需帮手,可请她相助。在此树梢上挂一条红绸,等她过来。”
这是周时雍让她来财神庙的目的。如有紧急情况,她既不能去找宇文公也不能去找他时,来找赫连音音最为安全稳妥。
檀汐好奇道:“她可知道你是大昭卧底?”
周时雍道:“连公主都不知晓的事情,她自然更不会知晓。即便她有所怀疑,也绝对不会对外说出去。”
檀汐闻言越发肯定,周时雍一定是救下了赫连音音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如此笃定赫连音音绝不会背叛他。
周时雍说完,伸出手掌,朝向檀汐。
檀汐心有灵犀一般,拿出那枚耳环放在他手心里。周时雍握住耳环,似笑非笑道:“郦娘子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这个。”
檀汐挑眉,“难道不是么。”
周时雍意味深长道:“好像,我与郦娘子很有默契。”
废话,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朝夕相处,总归有一些难以解释的默契。
檀汐不做解释,转身离去,走到僻静处,便将手里的小藤盒给扔了。
完颜铎与他父亲一般好色,即便她带着帷帽,也被认出来,看来以后要格外小心。翌日她便重新买了几个款式不一的小篮,以防外出时再碰见完颜铎,被他认出来。
原先那只藤盒轻便小巧,携带方便,云娘不解她为何弃而不用,檀汐便对云娘说起和完颜铎的两次相遇。
云娘不仅担忧道:“我看完颜铎是想打你的主意。”
第一次在王府外拦下她尚且说得过去,第二次叫住她不仅毫无理由,且仅凭一只藤盒就认出檀汐,可见对她已经上了心。
檀汐想到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眸光一沉,冷声道:“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云娘亲眼见到檀汐毫不犹豫地除掉曹利金,生怕她再次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连忙劝道:“我知道以你的身手,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他是北天王世子,和曹利金不可同日而语,妹妹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檀汐没好气道:“所以才我忍了他两回。不然早就拧掉他的狗头。”
“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若他真的起了强取豪夺之念,以你我之身份又如何能抗拒?牵一发而动全局,这事不能硬碰硬,要先想个应对之策,以防万一。”
云娘思索片刻,道:“刚好我对外宣称妹妹回上京是父亲要我给你安排婚事,索性定门假亲事作为挡箭牌。上京城就在郎主眼皮下,完颜冽在朝中有许多政敌,绝不会容许儿子为所欲为,给政敌送把柄。”
檀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反正报仇之后,她就一走了之。郦浮生这个身份,和她再无关系。她与周时雍的真婚约都能不了了之,假婚约自然更无所谓。
云娘见她点头答应,松口气道:“既然是假亲事,得由宇文公安排一位自己人才好,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我晚上去找宇文公一趟,你把这东西送给周大人。”
她递给檀汐一个荷包,里面放着两只拇指大小的瓷瓶,瓶盖以红绿颜色做了区分。
“我已经试了三次,确保万无一失,气味不会混淆,至少能留存四个时辰。”
按照周时雍说过的地址,檀汐很快就找到了周府所在。看来郎主对周筹不错,赐给周家的宅院十分宽绰,有前后好几进,就在距离红柳坊不远的玉龙街上。
檀汐本应该直接去见周时雍,把东西交给他。可是既然已经来到周府,她很想偷偷去看一看周母吴清芳。她明明记得周母性情坚毅,爽朗爱笑,怎么会好端端的得了疯癫之症?
檀汐从屋脊上翩然掠过,听见一个单独的小院里有窃窃女声。她悄然跃到屋顶,从天窗向内窥去。上京冬日漫长,富贵人家为了屋内采光更好,通常会在屋顶设置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窗,刚好最近才下过雪,将天窗洗的十分干净通透。
低头坐在床榻边的妇人,自然就是周母,她跟前站着一位相貌清丽的小娘子,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年纪。周母生了长子周时雍后,接下来的几个孩子都没有保住,直到檀汐六岁那年,她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取名捷定,捷音。
捷音秀气文静,捷定随母亲,性格明朗,逢人便笑,嘴巴又甜,没人不喜欢他。
屋里这秀丽端庄的小娘子想必就是捷音了。周母床榻前还有一位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郎,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在服侍周母服药。
周母盯着小女郎突然冒出那一句,“你是阿汐?”
檀汐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心头一震,没想到周母还记得她。
她仔细看那小女郎,瓜子脸,秀眉明眸,容貌和自己有三分像,但气质完全不同,自己打小是个野性子,不像这小女郎,乖乖巧巧,伶俐可爱。
小女郎道:“主母,奴婢叫幺幺。”
周母摇头,“不对,你明明是阿汐。”
捷音柔声道:“娘,她不是阿汐,她叫幺幺。”
“你是谁?”
捷音无奈又伤感地笑了笑,“阿娘,我是你女儿捷音。”
“捷音。”周母哦了一声,茫然半晌,突然又问:“捷定呢?”
“二哥哥和爹爹在汴京。”
周母突然站起身,急切道:“他几时回来?我好多年没见他,他为何不写信,他写了信吗?”
檀汐终于看清了周母的脸,没想到十年不见,她竟然老成这样,脸上满是皱纹。
“写了。”
“快,快拿给我看。”
捷音黯然叹了口气,弯腰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周母。
檀汐发现,那张白纸上面草草写了几行字,根本不是什么家书。
周母定定看了半晌,然后把信放在心口上,“你给二哥哥回信,让他回家来,阿娘好想他。不,别让他回来,别回来……”
眼前这憔悴苍老疯疯癫癫的女子,就是当年爽朗爱笑的吴伯母。
檀汐心酸难耐,悄然离开。
周时雍的居处在后院,正中两间屋子和东厢房都亮着灯,檀汐第一次来,没有贸然上前敲门,隐身在屋脊暗影里,轻轻吹了一声竹哨。
片刻之后,从东厢房里疾步走出一位男子,廊下有灯,檀汐定睛一看,他并非周时雍,立刻屏住呼吸,隐在暗处按兵不动。
男子抬头警觉地四处张望,这时,正屋西侧房门打开,周时雍披着大氅出现在房门口,低声道:“阿慎,自己人。”
原来是他。吴清芳有个侄儿吴慎,从小就养在周家,和周时雍一起长大。檀汐从屋脊上翩然落下,抬步跨上台阶。
周时雍拢着大氅道:“郦娘子,这是我表弟吴慎,不是外人。”言外之意,不必伪装防备。
于是檀汐取下脸上的蒙面黑纱,对吴慎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吴慎吃惊地看着她,冲口而出道:“郦娘子好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时候当然见过,檀汐先是担心他认出自己,转念一想,她和吴慎本就见面不多,十年不见,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周时雍仿若未闻,只是扫了一眼檀汐,对吴慎道:“我和郦娘子有要事要谈,你守在外面。”
檀汐跟着他进了房间,只见屏风后隐隐飘出一股股白雾,旁边角凳上置放有皂角干巾和一沓衣服。
周时雍虽紧裹着大氅,但是领口处却露出一片裸露的肌肤,不见内衣的衣领,显然他正在净房沐浴,洗到一半听到竹哨声,裹着大氅出来。
来的真不是时候,檀汐有点尴尬,眼神不知落向何处才好。周时雍微带窘色地指了指椅子,“请郦娘子稍候,我进去换下衣裳。”
檀汐垂着眼皮道:“请大人先沐浴吧,否则等我说完,水都要凉了。”
“不必,以前在军中,用凉水沐浴也是常事。”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周大人若是受了风寒,鼻子嗅不出气味,云娘的功夫便白费了。我既然来了,也不急一时。请周大人自便,我先去外面等候。”檀汐说罢也不管周时雍的反应,推门而出。
吴慎正站在廊檐下,回头见到她,不由一怔,“这么快就说完了?”
“没有,等会儿再谈。”檀汐双手抱臂,站在灯下。
吴慎悄悄打量着她。
檀汐看着庭中的几株花木残影,虽未侧目,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索性扭头问道:“吴公子说我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我?”
吴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表哥的书房里藏有一幅画。画上的女郎,和郦娘子长的极像。”
檀汐一怔,下意识问:“是谁?”
“不知道。”吴慎信口道:“或许是他心上人吧。”
心上人和自己长的一样?檀汐不觉尴尬,只觉蹊跷,她不信有这么巧的事。
到底是吴慎看错了?还是画中人当真和自己一样?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周时雍衣衫整洁地打开房门,请了檀汐去隔壁书房叙话。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来自桌上的狻猊香炉,檀汐飞快扫了一眼室内,尤其是书案后的画桶,内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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